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我媽媽戴著助聽器，是因爲美尼爾的緣故。」

　　傅景知很平靜， 喬安却聽出了他深藏著的緊張與無奈。

　　她默默將「美尼爾」三個字咀嚼了幾遍， 其實沒明白。

　　傅景知拿出手機， 打開早已輸入的百度頁面，遞給喬安， 「看看吧。」

　　喬安接過手機， 然後， 車子終於發動， 她仔細讀著百度詞條裡的解釋， 一時間竟是啞然。

　　暈眩、耳聾耳鳴、遺傳……

　　耳朵嗡嗡的響，好似有什麽炸裂開來，抓也抓不住。

　　「傅老師。」半晌，喬安叫他。

　　傅景知握緊方向盤，大約是太過用力， 手上青筋可見。

　　喬安遲疑一瞬，却仍是笑著，「傅老師，你能跟我說說嗎？」

　　「嗯。」

　　而後，她聽到傅景知的聲音， 依然是很平靜的， 像是訴說著別人的故事一般。

　　他說：「我外婆有美尼爾，後期幾乎一直戴著助聽器。」

　　他說：「我媽媽也有， 只是她發病的時間早了很多。媽媽16歲第一次發現這個症狀，17歲做了第一次手術。」

　　喬安驚訝， 又看了眼手機。

　　【本病多發生於30-50歲的中、青年人。】

　　百度百科上這麽說。

　　紅燈，傅景知停車，「我讀博的第一年，媽媽病情加重，但一直瞞著我沒說。最後，是我舅媽說漏了嘴，我知道後匆匆回國，媽媽却堅持要我回去德國繼續學業。」他停頓，等綠燈亮起，挂擋開車，「後來，我就轉回國讀博。」

　　喬安看著他，她眼中那個向來從容的男人此刻聲音裡隱約現出了那麽些許的顫意，想來，那段回憶於他而言，至今仍是噩夢。

　　難怪，楚謐的幾個室友曾經八卦過，說公管學院對傅景知突然回國衆說紛紜，尤其是他回到F大讀博後，除了上課幾乎見不著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嫉妒他的人猜他在德國混不下去，欣賞他的人猜他爲愛回國或是受了情傷。

　　可誰都沒想到，他回國不過是因爲母親的病情加重。

　　喬安心頭一軟，又摻雜著酸酸的澀意。

　　很想抱抱他，抱抱幾年前的傅景知。

　　「我媽因爲美尼爾提早退休了很多年，之後一直住在鄉下療養。」

　　喬安眼前又出現了傅媽媽的笑臉，瞧著確實比同齡人滄桑許多，隻她身上有股從容平和的氣質，溫柔又和藹，讓人忍不住生出親近之意。

　　那時，她以爲是傅媽媽生來就是這麽溫柔的一個人，沒想到，竟是因爲曾離死亡那麽近，才更珍惜歲月。

　　喬安握住傅景知放在大腿的右手，一刹那，她明顯感覺到他的手縮了一下，「傅老師，爲什麽今天要跟我說這些？」

　　車子開到她的店附近，他停車，轉過頭，目光沉沉。

　　他不說話，她就耐心等著。

　　「喬安，你或許自己沒發現，你從來都是個藏不住情緒的人。昨天叔叔阿姨來看我，你一聲不吭，我沒明白爲什麽。」傅景知笑，好似恢復了平日裡溫潤的傅老師，「我想了一晚上，我媽說在醫院碰到過你爸爸，這大概是叔叔和阿姨會介意的，怪我之前沒跟你說清楚。」

　　喬安低頭，有些心虛，還有些欣喜，「我昨晚問你的問題，爲什麽一直單著？你說什麽年紀該做什麽事，是不是因爲你怕自己跟你媽媽一樣？」

　　握住的手顫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猜對了。

　　直到這一刻，喬安終於明白之前傅景知條條框框的給自己畫了一個圈，所謂早睡早起，飲食清淡的堅持到底是爲了什麽。

　　以前她不懂，覺得他像個機器人似的，設定好程序公式，然後，嚴格按照指令365天的執行著。這下什麽都知道了，她心間只餘下數不清的心疼。

　　傅景知神色有些複雜，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握得緊緊的，「嗯，美尼爾的某些症狀會遺傳，我外婆50歲才發病，媽媽却是17歲就動了第一次手術，我怕自己也是。」

　　「喬安，我不能瞞你，許醫生說過，美尼爾患者中女性偏多，長輩裡有過美尼爾，下一代患美尼爾的幾率遠遠大於一般人。」他語速很慢。

　　喬安單手解開安全帶，另一隻手覆上傅景知的手背，「所以，最後才輪到我把你撿走了是不是？」

　　帶著玩笑意味的話，可她非常清楚，這其實幷非玩笑。

　　然而，對她最溫柔不過的男人却板起了臉，「喬安，現在我身體健康，但不排除未來我或許會和我外婆、媽媽一樣。原本我發現自己喜歡你的時候，我一直在猶豫，我糾結了許久都無法做出抉擇是否應該禍害你！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試圖壓抑自己的感情，結果，事實證明，我做不到。」

　　「喬安，我想賭一把，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被我連累？」

　　傅景知說得很是鄭重，這下，連喬安都斂起了笑。

　　她想說自己願意，可她幷沒有。

　　「傅老師，你能給我一天的時間好好考慮清楚嗎？」喬安依然握著傅景知的手，這回比他方才更加用力。

　　說完，她目不轉睛的看著面前的男人，而他唇角微翹，又一次露出笑，毫無勉强之意，淡淡的，從容的。

　　「好。」他幾乎沒有猶豫的答。

　　也有種如釋重負的情緒。

　　喬安抬手，忽然摸了摸傅景知的腦袋，「傅老師，那我先走了。」

　　他因爲她的動作楞住，隨即莞爾，「再見。」

　　小姑娘開門，轉身上了電梯。

　　最近都是雨天，這會兒雖然沒下雨，天空仍是陰沉沉的。傅景知握著方向盤，目送喬安走到店門口，透明的玻璃門開了，又一次合上。

　　她的答案不算圓滿，他却幷沒有失望。

　　他想，他最希望的是她能學會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不管此後她的生活裡是否會有他的參與。

　　喬安在店裡忙了一上午，傅景知那事她忙的時候毫無所覺，等忙過了，又心生悵然。

　　想了想，她還是選擇跟楚謐說道說道。

　　【蜜蜜：那你現在怎麽想的？】

　　喬安打字，沒來得及發送，楚謐的消息接連進來：我以爲以你的脾氣直接會說願意。

　　於是，喬安把剛打完的字全删了。

　　【甜甜：我沒有立即答應，不是爲了自己。】

　　【蜜蜜：傻帽，這個時候你就該想著自己！】

　　喬安沉默，盯著收銀台的招財猫，眼珠子隨著它晃動的手上上下下轉動，直到看得自己頭暈眼花的，才移開視綫。

　　然後，她給楚謐發語音，「姐們，這事我真得想清楚，一旦我點了頭，未來我就不會允許自己有一丁點的後悔。」

　　「你又不是聖母！姐們，白蓮花也不是這樣當的。」楚謐吐槽。

　　又一次被打斷，喬安也沒惱，「白蓮花還輪不到我！」

　　楚謐：「那不就得了！姐們，傅老師是挺好，只不過萬一以後他也戴個助聽器，或者你兒子女兒也這樣，你不得一個人伺候一大家子？」

　　「姐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惡的墨菲定律。」楚謐又說，「當然，呸呸呸，我不是咒傅老師啊！」

　　喬安笑了笑：「你還是這麽直白，都不會安慰安慰我。」

　　「涉及到你的人生大事，我能不直白嗎？我可是你的娘家人，別人我管不著，我只管你。」

　　喬安沉默下來，其實她剛才沒說完，她要考慮的是自己未來能有足够的擔當，也有足够的勇氣去面對這個不定時炸.彈。未來，她不允許自己後悔，或是跟傅景知不如意甚至吵嘴的時候，拿這件事說事。

　　更重要的，還是自己的爸媽。

　　這條路，她想得到他們的支持。

　　玻璃門被人推開，喬安放下手機，抬眸看清進來的身影，不禁笑開了，「今天夏姐不在。」

　　穆承陽脚步一頓：「她不在？又生病了？」

　　「生沒生病你不知道？」喬安似笑非笑的表情，「許久不來，我以爲你放弃了。」

　　穆承陽難得靦腆的笑：「這不是她不肯理我嘛！」

　　說話間，有堂食的客人要加單結帳，喬安讓他稍等，麻利的包好了幾個雪媚娘和黑白小方，她想起之前他幾乎天天來報導的事，「誒，沒想到你單位離我們這兒這麽遠，開車要一個小時了吧，我還以爲你單位就在這附近。」

　　想想又覺得好笑，她打趣：「該不會夏姐一直都不知道你現在工作的單位吧，她也以爲就在這附近？」所以，夏姐才會想著如果開新店就主動申請調過去。

　　穆承陽的笑容僵了一下，訕笑著摸了摸鼻子，「你跟景知還好吧？」硬是轉移了話題。

　　輪到喬安笑容僵硬了：「挺好。」

　　「也是，今兒許檬的眼睛都是紅的。」他小聲嘀咕一句，大約想起她不認識許檬，閉嘴不說話了。

　　却沒想到被喬安全聽見了，她小小的詫异了一下，又了然。

　　八成是傅景知真給那姑娘轉帳了。

　　「因爲傅老師是吃可愛多長大的啊！」她沒憋住，得意的誇了一句。

　　穆承陽語塞，牙都酸了。

　　他往裡面張望了兩眼，確定夏瀾確實不在，「給我來兩杯奶茶唄，我打包帶走。」

　　喬安大手一揮：「請你了。」

　　「那多不好意思。」穆承陽倒沒拒絕，客氣客氣而已。

　　她挑眉：「看在夏姐的面子上，記得對我夏姐好點。」

　　穆承陽又不說話了，回頭就給傅景知發消息。

　　【穆承陽：我覺得我上輩子不僅欠了你，還欠了你媳婦，這輩子才會送上門來給你倆一起欺負的。】

　　【傅景知：去店裡找夏瀾了？蛋糕奶茶多買點。】

　　穆承陽：「……」

　　晚上，喬安回到家，爸媽都在。

　　她把爸媽喊到客廳沙發，自己則站在他們跟前。

　　與爸媽隔著一個茶几的距離，喬安迎上兩人的視綫，目光堅定，「爸，媽，我深思熟慮過了。」

　　「我願意面對未來所有的風險。」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