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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少年郎》第9章
第9章

  宛遙和項桓給梁家當下人使了一個多月,兩人還沒崩潰,那邊的梁華倒是先忍不住了,嚷嚷著要出門透氣。

  不過細想也情有可原,他成日裡躺在床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後背都快生繭子了,日子的難熬程度可想而知。

  因此,梁大公子在能下床的當天,便命管事備好車馬要出城郊遊,說什麼也不願在家多待。

  除了宛遙兩人,他又另帶了四五個隨從,皆是精壯健碩,孔武有力,大概也是怕獨自一人面對項桓會吃虧。

  馬車在郊外的高山集附近停下,時至初夏,萬物蓬勃。

  只是今日天公不太作美,陰沉沉的,密佈烏雲。

  梁華周身的外傷雖大致康復,但仍需借助輪椅方可出行,宛遙推著他在郊外散步,身後是大排場的一隊隨從。

  許是知道有宛遙在,項桓會多少顧忌著點,不至於慘遭無妄之災,自從有了這個認知,他便開始肆無忌憚地作妖。

  「這頭頂的鳥兒也太聒噪了,中郎將勞煩你給趕一下。」

  「如此美景良辰,自當以詩為記方可不虛此行啊……來,筆墨伺候。」

  「嗯,水光瀲灩,碧綠映紅,不若今日正午就在此歇息吧?中郎將,咱們捉魚來吃如何?」

  ……

  項桓額邊的青筋突起,再突起,終於忍無可忍想往上揍,梁華一個後撤,到底忌憚他,雙手遮住臉連聲提醒:「我有聖旨!我有聖旨!」

  項桓顯然一頓,宛遙趁機趕緊抱住他的胳膊,壓低聲音順毛:

  「冷靜,冷靜……君子不與小人一般見識。忍一時風平浪靜,打壞了可得還來一個月,你三思啊!」

  這句話果然有效。

  畢竟再同此人朝夕相對足以令他生不如死。

  項桓緊緊抿住唇,狼眼般的雙目狠盯了他半瞬,到底撤了力道,自認倒黴地轉身去摸魚,一路上每步都是地動山搖的氣勢,看得出氣得不輕……

  撿回一條小命的梁華悠悠緩過氣,自命風流的天性不改,很快就掏出扇子開始搖了,但目光卻還落在不遠處,正脫鞋下水的少年人身上。

  唇邊浮起幾分難以名狀的笑:「你這位青梅竹馬,倒是很聽你的話。」

  宛遙對他始終沒有好感,迫於身份的關係,又不能堂而皇之的無視,於是隨著梁華的視線望過去——

  河水碧波粼粼,漣漪上泛著微光,倒影出零碎的身形。他青絲高高束起,有種別樣的精氣神,卷起衣袖的小臂現著微微緊繃的筋。

  宛遙看著看著,輕輕說道:「其實跟我沒關係,項桓本性不壞的,只是你們中的大多數都不太瞭解他。」

  作為大多數人之一的梁大公子不以為然地攤手聳肩,「這種人啊,骨子裡就充滿了暴虐,往後誰嫁給他,指不定天天挨打,性命難保呢。」

  她聽完長久的沒言語,似乎真的陷入了疑惑和苦思中。青天綠水間的少年彎腰在河裡摸索,眉峰微不可見地一皺,再起身時,匕首上已紮了條鮮活亂蹦的鱸魚,濺起的水花晶瑩剔透。

  宛遙見他笑意漫上眉心,自己也不禁悄悄鬆了口氣……

  就是在此刻,手背上粗糲的觸感沿骨節漸漸延伸,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猛然甩開梁華握上來的手,飛快往後退了數步。

  「梁公子。」宛遙臉色沉得厲害,她少有這般生氣的時候,冷眼開口,「還請自重。」

  梁華攤開掌心細細瞧著五指,「我梁家有什麼不好,你嫁過來吃香喝辣,不比在宛府過得差,至於讓你如此反感排斥?」

  按理他形貌不醜,京城有名的公子哥,難道會連一個終日沉迷殺人放火無法自拔的莽夫都不如?

  「婚姻大事不能強求。」她神情依舊肅然,秀眉輕皺著,「你的心意我領了,還請公子另擇佳偶。」

  梁華不死心地笑道:「何必這麼快急著拒絕呢,你可以好好想想……」

  見他作勢想湊過來,宛遙愈發覺得此人之前刻意支開項桓是別有所圖,戒備地往後回避,「不必想了,我心意已決。長輩那邊我自會勸說。」

  她轉身將走,又想起什麼駐足補充,「另外有件事,我想必須講清楚。

  「咱們兩家只是換了帖子,門定沒過,我還不是你梁府的人,煩請梁公子別再派人跟著我了,免得自找麻煩。」

  留下主僕一幫人在原地,她頭也沒回。

  話講出來總算痛快了一些,但宛遙仍感到心裡堵得慌,自打被梁家纏上,那種憋屈感就如影隨形。

  儘管負氣走了,她也不敢走太遠,隻沿著河邊打轉,吹吹暖風。

  等轉悠回去,項桓已在鵝卵石堆中架起火,串好魚悠閒地在上面烤,見她過來便往邊上讓了讓。

  宛遙挨在一旁坐下,拿燒火棍扒拉柴堆。

  「你吃大的吃小的?」項桓翻出帶來的瓶瓶罐罐有序地灑到魚身上,炙烤後的焦香很快撲鼻而來。行軍途中一貫是臨水安營紮寨,糧食不夠吃的時候,打鳥捉魚打牙祭也是常有的,因此對於烤魚他算得心應手。

  「小的。」她隨口應答。

  項桓嗯了聲,瞥一眼她的神情,不在乎道:「別管他。我們自己吃,不用給他留。」

  宛遙沉默地捅了捅火,又皺眉朝身後看,伸手不住地來回搓揉手背,到底意難平。

  她臉色一暗,撈起架子上的魚,森然說:「不,要好好幫他烤。」

  「哈?」項桓滿腹疑惑和不悅,宛遙撿了一條最大的,掏出懷中的小瓷瓶,撥開了往上刷醬汁。

  作料教明火一燎,那股辛辣刺鼻的味道瞬間毒霧似的往周圍擴散。

  「哇——」項桓急忙捂住口鼻,「你放這麼多辣子,會吃死人吧?」

  「哪有那麼容易。」宛遙沉著一張臉,咬牙切齒地掀了個眼皮,低聲惱道,「吃壞了也活該,誰讓他方才不老實的。」

  他怔了一會兒聽明白,對於作弄人有著與生俱來的熱情,當下接過她手裡的調料加倍折騰。

  「這點怎麼夠?再多刷點……我來。」

  扁平的鱸魚在火光下隱隱發出了詭異的紅光,周身發亮。

  「你整個全放完了?」宛遙吃了一驚。

  「沒呢,還剩了半截兒,看你心疼的……又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拉了拉他衣袖,難得想利用一回他欺負人的本事,不狠白不狠,「那一會兒你喂他吃,盯著他吃完。」

  「行。」項桓頗樂意地點點頭,「我再灌他吃一條都沒問題。」

  梁華沒能撐過半條魚就忍不住要噴火了,兩旁的隨從七手八腳地打水、找果子,給他消火驅辣。

  狂暴的大風是在此刻刮起的,方才還只是灰濛濛的天,一瞬間暗得嚇人,樹葉在風裡化成了利箭,到處飛卷,沙塵迷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宛遙一行趕緊收拾車馬回城,然而梁大公子也不知起的什麼興頭,今日走得格外遠,離城門還有一個多時辰腳程時,瓢潑的大雨已傾瀉而下,周遭盡是嘩啦啦的水聲。

  不到傍晚,天卻黑了,道路泥濘難行,眾人在雷雨中摸索良久,總算尋到一間燈火通明的小店。

  「嘿,這雨真是,說下就下!」

  「也不知要下到幾時才停。」

  客店沒有招牌,更像個擴建過的茶寮,裡面坐著不少狼狽的食客,大約都同他們一樣是前來躲雨的。

  馬匹停在門前,不住地甩鬃毛抖抖一身的水花,店夥冒雨牽住韁繩,把它往後院的馬廄挪。

  幾人險些淋成落湯雞,一進門便叫熱茶熱湯。項桓拿過小二遞來的乾淨帕子,丟在宛遙頭上給她揉了兩下,旋即自己又撿了一條擦拭脖頸的雨水,張口喚道:

  「老闆,有熱飯菜沒有——」

  樓上聽得一句脆生生的答覆:「有的,有的。」

  老闆不曾露面,主持生意的是個中年的婦人,瞧著快奔四十了,精神頭卻很足,皮膚偏黑,笑容優雅,正招呼小二端茶送水,看起來像此處的老闆娘。

  「幾位,要用些什麼?」她款步而來,視線不著痕跡地把眾人掃了一遍,「店裡小本生意,倒是有兩道拿得出手的好菜。」隨後又看了看宛遙,約莫是把她當孩子,笑著補充,「現成的糕點和蜜餞也有。」

  梁華作為此次出行付帳的錢袋,當即第一個表態:「備兩桌飯菜,要清淡些的,糕點蜜餞各上一碟。」

  「好嘞。」

  項桓緊接著說:「再來幾壺熱酒。」

  老闆娘笑盈盈地回眸,「沒問題,幾位客官慢坐稍等,酒菜馬上便來。」

  店內的客人大多粗布麻衣,一看便知是附近市集的老百姓,他們這一行排場不小,再加上一隻坐輪椅的軟腳蟹,很快惹來無數好奇的目光灼灼打量。

  項桓就近找了張桌子落座,抬掌將隨身攜帶的短刀拍在桌面,「砰」的一聲,氣場全開,星目中英氣逼人。

  江湖原則,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看的不看,一干人等立馬識相地收回眼色,規規矩矩地閒話家常。

  小二先端來茶水,梁華殷勤地親自動手給宛遙滿上。

  她還在擦髮梢尖尖的雨珠,就聽得對面貌似很高興地說道:「初夏的雨總那麼猝不及防,看樣子一時半刻不會小了,咱們不妨在這兒用些粗茶淡飯,小憩半日。茶寮品茗聽雨也不失為一件風雅之事。

  梁華還在說:「我適才見店中還做海棠酥和山藥糕,不知口味如何,宛姑娘可有想吃的?」

  宛遙白他一眼:「魚。」

  「……」他被自己的唾沫噎了下,瞬間不做聲了。

  風雨裡夾雜著雷電,窗外灰暗的天偶爾驟然一亮,光從欞子打進來,有種說不出的滲人。

  「掌櫃,我等要的燒酒怎的還不上來!」

  一側角落坐著三五個粗壯漢子,清一色的褐色短打,棉布腰帶,背後別一把柴刀,想必不是樵夫便是屠戶。

  庖廚中有人應道:「就來!……快快,給客人送去。」

  旋即一個乾癟矮小的身形疾步而出,看那模樣應該是個十歲年紀的男孩兒,因為瘦削的緣故,原本的歲數可能還要再大一點,只是不知為何他用黑布蒙了面,單單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

  熱酒上桌的同時,宛遙這邊的菜肴也陸續擺好,她正低頭盛了一碗飯,對面的壯漢忽然斥道:「作甚麼呢!毛手毛腳的!」

  傳來零零碎碎的杯碗聲,許是那孩子打翻了湯水,壯漢們只得手忙腳亂的擦抹。

  「還杵這兒擋什麼道,閃一邊兒去!」

  短暫的一瞬不知發生了什麼,死寂片刻之後,那群五大三粗的漢子竟紛紛抽了口涼氣,站起來大聲呵斥:「掌櫃,你這都讓什麼人送菜啊!」

  「存心噁心人是麼?還能不能好好吃個飯了!」

  混亂中,小男孩莫名被誰推了一把,踉踉蹌蹌地跌倒在地,他面頰上的黑巾頃刻便掉了一截,消瘦蠟黃的皮膚間露出大半血紅的顏色。

  那是張難以形容的臉。

  他的左唇角比一般人要長,長到詭異的程度,一直延伸到耳朵前兩寸的位置,然而嘴唇又難以為繼,於是赤.裸裸的露著分明的牙肉和牙齒,乍一看去像張著血盆大口的野獸。

  在場的所有人從沒見過如此悚然的相貌,唏噓聲此起彼伏。

  無怪乎這幾個男子會有如此大的反應,連項桓瞧了也不由詫異,同桌的梁華更是咋呼出聲來,扶著輪椅直往後退。

  「哇,這……這孩子是怎麼長的啊?!」

  宛遙深深地望過去,緊皺的秀眉下,雙眸含著說不出的憐憫。

  她搖搖頭,聲音輕到只有在身旁的項桓才勉強能聽清。

  「是胎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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