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鏡未磨
楊少廷近來不得閒。往常是楊老爺拖了他去到處地跑,現如今年紀長了,得他自個兒出了茅廬,去接他父親的生意了。
相比起他,胡蓮聲的日子好過得多。寶通樓的師傅起初待他不咸不淡的,誰知胡蓮聲學了一個半月,展現出了一些烹飪才華,這師傅竟對他青眼有加,私下裡問過幾回:「蓮聲,往後楊少爺用不上你了,不如你過來罷!」
胡蓮聲將案上的妃子糕小心地切了,想著晚上帶去給楊少廷試一試,面上只是笑。
時值孟冬,日漸天寒。
楊少廷回到家來的時候,哈出一口白氣兒,喊:「蓮聲!」接著聽見一串腳步聲,便見蓮聲急匆匆地跑將出來:「少爺,怎麼這麼早?」
楊少廷將毛呢外套遞給他,走去了沙發:「明天有嚴先生的課——你做什麼,怎麼搞得渾身的汗?」
胡蓮聲拿手背一抹,唯唯諾諾地笑:「面團發糟了,要重新來過……少爺,我給你拿點兒別的。」
楊少廷望著他走了。府內老爺出了遠門,夫人又好打牌,他一時興起,將留聲機撥了開,聽起了西洋樂。
胡蓮聲對於西洋樂一竅不通,回來時碟子里裝著合桃酥,只將茶杯放下,小心地問:「少爺,這是什麼歌呀?」
楊少廷本在閉目養神,這時候睜了眼睛:「貝多芬,你不知道。」他坐起身,撈了一塊兒合桃酥。
蓮聲好奇:「他怎麼還不唱?」
楊少廷一聽,心裡發樂,卻還一本正經地:「貴人語遲,放半個時辰,他自然就唱了。」
胡蓮聲深信不疑:「那可太難等了!」
楊少廷順著他講:「他現在小著聲兒,你過來,俯著耳朵聽,能聽得見。」
往日里楊少廷若是講這種話,胡蓮聲是絕不湊過去的。然而近來楊少廷沒怎麼捉弄他,使他放了戒心,真彎了腰去聽。
誰知楊少廷本性難移,這時候伸出手,一捏胡蓮聲的臉頰,低聲道:「臉圓了一圈兒,在寶通樓沒少偷吃啊!」
胡蓮聲才知上當,直起腰來:「少爺,你又誆我……」
楊少廷要笑不笑,換了個唱片兒:「我瞧你傻裡傻氣,真要去等的!」
然而這換的唱片還未開嗓,胡蓮聲倒先講:「不是我偷吃,是師傅講,我要先吃的。要是做得難下口,那怎麼好呢?」
楊少廷不以為意,在沙發上抻長了腿,閉著眼睛答道:「你做的,就都好。」
這話一出口,楊少廷一激靈,自個兒先不敢睜眼睛了:他講得沒過腦子,到嘴邊就說了。
胡蓮聲沒回音,廳堂里一時靜得沒聲兒。
唱片的白轉完了,起了旋律,是個縹緲的女聲,從留聲機中溢出來,正正好好地,將此刻的空白填充了:
「……恨他匆匆,山水千重……」
「意中人……在眼中……」
楊少廷橫了心,一睜眼,想補救幾句。
然而這一打眼,卻只見胡蓮聲傻愣愣地站著,臉蛋又黑又紅地朝他笑。
楊少廷吸一口氣,只覺得留聲機中的女的唱得太慢,左耳朵進了,懸在腦子里,良久不散,擠得他無暇去思慮旁的了。他朝著胡蓮聲,只道:「蓮聲,你過來。」
胡蓮聲聽話,邁了一步。
楊少廷伸手去拉他:「你怕什麼?又不吃了你!」
二人手一交握,胡蓮聲先察覺出來了:「少爺,你手可真冷!」
「我不比你。你屬狗的,當然熱。」
胡蓮聲被他拽得一趔趄,歪在沙發上,只有笑的份:他真是屬狗。笑完了,便坐直,將楊少廷的手順當地夾在胳膊底下——這地方暖和——老老實實地:「少爺,你說吧,我聽著。」
楊少廷的手被胡蓮聲夾緊了,暖是暖和,卻動彈不得。他覺得這個樣子好笑:「誰教你的?」
「徐媽媽,她總是這樣的。」
楊少廷也不抽手,只伸開了虎口,是個將胡蓮聲從兩脅掐住的姿勢。可惜胡蓮聲肩背寬闊,只大約掐住了一半兒。
「我有件事情。」
胡蓮聲咽了口唾沫:「哎。」
楊少廷將臉正對著他,這時候端詳了起來:胡蓮聲的眉毛粗,眉心松著,眼睛有些怯。這點兒怯是天生的,尤其對著楊少廷,是改不了了。
「我曉得我從前是慣壞了的,」楊少廷慢慢把眼睛掃著地上,也不知是在思慮什麼,斟詞酌句,想說的都咬了碎,攪在肚子里打結,末了斟得留聲機重開一輪,他倒好似是咬牙切齒了:「胡蓮聲——你不要記恨我。」
胡蓮聲睜著眼,望著楊少廷發愣。
敢情是日頭西升,月亮東沈,公雞抱了蛋,請黃鼠狼作客。
楊少廷低著腦袋,腳在地上踏得一下一下地響,彷彿自己和自己生氣:「我那時候多小,懂個什麼?何況——」
胡蓮聲沒忍住,肩膀一聳,笑了。
楊少廷猛一抬頭,見胡蓮聲臉上笑得通紅,頓時也掛不住了:「你笑什麼?」
胡蓮聲不答他,只是紅著臉搖頭。
「胡蓮聲,你敢笑我?」楊少廷也沒了正形,兩手向下,伏在胡蓮聲的腰際,用力地一掐:「你當我忘了?」
這回是一髮不可收拾,蓮聲最害怕這個笑穴,頓時向後一仰,倒在沙發上:「少爺,我不記、我不——哈哈哈!」
楊少廷俯身追過去,手直直地撐在他臉側:「還敢不敢笑了?」
胡蓮聲立刻捂著嘴,嗚嗚地,口齒不清:「不敢了。」他說不敢了,眼睛卻還彎著,長褂前頭翻得零落,沙發上原有一疊報紙,壓在他身下,蹭得一團亂。
楊少廷鬼使神差,將胡蓮聲的手抓了起,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想,胡蓮聲幾時這麼愛笑?
留聲機裡頭唱的什麼,楊少廷聽不真切。他心中湧動,然不知所措。握了半晌,楊少廷一偏頭,結結實實地在胡蓮聲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