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宛遙看著那張預料之中滿含不屑和倔強的面孔,忽然覺得記憶倒退回了好多年前。
那時的她還很小,吃飯時特地磨蹭到最後一個離開,然後把桌上的煎餃和肉餅揣進懷裡,溜出家門,從項府後牆的矮洞中竜竜窣窣往裡鑽。
項桓會在祠堂的窗前把她拉進來,兩個人偷了貢果躲在角落。
宛遙就在一旁看著他盤腿坐下,大口大口的,吃得滿嘴流油。
如今,後牆的矮洞早已填補,就算還在,她漸漸長大,也無法再貓腰進來。
有很多時候,宛遙並不是沒有感覺到時光和分別帶來的陌生與差距,但此情此景依然讓她有種輪回倒流的錯覺。
也許,總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給你帶吃的來了。」
夜裡儘管有燭火照明,祠堂內仍顯得幽暗森然,他們把蒲團併攏,席地而坐,在項家祖祖輩輩目光的注視中大快朵頤。
項桓耗了一日的體力,又滴水未進,眼下餓得厲害,撈了最能填肚子的蒸餅先行果腹。宛遙跪在蒲團上,支起身子替他擦面頰邊的血痕。
擦了一會兒,小心用餘光瞥他兩眼:「對不起啊,事情鬧那麼大。」
項桓蹲在那兒,不在意的啃餅,「不關你事,是我自己要打的。」他是真沒把這個放在心上,平時架打得多了,比起揍人的原因,他更在乎揍人後的結果。
宛遙倒也知道他會這麼講,撥開散在鬢邊的幾縷頭髮,用熱水細細清洗下面的鞭傷,忍不住皺眉責備:「你爹打你臉的時候,怎麼不躲呢?」
項桓嚼完一口的餅,鼻間發出輕哼:「我才懶得躲。」
對於這副明擺著較勁的神情,宛遙悄悄翻了個白眼,暗中加大了力道。
項桓果然咧嘴抽涼氣。
「嘶……你輕點!」
第一層食盒的煎餃吃完,他揭開蓋子盯著缺胳膊少腿的燒鵝皺眉:「這鵝還有一隻腿呢?」
宛遙收起藥膏,丟去一個只能意會的神色,「路上遇到小圓。」
「她又吃我的東西?」項桓輕輕咬牙,撕下另一條燒鵝腿塞到她手裡,「明明晚上沒少吃,到這會兒搶什麼食……你就在邊上看著?」
「也不是。」宛遙拿著那條鵝腿心虛地替自己辯解,「我還替你擋了一下。」就是沒擋住。
他大概是沒信,別過臉笑了聲,端起漸冷的肉湯潤嗓子,三兩口對付那隻殘廢的鵝。
燒鵝骨肉相連,酥脆的味道順著手裡的腿冒上來,宛遙卻把玩似的拿在手裡打轉,低眉遲疑了很久才問他:「那最後怎麼處理,項伯伯有同你說嗎?」
他舉重若輕地答覆:「他想讓我上門去給姓梁的道歉。」話音剛落就哼道,「簡直做夢。」
宛遙指尖稍頓,良久都不見下文。
隱約覺出周圍忽然的寂靜,項桓驀一抬頭,剛舒展的眉宇再度擰了回去,唇邊的肌肉微微動了下,「你那是什麼表情,你是不是也認為我做錯了?」
「我不是覺得你做錯了……」宛遙陪著小心,斟酌道,「只是有很多事,也並非要用打架來解決……」
她已經儘量委婉,項桓仍舊不出意外地黑了臉,「好,那你說,我要是不動手,該怎麼解決?」
「……這個,我還沒想出來。」真想出來她何必被梁華的人追得滿大街跑。
「以往你同人起爭執,要打要罵都不要緊。可現在不一樣,你在大司馬麾下當值,已經有官階在身,凡事總得多幾分顧慮。」
可惜他聽不進去,話未講完便轉頭冷硬的打斷:「連你也替他們說話?」
宛遙終於感到不可理喻,蹙眉看他:「我怎麼就替他們說話了?」
「還說沒有?」項桓驀地湊近與她對峙,「自己回頭想想,你這番話,和姓梁的白天說的有什麼分別?」
她愣住片刻。
項桓見這反應心裡越發窩火,愈發覺得自己那條鵝腿給虧了,伸手奪過來扔到食盒裡,「你別吃了。」
手背莫名挨了一記打,宛遙先是瞧了瞧盒子裡的鵝腿,又抬眼瞧了瞧他,總有些平白無故受牽連地憋屈。
她乾脆把整個食盒往懷裡攬,「菜是我燒的,那你也別吃了。」
「好啊!不吃就不吃。」
項桓頗有骨氣地把嘴胡亂一抹,側身給她一個後背和滿地剩骨頭的狼藉。
雖然不是第一次好心被當驢肝肺,宛遙抱著自己的食盒依舊意難平。
兩個人儘管誰也沒再言語,但居然很默契的,誰也沒先起身離開。
半舊不新的蒲團好像帶了漿糊,可以把人牢牢粘在原處。
背後數十個牌位下,燭火熠熠跳動,活似幾雙靈動的眼睛在屋裡來回打量。
隔了那麼久,熱食早已逐漸失去溫度,在她兩臂間發出有氣無力的香味。宛遙盯著地面出神,不經意朝旁瞄了一瞄。
項桓抱著胳膊枕在膝上,淩亂的黑髮下顯出脖頸的幾道青痕來。他側臉還是倔得像塊頑石,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半邊清俊的輪廓在燭火下異常的乾淨明澈。
宛遙低頭唇角輕動,然後不做聲地把食盒又推了回去,腦袋卻半點沒往旁偏。
項桓也還望著對面在風裡飄蕩的簾子看,但後腦勺仿佛生了眼睛,伸手又穩又准地拿了塊冷掉的煎牛肉,慢吞吞的放到嘴裡咀嚼。
輟朝後的早會是場醞釀了許久的風波。
咸安帝沈煜屁股剛坐穩,梁司空就持笏上奏,痛斥項家教子無方,縱容暴徒當街打人,天子腳下目無王法,簡直藐視天威雲雲。
梁家執意認為如項桓這樣的人根本不配入朝為官,理應削職流放,以儆效尤。
梁華在鴻臚寺有個掛名的職位,怎麼說也是朝廷命官,這事項南天不占理,哪怕心中把項桓活剮了好幾遍,嘴上還是得給他爭辯兩句。
「吾兒雖生性魯莽,但並非善惡不分,是非不明之人。若不是梁公子挑釁在先,也不至於遭來橫禍。」
梁司空側身反駁:「項侍郎,你這麼說,難道覺得,是我兒的不是了?」
他暗中翻起個白眼,恭敬地道了句不敢,「司空與我當局者迷,還是由大理寺定奪為好。」
底下吵吵嚷嚷,沈煜卻支著下巴冷眼觀望。
一片你來我往的鬥嘴聲中,忽然插進來一句渾厚清朗的「陛下」。
他覺得耳熟,方才吝嗇地掀起眼簾。正對面是個高大挺拔的身形,寬鬆的官袍不同於往日冷硬的玄甲,讓這位戰功赫赫的武官帶了些儒將風采。
沈煜記得,自己手下這名家喻戶曉的將軍平日是不太喜歡插手政事的,出於意外,他對今日雞毛蒜皮的紛爭竟提起了幾分興致。
「大司馬請講。」
自從項桓成了他的弟子,要收拾的爛攤子便一天比一天多。季長川暗歎口氣,「左中郎將少年脾性,天生直爽,此番因梁小公子惡語相向才衝動失控,算是事出有因,還望陛下能夠從輕發落。」
「大司馬。」突然變成了二對一,一旁的梁司空不樂意了,皺眉指責,「誰不知項桓是你麾下的副將,你這樣講,只怕有失公正吧?」
沈煜聽了半天,模糊記起他們嘴裡的這個人來。
「左中郎將……」
他思索說:「是那日西郊獵場上,擋了武安侯一劍的那個吧?」
末了,忽然意味不明地笑笑,「少年英雄啊。」
他話音剛落,群臣裡緊接著傳出一陣相同的笑聲,眾人轉目看去,武安侯袁傅已然信步而出。
誰都沒想到這等雞零狗碎的事竟能激出朝中的兩位重臣連番上奏。
一時間連梁司空也蒙了。
袁傅好似對前天持槍的少年很感興趣,並不介意替他說上兩句。
「不過小孩子間打打鬧鬧,幾位大人何必這樣緊張。既然季將軍認為,中郎將年輕氣盛,脾性有待磨礪,我這兒倒有個不錯的提議。」
他籠手在袖,語氣隨意,「不妨就讓他上樑府照顧照顧梁小公子,既全了禮數,也養了心性,大家都有交代,兩全其美的法子,何樂不為。」
什麼法子能荒唐成這樣,滿朝文武聞所未聞。兩個年輕文武官當街鬧事,還能用這種手段息事寧人的麼?
但他武安侯一旦開了口,眾人即便心中有千萬懷疑也只能以神色交流,不敢發一語一言。
沈煜面無表情地沉默良久,旋即展出一個笑,「武安侯說的是。」
此刻,梁項兩家的當家內心如出一致的晴空霹靂。
唯有遠在宮外的項桓還躺在祠堂裡酣睡,全然不知自己的懲處已這般被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
項南天前腳剛下朝歸家,聖旨後腳就到了。
內監吊著嗓子一字不漏地宣讀完畢。
梁家滿府不甘,項家匪夷所思,坊間不明所以的百姓倒是跟著皆大歡喜,大概很樂意看一出不要錢的好戲。
第二日,天沒亮,宛遙已經簡單收拾好了行裝,她趁夜色溜出門,輕手輕腳地摸到後院,腦袋還在注視著身後是否有人,手卻動作嫺熟地拔了栓。
門一拉開,外面是她娘神出鬼沒的身影。
「娘!」嚇了一跳。
「早知道你不會安分。」宛夫人面沉如水,顯然是生氣了,「又上哪兒去?!」
「……茅房。」
「茅房的門是朝這兒開的?」她邊說邊搖頭,「項桓一回京你就跟著瞎折騰!」
無怪乎自家老爺不喜歡那個小子。
這好容易才掰正的閨女,短短兩天又被他帶壞了,項府簡直是京城最大的黑染缸。
宛遙垂首反省了片刻,很快又難得正色地揚起臉,「放他一個人去照顧梁公子,肯定會出事的。」
「那與你何干啊?」宛夫人不以為意,「他要出事那也是他自己不對,人家爹媽都不管,你何必上趕著去惹一身腥。」
「項桓已經沒有娘了。」宛遙突然出聲打斷道,「他身邊連一個能好好勸他的人都沒有了。我若不管他,我若不管他……就不會有人管他了!」
宛夫人聽得一怔,她站在她面前質問,「爹和項世伯相看兩生厭,同項桓又沒關係,你們上一輩不好,何必非得拉上他呢?」
「他明明什麼也沒做。」
趁母親愣神之際,宛遙已低頭從身邊繞了過去。
瞞著宛經歷擅作這個主張算是先斬後奏了,但比起她爹發火,說動項桓反而是件更為麻煩的事。
他挨過刀子受過軍棍,整個虎豹騎小懲大誡的擔當,幾時接到過這種莫名其妙地懲罰。然而聖旨難違,軍令如山,宛遙磨破了嘴皮子才把這位爺準備帶出門的雪牙槍放了回去。
可他實在是不想去,甚至覺得負重繞皇城跑幾圈都行,一路怨氣衝天地行到梁府外,抬眸看了頂上的匾額一眼,仍舊滿心的抵觸。
「有什麼好照顧的,他又不是缺下人。」如此一說愈發的排斥了,項桓不耐煩的側身,作勢是要臨陣脫逃。
宛遙拽住他手腕把人拉回來,「這可是聖旨,抗旨不遵要殺頭的。」
「聖旨這麼荒唐,陛下他知道嗎?」
這大爺也真敢講!宛遙忙捂住他口出狂言的嘴,殺雞抹脖地使眼色。
項桓偏頭掙出來,「捂我作甚麼,不讓人說實話了?」
「季將軍好不容易替你求來的面子,你別辜負他一番好意。」知道項桓敬重大司馬,她只得把人搬出來循循善誘,「些許皮外傷,仔細養兩天能康復的,不至於耽擱太久的時間。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就當是在家禁足了,好不好?」
「……走吧。」
項桓教她說得沒了脾氣,不甘不願地由著宛遙推上了梁府門前的臺階。
兩個門房見狀,立時弓腰行禮。
她頷首:「項家二郎奉旨拜訪,勞煩通傳一下樑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