第二章
「項桓!」
儘管知道他聽不見,宛遙還是不自覺地喚了一聲,等喊過了自己都沒聽清自己的聲音。
這混世魔王四年了未曾寄回一封家書,連她也疑心或許是看錯眼。
沿著面前高矮胖瘦的百姓一路往前追,凱旋的大軍暢通無阻,越行越遠,再後面就都是隨行的士卒,浩浩蕩蕩,烏泱泱的望不見頭。
主將進了朱雀門,熱鬧沒得看了,人滿為患的禦街一時半會兒卻難以疏通。金吾衛人手不夠只好又把附近的武侯調過來,吆五喝六忙得不可開交。
等四周歸於平靜,宛遙獨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道路邊,才意識到和自己的婢女走散了。
此刻天已放晴,她收了傘,忽然也沒那個興致再去醫館幫忙,隻垂首慢條斯理地按原路返回。
從宣宗皇帝末年起,沈家的江山就一直四面漏風,北有突厥南有後燕,前後受敵。如今眼看著是打勝仗了,不知回朝的將士能得到怎樣的封賞。
「今天正好輪到爹爹朝參,」宛遙這樣思忖,「等他回家我可以問一問……」
隨即又想起老父素來不喜歡項桓,忍不住擔憂,「爹該不會直接對我說他戰死沙場了吧……」
一面想,一面心事重重地拐進坊間的巷口。
臨街的酒樓前人來人往,早起不是食店開張營業的時候,只有個店夥墊腳在擦頂上的招牌,門邊蹲著歇腳的挑夫和乞丐。
宛遙從旁經過時,角落裡的兩道身影便極有默契地對視,繼而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狹小的夾道一覽無餘。
在走出百步之後,她就已察覺到數丈外有不同尋常的聲音,宛遙沒有回頭,隻略側目看了看,對方果不其然也跟著緩了片刻。
太陽照出一長一短,略微模糊的影子來。
她心裡不甚焦慮地顰住眉,收回視線,比及之前加快了步伐。
而身後之人也同樣加緊速度,保持著距離毫不落下。
巷中深不可測,過了開坊門的那陣高峰,這會兒人跡寥寥。
宛遙在前面走,那兩人在後面不露聲色的跟,一時半會兒不見得能甩掉,隻寄希於能快些回家。
青石板路的一側,某間民房開了門,睡眼惺忪的老漢正往外倒殘水,定睛看時才發現是當年的龔掌櫃,大老遠他就瞧見宛遙了,拎著銅盆嘖嘖出聲。
「喲,這不是宛家的閨女嗎?」
他哼道,「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自從生意一落千丈後,龔掌櫃便只能窩在家中靠賣鞋過活,每回見著宛遙總忍不住嘴賤兩句過過癮,雖然她已經好多年沒鑽過人家院牆了。
「以往跟著那臭小子不是挺會折騰的麼。」他邊澆花邊數落,「隔三差五招貓惹狗的。」
「昨兒在人家門口放鞭炮,今兒就能把戲臺的大棚扯下來……現在怎麼樣,這小子不在了,沒人罩著你了,知道學乖啦?沒用!」
「你叔我可都記著呢,就你小時候幹的那些好事,說出去看誰家公子敢娶你。」
宛遙沒功夫理會,她越走越快,索性提著裙子小跑起來。
巷子深處的兩人也隨即撒腿。
「嘿,這丫頭也不知道打聲招呼。」
前面便是巷口,明朗的日光直直落下,只要出了這兒離家門就不遠了。
宛遙剛跑過去,頭頂忽有勁風劃過,錚然一陣巨響,她愣了一下,本能地轉過身。
視線裡,那把亮銀色的長.槍正深深釘入地面,尾端猶在輕顫,如往昔般凶煞非常。
宛遙從這柄槍上瞧出熟悉的味道來,當下欣喜地回頭——
雨後初晴,馬背上的少年威風凜凜,手持韁繩逆光踞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項桓!」宛遙滿臉意外,抬眼時被日頭一晃,半晌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巷子內的人影見此情形,立刻識相地退了回去。
親眼見證了何謂「說曹操曹操就到」的龔掌櫃很是瞠目結舌,瞬間閉了嘴,端起花盆龜縮進屋。
項桓利索地翻下馬,拿回銀槍,漫不經心地往她身後瞥了一眼。
「你跑什麼?」
「沒什麼……」宛遙敷衍地搪塞過去,卻拉著他上下打量,神情中滿是喜色,「還真是你……你回來啦?」
他任憑她握著衣袖搖了兩回,笑容有些懶散:「幹嘛,以為我死在西北了?」
這張嘴,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沒忌諱……
「就知道你命大。」宛遙仍沒鬆手,語氣裡是難以掩飾地欣忭,「剛在朱雀大街,我看見你跟在虎豹騎中間往宮門方向去了。怎麼你沒進宮嗎?」
「今日三軍休整,由大將軍面聖,我明天才得奉召入宮。」項桓還穿著戎裝未換,立在馬前舉目四顧,整個人淩厲得宛如嗜血的刀鋒。
坊中的十字街除了武侯,軍官並不多見,於是他這身扮相就顯得格外惹眼,引得路人頻頻回頭。
「這附近好像沒多大變化,幾年了還是這樣。」
她也隨著他的視線望瞭望,「京城的人念舊吧……早些年生意不好做,所以搬走了兩家,上年初先帝在時說要重修望山塔,結果不到年底就薨了,工程吊了個架子停在那兒。」宛遙給他指,「為此還砍了那株老樹,有些可惜。」
她不厭其煩地給他絮叨那些瑣碎。
項桓聽著聽著,總算把目光調回來,歪頭瞧她:「我怎麼感覺……」
宛遙不自覺屏息,就見他後半句說:
「你也沒什麼變化?」
「是嗎?」她聞言垂首開始審視自己,從頭到腳,顯得緊張。
去醫館不適合穿太鮮豔的衣衫,今日穿的是象牙白的褙子和水藍交領,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有沒有穿過類似的……難道是髮型不對?
正想到這裡,腦袋頂上一個聲音飄下來:「我是指身高。」
「……」
項桓很快挑了挑眉,掌心沿著她頭頂一比,剛好在自己肩胛處,「記得你以前沒這麼矮啊。」
「我走的時候你好像就這麼高。」他往上抬,比出一節距離,「回來你還這麼高,你不長個的?」
「……我有長。」她咬牙解釋。
就是長得少了點而已。
大概是主僕深情厚誼,那匹馬居然跟著打了兩個響鼻,慢悠悠地刨蹄子。
項桓便伸手去拍拍馬脖子,以示親昵。
「對了,回京的事,你爹知道嗎?」見他在卸行禮,宛遙問道,「項伯伯今天好像不參朝,這麼大的事,其實可以提早……」
尚未講完,旁側一個聲音便輕輕打斷:「公子。」
上了年紀的管事掖手在臺階下喚他。
被一連串的意外砸昏了頭,宛遙這會兒才發覺身邊的宅子正是項府。
而門後隱約能見到項侍郎的身影,站在簷下,神色陰晴不定。
項桓冷硬地勾起嘴角,隔著熙熙攘攘的行人與他對望,父子倆沉默地相視著,半點沒有久別重逢欣喜。
就這麼僵持了片刻,他側身從宛遙跟前過去,「我先走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好似聽到他臨行時輕哼了一聲。
本想還說些什麼,底下已有項府的僕人上來牽馬,宛遙兩手在胸前糾結,眼見項桓大步流星進了門,自己也只好作罷。
他和項侍郎的關係一直都不太好,親父子每每鬧得爭鋒相對,不歡而散,不知一別四年,這情況會否有所好轉……
結束了兵荒馬亂的早晨,輾轉回到家,大約是以為把人給弄丟了,婢女正跪在院中哭得聲淚俱下,她娘站在門前繞著圈子打轉。
「你還好意思哭?多大的人了,看主子都看不好。」
「明知道禦街人多眼雜,你還把她往那兒引!」
宛夫人姓謝,出嫁前是京城士族家的小姐,品行優良、才貌雙全,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個頭偏矮,而且還一脈相承下來,連帶宛遙也深受其害。
「娘。」
宛夫人聞聲一怔,看見是她,急忙邁著小短腿跑過來。
「遙遙。」她拉住她裡裡外外檢查了一遍,「聽說早上虎豹騎回京,你沒事吧?沒傷著哪兒吧?」
宛遙如實搖頭:「我不要緊,很快就回來了。」
見她全須全尾,宛夫人鬆了口氣,旋即拉下臉,食指一伸往她腦門兒上輕戳,「不長記性,是不是又背著我偷偷去醫館了?」
「我沒有……」
「還說沒有!」
宛遙不動聲色地抿唇,準備隨時放空自己。果不其然,她娘喋喋不休地聲音立時響起:
「你是個姑娘家,跟娘學學女紅不好麼?成日裡和那些草藥打交道幹什麼,咱們又不是請不起大夫。」
「你沒事兒聞聞,你的衣裳哪件沒有草藥味兒?瞅瞅,連我的都沾上了。」
「我跟你說啊……」
項、宛兩家從上一輩起便交好,宛遙的父親宛延和項桓的父親項南天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摯友,所以她年幼時也時常跑去項家玩耍。
先帝好武。
項南天是武將,她父親是文官,幾場仗打下來,項南天步步高升,而宛延一直在熬資歷,還熬得非常不順,混到中年也不過是都察院的一名小小經歷。
宛經歷對此頗為抑鬱,再加上朝堂中數次鬧得不快,兩位老兄弟逐漸貌合神離,私下能不來往就不來往。
傍晚,宛經歷下朝歸家,趁用飯之際,宛遙捧著碗佯作不經意地開口:「爹,大司馬的大軍回朝了?」
後者包著飯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她問:「那,你瞧見項桓了嗎?」
宛延隻靜了片刻,面不改色道:「沒有,聽說早死了。」
宛遙聞言默默地吃了口飯。
此時,隔得不遠的項府內。
不幸早亡的項桓剛換好一身便服從房中出來,一面活動手腕,一面散漫地往正廳走。
拐角處冒出一顆小腦袋,探頭探腦地望瞭望左右,見四下無人方幾步上前與其同行,「哥,你上哪兒去?」
他說:「前廳。」
後者嚇了一跳:「著什麼急,你這麼快就要去見他?」四年不見,他哥居然會上趕著去找罵了!
項桓不以為意:「別給他貼金,誰特地去見他?用飯而已。」
自己的親哥自己最瞭解,項圓圓沒功夫點破,煞有其事地提醒:「我剛剛才去替你望了風,咱爹面色不好,待會兒說話可千萬注意著點。」
項桓這才駐足,轉頭來看她,覺得可笑:「他面色好不好,關我什麼事?」
那張臉比起數年前生的越來越張揚,倨傲起來無法無天。
項圓圓瞧著前面走得肆無忌憚的背影,愣了好久才追上去。
「二哥你等等我啊!」
這會兒的項家廳堂中卻沒有擺飯,項侍郎背脊筆直地負手而立,目光落在牆面所掛的墨寶上,長久不發一語。兩側的項氏族親見他如此舉動,皆有幾分忐忑地面面相覷。
門外腳步聲紛至。
項桓一進去,就和四周異樣的氣氛撞了個正著。
他看了一眼幾位堂叔伯們的表情,知道今夜多半無飯可吃,於是側身準備離開。
也便是在這個時候,項南天回了頭。
「上哪兒去?」
項桓不避不回地迎上他的視線,慢聲說:「吃飯去。」
「吃飯?」項南天冷冷道,「你鬧出這麼大的事,竟還有心思吃飯!」
他拿舌緊緊抵了抵後牙槽,面容卻滴水不漏,隻無所謂地款步上前,「我鬧出什麼事了?」
「我跟著大司馬征戰沙場,勝利凱旋,如今吃頓慶功宴有什麼不對?」
「勝利凱旋?」項南天像是被他氣笑了,目光朝旁流轉,片刻又定了回來,「你不告而別,離家出走,四年來無一封家書告知平安與否,你將高堂長輩置於何處,將項家置於何處,將我置於何處!」
他字字鏗鏘,落地有聲,指著堂下的年輕人竟帶了些許恨鐵不成鋼,「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沾著季將軍的光打了幾場勝仗便目中無人成這樣!我早說過,你如此心胸,根本難成大器,還妄談什麼將才!」
項桓一路聽到此處,終於面無表情地打斷:「你說夠了沒有?」
「你不就是覺得我眼下有戰功是在朝廷裡搶了你的風頭麼?」
「自己沒本事領軍還不讓我出人頭地?」
「項桓!」項南天暴喝道,「你眼中還有沒有我這個爹?!」
一見這情景,項圓圓嚇得哆嗦,縮在牆角不敢吱聲。
而項桓似乎也被激怒了,抿著唇作勢還要往前走。
旁邊的堂叔趕緊拉住他胳膊打圓場,「好好的,怎麼吵起來了?一家人難得團聚,多不容易啊,趕緊跟你爹道個歉,就什麼事……」
項桓一手甩開他,眸色淩厲地朝父親逼去,「你這會兒記得我是你兒子了?」
「沒保護好大哥只知道拿我開刀。他一死,你就燒我的弓,斷我的劍,不過是怕我再馬革裹屍,便沒人給你項家一脈傳宗接代了吧?懦夫。」
「放肆!」
項南天四年未曾動過家法,他原本並非是個好用武力的父親,卻不知為何,每次都能被這個小兒子激出一身的火氣。
「忤逆犯上,目無尊長,這就是你在外面學到的東西嗎!」
「拿我刺鞭來!」
下人又畏懼家主又擔心局勢不好收場,唯唯諾諾猶豫半天。
原在站幹岸的族親總算發揮作用開始勸架,既要安撫項桓還得攔住項南天,簡直左右為難。
「大哥,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你何必跟他小孩子一般見識呢,饒過他這回吧。」
「是啊,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
項桓固執地哼道:「我不用他饒。」
「你看看!」項南天氣得發抖,揚手給自家兄弟指,「你看看他領你們的情嗎!這小子野性難馴,我若不教訓他,今後有他虧吃的地方!」
「不必多說,去拿家法,誰敢多言我一塊兒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