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因為實在不敢抬頭, 她看不到項桓此刻會是什麼表情。
灶上的沸水正在咕嚕咕嚕地冒泡泡。
沒有人說話,氣氛就更尷尬了。
宛遙微微把頭偏了偏, 又往下垂了垂。她個子本就不高, 這麼一勾首,連唇邊的動靜也不那麼明顯了。
恍惚想起掌心裡捏著的東西, 她才忙轉過身,細細的往上綁髮髻, 好讓自己的手能找點事做。
項桓便出神地看著她五指穿過烏黑的青絲梳理, 散下來的碎發輕盈地落在鬢邊。
他忽然有些不自在地將頭別向另一處,伸手從臉頰劃過去, 來回地摸著脖頸, 然後又去撓頭, 最後折回來捏鼻尖。
萬籟俱靜的時候, 項圓圓蹦蹦跳跳地竄了進來。
當她發現了眼前這一幕,還沒來得及燃起自己捉姦的那顆赤忱熱心,倒先被桌上的餛飩所吸引。
「好哇——你們居然背著我偷吃!」
「……」這話細嚼起來甚有歧義。
項桓竟難得地沒抽出神反駁。
她想吃, 又嫌棄自己哥哥用過的碗,於是另抽出一副來,從他碗裡大方不客氣地撥了好幾個走,然後迅速開溜。
「大半夜了, 還吃!」他沒去看宛遙, 轉過身這麼不疼不癢的呵斥一句。
項圓圓跑得快,老遠聽到吸口水的聲音,「加了筍丁和荸薺誒!真香……」
這麼一攪合, 那氛圍不攻自破,兩個人從來沒有哪個時候覺得她除了胡攪蠻纏之外竟如此有用過。
宛遙忙說不要緊:「好在還剩幾個,我再給你煮。」
她頗有幹勁地把簸箕內包好的餛飩往滾水裡倒,「呲呲」的幾聲輕響,皮薄肉嫩的雲吞浮在水面上。
也就是在聲音響起的同時,院外忽然傳來一聲突兀且令人心慌的哐當聲,瓷碗摔碎在地。
幾乎是一瞬,她和項桓都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什麼,接連跑出門。
臺階下散落著幾個零碎的餛飩,被咬去半邊的肉團正靜靜躺在小姑娘身邊。
項桓頃刻愣住。
「圓圓!」他上前將人抱起,懷裡嬌小的女孩呼吸微弱,夜色掩蓋了她蒼白的面容,乍一看去隻像是睡眠不足。
他茫然無措,眼見宛遙俯身下來,忙把人往她跟前遞了遞,「快,你給她瞧瞧。」
宛遙卷好衣袖,修長的手指輕摁上去。
小姑娘的呼吸雖弱,但脈搏卻意外地跳得很快,脈道堅硬,勢頭強勁,如按弓弦之上。
宛遙的臉色霎時肅然起來。
「怎麼樣?!」項桓急忙問。
她沒有回答,只是神情凝重地將項圓圓胳膊肘的袖擺一撩——那裡有一片深紫色的斑痕,觸目驚心。
宛遙一言不發地望向項桓,他顯然也是一怔,緩緩搖了幾下頭,「我不知道這個事……」
「我根本不清楚她幾時染上的。」
在項家裡,一老一小的兩個男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性子。項桓每日忙著操練、喝酒、賭錢、打架,是極少有功夫關心這個妹妹的,而項南天又不會養孩子,對她總是疏於照顧,大概連閨女幾時跑出來的,都不一定知曉。
「不管那麼多了……你先把她抱進客房。我去找陳先生。」
宛遙起身的時候,手腕驀地被他握住。
項桓似乎是無意識地抓了她一下,四目相對,他才緩緩鬆開。
然而隻那麼一刻,宛遙卻隱約能明白這個舉動的含義,她心中登時湧出一股歉疚和無力。
「我……儘量。」
她說儘量,但其實全然沒有底。
因為從瘟疫爆發至今,哪怕翻遍了醫書陳先生也未能尋到良方,何況是她……
院中頃刻紛亂起來,原本休息的醫士們立時裡裡外外地奔走忙碌。
病情一旦確診,人就不能再留,項圓圓後半夜便被帶走了,而項桓則隨她一同上了那輛平頂車,此後再沒回來。
疫病仿佛無形的妖魔,在最短的時間內籠罩了整個長安城。
起初的那幾天,貴族文士們還能事不關己的飲酒作樂,直到禍水湧進了自家房門,他們才開始了真正緊張。
朝堂上對於「飲鴆止渴」的呼聲越來越大,甚至有人傳言,連後宮之中也有瘟疫蔓延,舉國上下再無一片清淨之地。
宛遙已經兩天沒有得到項桓的消息了,最近醫館的藥草已嚴重告急,城外救濟尚未送進來,他們幾乎無事可做,也就先自行散去。
這一日,前廳正擺好早飯,宛遙瞧見她的父親心神不寧地從穿堂那邊過來。
「爹?」
宛延的反應慢了許多,好久才抬起頭訥訥地望著她。
然後,他走到女兒跟前,顫抖著的手掀開胸前衣襟,鎖骨上赫然是一小塊令全城百姓聞之色變的紫斑。
大火終於也燒到了宛家。
疫區坐落在長安城東南,芙蓉園的北邊。
馬車還未靠近,鼻中已嗅到了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苦味——那是許許多多種藥草混合而成的,複雜到連宛遙也不能馬上分清楚。
四周往來的皆是送藥的板車、押送病人的平頂車和巡邏的禁軍守衛,熱鬧得水泄不通,他們的車馬險些造成了一場擁堵。
宛遙扶著父親從車上下來,後面緊跟著的一頂小轎裡,宛夫人哭得滿臉是淚,在婢女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往這邊走。
「娘,你別哭了。」約莫在五丈開外,宛遙就示意她停下,「回去吧。」
疫區是最大的毒氣聚集之處,對尋常人而言自然是離得越遠越好。
宛夫人淚眼迷蒙地搖頭,邊哭邊說:「還是我來吧遙遙,這裡頭,進去了沒準兒就出不來了啊,你畢竟年輕……」她在做最後的勸導,試圖讓女兒鬆口。
宛遙仍往後退了一步,神情堅持,「娘,我學過醫,知道怎麼照顧人。」
「我帶爹來這兒,不是為了讓他去送死的。我會好好照顧他,也會和他一起回來。」
她雖然生得文靜,手無縛雞之力,但在許多事上卻出奇的倔強,好像天塌下來也不會使她有分毫動搖。
宛夫人時常也會感到奇怪,她的這個女兒何以能夠如此堅定,明明很多時候看上去就像是那些閨閣裡足不出戶的女孩子。
宛遙攙著父親轉身朝疫區走去。
很快便有醫士上前接應他們,待她走到門口時,卻詫異地發現了筆直而立的項侍郎。
是來找項桓的?還是來找圓圓的?
她視線探過去,項南天面色未改,還長輩般和藹地朝她略一頷首。
宛遙正想開口說點什麼,腦袋就被宛延給扳了回來。
「不要和這個老匹夫說話!」
隨即,兩個老兄弟甚有默契的對哼一聲,各自別過臉。
「……」
疫區又分為東西兩個部分,將士族官宦與平民百姓區分開來。
平民東區已經人滿為患,西區倒是還有富餘。
這裡住的都是達官顯貴的親眷,環境也要比其他地方好上許多,衣食住行萬事俱全,其中甚至不乏有熟識的面孔。無非是誰家的小姐,誰家的夫人,誰家的侍妾……
宛遙帶著父親在一處小院落腳,房間雖是獨立的,四周卻有不少芳鄰同居。
她給宛延蓋好被子,倒了一碗清水,尋了一本閒書擱在床頭:「爹,你休息一會兒,我去藥房那邊看看。」
「好。」宛經歷是個極其配合的病人,溫和地衝她一笑,便拿過書來自行翻看。
藥房在西區正中央的地方。
裡面大多是太醫署派來的醫士,正忙著煎藥與分配。治療疫病的方子遲遲沒有著落,御醫們只能暫且把疫區的病人當做實驗的對象,每每出了新的方藥便會讓醫工熬煮給眾人,若吃上三日還無效果便再換別的。
好幾個藥爐前有人排隊等著取湯藥。
宛遙提著裙子進去,遠遠的就聽到一個熟悉的嗓音。
「不夠,再加點。」
「……公子,不能再加了,您都擱了三勺了,糖放多了會影響藥效的。」
他不以為意的冷哼,「反正不放糖,你們這些藥也不見得多有效。」
宛遙走上臺階,項桓正搶過湯匙朝碗裡灑白糖,簡單粗暴的攪了一通。一旁的醫士笑得有幾分欲哭無淚。
他把糖放回去,剛轉身起來,迎面不期然撞上了宛遙。
那張不耐煩的臉倏地一怔,星目裡輾轉浮起驚錯,項桓端碗的手一鬆。
她忙彎腰去接——竟真讓她捧住了,藥碗中灑出些許湯汁來濺在腳邊。
「你……」他卻沒功夫留意這些,隻難以相信地垂頭,皺眉認真地看著她。
宛遙兩手捧著碗,唇角朝他露了個安心的笑,「不是我。」
她解釋說:「是我爹。」
項桓眉峰漸次鬆開,神色緩和下來,把視線挪向別處,心不在焉地頷首:「哦。」
宛遙把藥碗遞給他,「給圓圓的?她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原本這些藥也沒用處。」
湯藥裝進食盒,兩人從藥房出來。
「其實你不該來,西區裡住的大多是朝廷要員,伺候的人手很足,也不敢怠慢。」
宛遙抿唇點了下頭,眸色中也有幾分認命,「可那畢竟是我爹。
「為人子女,應當侍奉床前。我總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兒。」
走沒多久便到了他們的住處。
項圓圓正躺在床上睡著,她的情況不太好,因為年紀小的緣故,身體還不似成年人那樣強健,一旦病倒幾乎就是致命的。
項桓將她喚醒,舀了一勺子給她喂藥。
他其實不愛喝藥,也從不會給人這麼喂,若放在以前項圓圓敢這麼黏糊,早就被他拎起來掰開嘴強行灌下去了。
她迷迷糊糊喝了一口就開始咳,癟嘴嫌棄說:「苦……」
「還苦?」項桓顰眉,「三勺糖了,還想怎麼樣?」
有甜味的湯藥並不一定就能改善口味,他喂得手忙腳亂,項圓圓也吃得滿身都是,最後宛遙實在是看不下去,支開他自己來。
本就睡得昏沉沉,項圓圓隱約感覺到床邊換了一個人,她咽下一口湯汁後怕道:「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面容沉得厲害:「又哪兒不舒服?」
「……我都看見我娘了,這是不是迴光返照啊?」
「那是宛遙。」
她聽完瞪大眼睛,腦回路異於常人:「宛遙姐姐也要死了?」
項桓終於忍不住:「……閉嘴,喝你的藥。」
宛遙替她診完脈,知道病情還算穩定,便給她掩好被衾,安慰說:「圓圓要記得按時吃藥,你病得不重,過兩日好起來便能回家了。」
她含糊不清地唔唔兩聲,在病中啞著嗓子說:「哥,我想吃劉家點心鋪的桂花糯米糕。」
項桓聽得一怔,忙道:「等你病好就給你買。」
「……」
她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仍舊是一串不明白的低語,轉眼像是又睡著了。
項桓伸手給她又拉了拉被子,再去探她的額頭,好似一刻也停不下來,坐在床邊目光卻定定地,一眨未眨。
宛遙在旁將他的所有的動作盡收眼底,說不清為什麼,她覺得這個時候的項桓與平時相比少了很多的棱角和鋒芒,儘管他還是一副倨傲、不耐煩的臉,可她從他的眼中看出了鮮見的茫然。
那是在他和人打架,單挑蠻族武士時從來不會有過的迷茫……
「項桓。」宛遙遲疑道,「我來疫區時,在門口遇到項伯父了。」
他微側頭,似乎是看了她一眼,但什麼也沒說。
點到為止已經足夠了,宛遙輕輕拉他,「搬到我那兒去吧?得空我也可以幫你照顧一下小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