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女兒紅
翌日,楊少廷上嚴先生的課,上得走神。他抬著筆,眼睛看著窗戶。這窗戶凹凸不平,使得外頭的景色光怪陸離。
嚴先生將書卷了,敲他的腦袋:「少廷。」
楊少廷不講話。嚴先生不緊不慢地,把他的筆拿過來:「做什麼?大冬景天,有什麼好看?」
楊少廷這才偏過臉,眉頭皺出了印:「沒有。」
嚴先生知道楊少廷這個腸子,直問是問不出個道理的,於是夾起他的衣服袖:「蓮聲早上沒看管看管,你這袖扣漏別了一顆。」
楊少廷回手去摸自個兒的袖扣,這時候樂意講話了:「他忙得很。比我這個少爺還忙得多,多新鮮!」
嚴先生不聲不響,看著他笑:「你送他去,又要反悔?」
楊少廷的紐扣扣了半天,最終將頭低著:「不。」
他低得脖子酸了,一仰頭,先是一句不相干的話。
「我是不是非得結婚?」
嚴先生撐著臉看他,似笑非笑地:「誰知道?」
兩廂面前隔了一層窗戶紙,嚴先生心思透亮的,只看他什麼時候要去捅。
「你也不結,不是很好麼?——先生,你怎麼不結?」
嚴先生笑了一聲,打禪機似的:「你當如何,我就如何。」
楊少廷不懂。嚴在芳看他的側臉,一時覺得恍惚,垂了眼睛,不再看了。他將書翻了開,老生常談,彷彿自言自語起來:「有什麼要講,就去講;有什麼要做,就去做,」嚴先生扶了眼鏡,「悲歡離合,你總要試一試的。」
楊少廷不應,只覺嚴先生講話不大中聽:悲歡離合,陰晴圓缺,話是不假。然而他才十七,何來悲離,何來陰缺?他前幾日又回了賬,私囊飽滿,春風得意,他想讀書人是喜歡妄自菲薄的,好在他不是。
說起楊少廷的錢,來源亦廣。楊老爺的茶葉盤口分了他一半,又因之結交三教九流,也動過別的心思:綢緞布匹,洋土雜膏,廣泛地瞎摻和。他擁著錢,先前不多,只夠他回家見著胡蓮聲,嫌他:「胡蓮聲,你這破褲子,我看能當柴火燒了,拿錢去買新的!」繼而錢略略地多了開,便在楊老爺的授意下進行一些胡亂地投資,一些存了票號,一些拿在手裡,回到家中,繼續嫌胡蓮聲。胡蓮聲既知他一張狗嘴,心中也替他高興,只是答應:「少爺有了錢,也不好亂花。」楊少廷躺在他的腿上,閉目養神:「不要管——雲片糕還有沒有了?」
胡蓮聲思忖道:「我當少爺不樂意吃,我明早起得早些,去拿一包回來。」
楊少廷睜著眼睛:「乾脆在寶通樓邊上買間屋子下來,省得天天地跑了!」
胡蓮聲想他是水池里長草,荒了唐了,只笑道:「要真買了,少爺,你、你可饒了我,我得做多少雲片糕啊!」
除此以外,楊少廷沒有什麼旁的娛樂愛好,全仰仗孟五攛掇著他出門。
譬如他是日邀楊少廷去了光輝戲院,二樓的雅座,兩邊兒垂了簾子,多不是拿來聽戲的。
楊少廷好整以暇,只看他今日又有何吩咐。果不其然,折子戲剛完,孟五湊將過來,二八分的頭髮發著蠟光,絮絮地講:「少廷,我近來有一批海貨,一時週轉不動,須得找個地方放了——」
楊少廷瞧著台下:「什麼海貨?」
「英國來的東西,我記得你在城南管了你爹那個庫房……」
他抬眼看楊少廷,卻見楊少廷彷彿沒有興致,只不講話。
孟五將手一攏,在楊少廷的手上寫著字:「這個數。你嫌少,就這個數。」
楊少廷的手攤著,向後一靠,總算轉過眼瞧著孟五:「你是下了棺材本了。」
孟五叫苦不迭:「我爹那個腦袋——唉喲,少廷,你哥哥我這回是沒辦法啦!」
楊少廷看著手心兒:「什麼時候能脫手?」
孟五拉著他的手,信誓旦旦地按住了:「過了年三十,最遲三月中。」
楊少廷鼻子里一哼。
他當然曉得是什麼東西,也曉得孟五打的什麼算盤。然而經商逐利,天經地義——或許嚴先生聽見這話,要揍他。可惜楊少廷這時候記不起嚴先生,卻記起來胡蓮聲。胡蓮聲低著腦袋,望著他問,寶通樓邊兒的一塊地,能裝多少雲片糕啊!
楊少廷將手捏了,抬起臉來:「好。改日,我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