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等宛遙真見到梁華本人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此前那句「些許皮外傷」有多麼的打臉了。
昔日風度翩翩,自認瀟灑的貴公子此刻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從頭到腳纏滿了白布,好似一頭五花大綁待宰的牛羊。
她眼神帶著詢問和質疑,轉過去盯旁邊的項桓,後者一副漠不關心地樣子望向別處。
這也太會打了,怎麼招招都朝臉上招呼。
而梁大公子本還在含糊不清地低語哀嚎,待聽到侍女彎下腰提起宛遙的名字,號喪之聲才略有收斂,勉強撐起上半身,半是殷切半是感動地開口:「宛姑娘……」
沒等訴出苦,後面的項桓慢條斯理地上前幾步,他目光一定過來,梁華瞬間偃旗息鼓,喵都沒能喵出一聲。
實在是前天受的刺激太厲害,他眼下總算認識到面前這個人說話的純度,當真是不含半點水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以身噬了一回虎,如今是杯弓蛇影,戰戰兢兢。
梁華只好規矩地躺了回去,一言不發地老實挺屍。
要讓項桓安分的照顧一個人,從理論上講不太現實。
但聖旨上寫得明明白白,梁大公子的起居他必須親力親為,一手包辦,僕役與丫鬟皆不能插手,否則就是有違旨意,要軍法處置。
宛遙不指望他能幫忙,挽起袖子向伺候的婢女要來藥方和外傷的膏藥,先簡單檢查過梁華的傷勢,再照著時間熬好藥汁,準備熱水和乾淨帕子。
項桓百無聊賴地坐在桌邊看她忙碌,毫無負罪感,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茶杯。
「梁公子,喝藥了。」
她拿湯匙攪散熱度,因梁華周身不便,便舀了一勺喂在嘴邊。
後者抿過一口就開始矯情:「燙了些。」
宛遙顰眉收回手,她是個不那麼喜歡生是非的人,只好再意思意思多吹兩下。
項桓正將三個茶盞重得整整齊齊,見此情此景忽然莫名膈應得慌,他微抿起嘴唇,把茶杯往掌心一捏,說道:「又不是沒長手,喂他幹嘛?」
她轉過頭解釋:「他斷了兩根肋骨,起不來的。」
「兩根肋骨算什麼。」項桓全然不在意地側目冷笑,小聲嘀咕,「我那會兒琵琶骨都斷過,也沒見誰這麼事無巨細的照顧我。喝藥換衣服洗澡,還不是親力親為,要你慣他。」
對他這種嚴於律己,一視同仁的行為,宛遙一時半會兒還真不知該如何接話,端碗無奈地瞧了他一陣,「那你來喂?」
說到底這本來就是他的事。
項桓難得沒推諉,大咧咧起身,語氣輕鬆,「行啊。」
他在那邊偷閒還好,現下一站起來,梁華立馬感覺到了危機,他是怕了項桓了,出於求生欲的本能當即掙扎道:「不不……不用,不用。中郎將您坐著就好。」
「不用什麼,別客氣啊。」他開始擼袖子,刻意把前幾個詞咬得極重,滿臉地天下和平,「咱們不是還要『握手』言和,『重修』舊好嗎?」
「這、這……」
生死關頭也不敢再故作柔弱,梁華迅速地抄起宛遙手中的藥,甚是豪氣地一口幹了。
宛遙:「……」就怕成這樣!
她捧著個空碗無所適從的朝項桓看過去,後者一臉無辜地聳肩,表示不關自己的事。
宛遙只得暗歎口氣,收拾起桌上碗盤,不一會兒又想到什麼,說:「也好。」
她頷首示意櫃子上盛放的外傷膏,「梁公子身上該換藥了,男女有別,我不方便動手,你幫幫他吧。我正好去瞧瞧廚房裡的粥熬得怎麼樣了。」
一瞬間,躺著的和站著的,表情都有片刻微妙的變化。
項桓的嫌棄之色分毫不加掩飾,雙手抱住胳膊,眼裡明白地寫著抵觸二字,宛遙端著託盤從他身邊經過,墊腳提醒道:
「聖旨啊。」
他不耐煩地應聲:「知道了。」
走出房間時,宛遙大大舒出一口氣,那裡頭四面八方都是雷雨降臨的前兆,待久了好似渾身帶電,哪兒哪兒不自在。
儘管臨陣脫逃不太夠朋友,但很難說梁府中是否藏有宮內的眼線,還是留項桓一個人多和梁華親近親近,算是完成任務吧。
宛遙站在門前,有幾分擔憂地側頭看看,到底端碗盤走了。
雖然是「奉旨看護」,梁家倒也沒真敢把他們倆當下人對待,才出院子沒多久就有丫鬟前來接她手上的藥碗。
「姑娘辛苦,剩下的由我打理便好。」
宛遙道過謝,「帶我去拿些吃食,清淡些的。」
兩人一前一後穿廊過橋,梁府的家眷大概不很待見他們,早早的關窗掩門避事去了,路上偶有遇到的也只是點頭示意,連招呼都省了。
這麼一路行來反而感受到難得的清靜。
宛遙剛送走一位貌似侍妾的女子,後面就見得三兩個手托草藥的婢女疾步而來。她略停住腳,出於行醫的習慣,自然而然地問道:「這些都是梁大公子的傷藥嗎?」
她隨口問,本以為對方也會隨口答,卻不想領路的丫鬟只是笑笑,不動聲色地岔開:「姑娘,庖廚在左手的方向。」
宛遙聽了這話,才認真打量起面前的侍婢。
雖貌不驚人,但舉止有素,那笑容活似刻在了唇邊,看久了莫名有種陰冷難受的感覺。
她將目光落在那些裝於碗中,成把成把的藥草上,極快的一掃,繼而淡淡笑道:「好。」
而另一邊,梁華的臥房內。
項桓正煩躁地坐在桌前,手指幾乎不停地在上面輕叩。
不遠處的梁公子則兩手交疊在胸前,躺得很是安詳。他傷了肋骨,短時間內無法正常行動。
床頭擺放的藥瓶還一件沒碰過,項桓覺得宛遙已經離開有些時候,說不定就該回來了。為了耳根子的片刻寧靜,儘管內心抵觸,他仍舊不情願地走到床邊,一把抓過藥膏。
梁華僅剩雙目直勾勾地將他盯著,眼中有對即將到來的未知之事的恐慌。
項桓也不跟他扭捏,利索地解開繃帶,梁公子的體型較為瘦削,近日又少食多睡,摸上去更為硌手。
他一邊給這塊排骨擦拭,一邊悲哀的想:
自己居然也淪落到給一個大男人上藥的地步。
要是讓虎豹營裡那群被他揍過的士卒看見,還不得笑上一整年!
正面的傷很快處理完畢,眼見著要翻面了,項桓本就沒耐性,又嫌麻煩,索性伸手打算把人拽起來,迅速敷衍了事。
也就是在梁華噌然而起的同時,兩人都聽到了一聲不大不小的脆響,喀咯一下,疑似何物碎裂。
四目相望片刻。
對視沒有持續太久,一道慘叫即將爆發,幸而項桓動作極快,用包紮的巾布飛速堵住梁華的嘴。
「嗚,嗚嗚!……」
他下手有那麼重嗎?
他有些狐疑地皺眉打量,總覺得自己也就輕輕的碰了一下而已,但這骨頭錯位得實在有點厲害,就算穿好衣服原封不動的放回去,梁公子怎麼瞧也和之前不太一樣了。
項桓琢磨一會兒,嘗試著給他恢復原狀。
手摸到胸膛,簡單粗暴地往原來的方向一推,很快,新的一聲脆響如期而至。
梁華叼著巾布,睜大眼睛,這回連「嗚」字都沒吐完,頭一歪暈在了床上。
壞成了這樣,實在是不好給宛遙交代。他有幾分心虛地左右環顧,對著梁公子又補了兩下掰正身姿,胡亂給他穿上衣服,欲蓋彌彰地拉過被衾蓋住。
如此,乍一看去太平無事。
「肉粥好了。」半柱香過後,宛遙提著食盒推門進來,興衝衝地將幾碟清粥小菜擺上。
「我讓他們切了幾片鹹魚給你下酒,照顧病人咱們要同飲同食,所以大魚大肉只能忍上兩天。」
項桓還在玩茶杯,聽說有酒,才少見的露出點神采。
宛遙給他倒上,一面往前瞧,「梁公子怎麼樣?」
「誰知道。」後者面不改色地往嘴裡丟了一粒鹹花生,「大概睡著吧。」
「梁公子身體虛弱,多睡些對傷勢康復也有好處。」她低頭張羅飯食,滿屋子叮噹的碗筷響聲。
「哦。」他表示沒意見。
床上的人也終於鬆了口氣。
隔了不久,宛遙又平常地補充道:「那待會兒,你記得喂他把粥喝完。」
梁華剛徐徐睜開眼,噩耗便猝不及防,當即雙目翻白七竅生煙,索性乾脆地昏過了去,一了百了。
在梁家消耗的時日遠遠超出了宛遙最初的估計,著實是項桓手勁不留餘地,害她足足給人當了一個月的使喚丫頭,再加上後者時不時的忙上添亂,到五月初,梁華的傷勢才見好轉。
期間,除了梁、項兩家互相嫌棄之外,宛經歷和項侍郎也沒少吵嘴。一個覺得對方管教不當,沒拴好兒子,放出來禍害無窮;另一個又覺得對方閨女半斤八兩,是個紅顏禍水。
夾縫中艱難度日,幸而即將見得曙光。
為了慰勞兄弟多日的辛苦,宇文鈞和餘飛特地在京城酒樓裡包了雅間,請項桓與宛遙來小酌片刻。
三個男人喝酒,談的都是國家大事,一副心懷天下的樣子。
「這回聖上派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胡大人去安北接受和談,胡大人是個文官吧?」餘飛問。
宇文鈞心知其意,搖頭解釋:「陛下原本是打算讓舅舅去的,不過他怕自己鋒芒過露惹來朝中非議,所以給推了。」
餘飛頗感遺憾:「結盟一事,聽說折顏部大汗和他弟弟巴魯厄起了爭執,後者一直上躥下跳,沒安好心,我怕他沿途若幹點什麼出來,那個胡大人半路出家,想必應付不了。」
「到時候若又鬧出點麼蛾子,大魏就不好收場了。」
項桓飲罷酒,把碗重重一擱:「怕什麼,大不了便是再打一場,咱們能滅他一次就能滅他第二次,提槍到安北去不就行了!」
「有道理……」餘飛被他這話激得熱血上頭,「還是和你說話痛快!」
「來。」宇文鈞遞碗,「再倒上。」
一幫年輕軍官推杯換盞,滿口打打殺殺。待吃完一壇,項桓才留意到宛遙從始至終未曾言語。
他想了想,在桌上的菜肴裡撿了幾塊清淡的丟到她碗中去。
「怎麼不吃,不合你胃口?」
「……不是。」宛遙回過神,心不在焉地動筷嘗了兩口。宇文鈞見狀,同餘飛對視一眼,溫和道:「宛姑娘哪裡不舒服嗎?有心事?」
說起「心事」,項桓後知後覺地看著她,大概也是不解和意外。
她搖搖頭,給他們一個安心的眼神,「談不上心事,只是近來在梁府總有些很在意的細節……」
項桓微微眯起眼:「梁家誰給你臉色看了?」
「這倒沒有。」宛遙稍頓須臾,斟酌語句,「我是發現梁府之內,除了梁公子,好像,還有其他重病之人。」
宇文鈞奇道:「怎麼說?」
「此前曾有一次,我見侍女拿著和梁公子並不對症的草藥煎熬,但對下人旁敲側擊,卻都諱莫如深。」
餘飛:「是些什麼藥啊?治什麼病的?」
宛遙一面思索一面徐徐應答:「有檳榔、黃芩、芍藥、甘草、厚樸……單看這些,是主治寒熱、瘧疾或避瘟祛暑之類的病症。」
項桓漫不經心地笑,「尋常大戶人家,一兩個染上風寒的也不奇怪。」
「話是這麼講……」可她隱隱從梁府上下的氛圍裡,感到了一絲難以言狀的違和,然而用直覺來解釋未免牽強。
「還有,梁華來我家提親的事也挺突然的。」宛遙皺眉,「按理我與他半分交際也未曾有,門不當戶不對,他為何會無緣無故瞧上我呢?」
她還不至於天真的認為會是自己外貌出眾,令一向玩弄權術的梁家就此屈尊降貴。
餘飛素來對這種大宅門中的彎彎繞不明白,抓抓頭插不進話,倒是宇文鈞沉吟許久。
「長子娶妻並非小事……你家人呢,怎麼看?」
「我娘是懷疑過,也派人多方打聽。說是梁府的老太太前不久病逝,夫人又身體虛弱,梁家想找個媳婦衝喜,這才張羅著尋到我。」宛遙言罷,仍是搖頭,「不過僅僅只是衝喜,全京城合適的姑娘有一大把,怎麼也不該輪到我。」
仔細想想這的確是個匪夷所思的問題,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誰知道有沒有參毒。
一時間滿座陷入了沉思。
餘飛打了個響指靈光一現:「很簡單啊,既然梁家那隻軟腳蟹選中你,必然是你有與其他女孩子不同尋常的地方,你想想看,自己哪裡不一樣?」
「我?」宛遙指著自己狐疑,「我不同尋常的地方……」
她自言自語:「頂多就是,懂一點醫術的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