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課才上了不到一半，但媽媽暈倒的消息於傅景知而言， 無异於五雷轟頂。他記得， 媽媽僅剩的那麽點聽力差點消失在一次暈倒後的幷發症裡。

　　他站在教室外， 身上陡然間泛起一股冷意。

　　顧不得多想，傅景知先給院裡的老師打電話， 請求幫忙代課， 然後， 他回到教室。

　　「抱歉， 今天我家裡有事， 無法給大家上完整堂課。」他很鄭重的道歉，猶如他在每學期的第一堂課都會說的，他不喜歡有人在他的課上偷偷摸摸溜走，而他也不會輕易爲了旁的事情，中途停課。

　　傅景知心下焦灼， 語速被他刻意放緩了些，「幾分鐘後，會有魏老師替我來上完這堂課。」他解釋。

　　楚謐也在課上，她詫异的望著講臺前仍舊站得筆直，仿佛從容不迫的男人。可她仔細瞅了瞅， 拜最近被喬安帶著跟他私下接觸了那麽幾次所賜， 她很快看出來他極力掩飾的緊張與不安。

　　她不禁多留了個心眼，視綫仍停留在傅景知身上。

　　不到五分鐘， 魏老師拿著課本走進教室，手上拎著傅景知的包。傅景知接過自己的包， 點頭道謝，拿上早已收拾好的課本離開教室，步伐從容，一如往昔。

　　然而，教室裡的學生們沒能看到，走出教室的那一刻，他們的傅老師夾著課本跑了起來，是他們從未見過的狼狽與焦急。

　　傅景知直接在手機上用軟件打了輛出租車，等他到了校門口，橙色的大衆已然等在門口的出租車位。

　　「師傅，麻煩您儘快。」他用上海話起了個頭，又怕師傅不是上海人，轉用普通話複述一遍。

　　司機師傅看到目的地，只點了點頭，踩死了油門。

　　窗外是傅景知每天上班都會看到的最熟悉的風景，如今飛快的在他眼前閃過，讓他心慌不已。而他此刻心緒不寧，幷不適合開車，所以，才果斷叫了出租車。

　　可是，他坐在後座，漫長的等待裡，心下越發的不安起來。

　　許醫生說過，每一次的不適也許都會帶出媽媽身上的新問題。

　　他手上只有一部手機，因爲焦慮，被他捏在手中轉了一圈又一圈。

　　紅燈，車子又一次停住。

　　離醫院還遠，傅景知嘆氣，撥通喬安的手機。

　　「傅老師！」小姑娘脆生生的叫他。

　　好似一道光，照進他心底。

　　傅景知低頭，沒再看外面的高樓，「在做什麽？」

　　「在店裡，等會兒要去新店看看裝修。工程隊的師傅說進展不錯，不過還是得要我每天下午去看看。」

　　傅景知聽著耳邊的碎碎念，原本的不安散了不少。

　　喬安：「本來今天我是不打算來店裡的，沒想到店裡人特別多，傅老師，你說我要不要再招幾個人？」

　　她似乎很苦惱，他笑了笑，「招吧，等新店開了還能頂上。」

　　喬安說「好」，店裡又有客人點單，她就把手機放在一邊，耐心的跟客人介紹。傅景知也沒有挂電話，他聽著她溫聲細語的說話聲，連等待都不再那麽煎熬。

　　「傅老師，好了。」

　　「嗯，今天早飯沒忘了吃吧？」傅景知問。

　　喬安一楞，沒想到他話題跳躍這麽快，「今早在店裡吃的，我媽給我煮了個鶏蛋，小趙還給我帶了山東軟煎餅，加了裡脊和熱狗。」

　　他又「嗯」了一聲：「等會兒中飯也別忘了。」很認真的叮囑。

　　喬安聽著覺得不對勁，看了看店裡的挂鐘，她記得這會兒應該是他的上課時間。

　　「傅老師，你怎麽了？調課了？」

　　傅景知沉默。

　　喬安急了，追問：「傅老師，你到底怎麽了？你別嚇我！」他絮絮叨叨的一會兒扯這個，一會兒說那個，顯然很不對勁。

　　傅景知原是不想說的，聽出她的著急，實話實說，「喬安，我媽進醫院了。」聲音都比方才軟了很多，藏著一絲不易察覺得軟弱。

　　仿如一個孩子。

　　喬安眼皮跳了一下：「傅老師，你現在在哪兒？我立馬過來，好不好？」

　　小姑娘的嗓音裡含著暖意，他想拒絕的話就這麽堵在嘴邊，說不出口了。

　　半晌，傅景知握緊手機，說：「好。」

　　到了醫院，傅媽媽已經在急診室，張阿姨正等在急診室外，見到傅景知，她起身迎上去，「許醫生也在裡面。」

　　「謝謝您，張阿姨。」他再次道謝，隨即，坐在剛才張阿姨的位置邊上，「阿姨，我在就行，我幫您叫輛車回去？」

　　張阿姨擺手拒絕：「別，你忙你媽的事，就別管我了。你媽從急診室出來，你給我發個消息說一聲啊！」她等會兒還要給孫子做飯，確實不能久留。

　　她跟傅媽媽是老鄰居了，傅景知一直請她平日裡多照顧一些傅媽媽，有事給他打電話。

　　「好，麻煩您了，張阿姨。」傅景知不知道說什麽，注意力都在情况未明的傅媽媽身上。

　　張阿姨走後不久，喬安也到了，她找到傅景知定位的位置，瞧見那個坐在急診室外，臉色蒼白的男人，她不禁放輕了脚步。

　　她從未見過這樣無措的傅老師。

　　慢慢的靠近，喬安只想給他一個擁抱。

　　誰曾想，還差幾步的距離，傅景知突然側過頭。

　　黑黝黝的眼睛對上她的。

　　嘴角似乎也很努力的想要翹起，偏偏沒能做到。

　　「傅老師。」喬安的心抽了一下，她小跑過去，在傅景知面前蹲下，仰著頭看他，「傅老師，我來了。」

　　因緊張始終緊扣在一起的雙手被小姑娘溫柔的包裹住，很輕的捏了兩下，而後，傅景知漸漸鬆開的手掌感受到一片更爲柔軟的肌膚。

　　掌心被動的貼到喬安臉上。

　　「傅老師，我在。」她埋進他的手掌間，呼吸噴灑在他的掌心，讓他觸到了那份小心翼翼。

　　傅景知彎腰，收緊手，額頭靠著她的額頭，緊緊貼在一起。

　　「嗯。」他閉上眼，摟住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急診室的大門被人從裡推開，傅景知拉著喬安的手，站起來。

　　走出來的是急診醫生和許醫生。

　　「你媽媽沒事。」許醫生說，「但是，要留院做進一步觀察。」

　　她對傅景知詳細說了情况，最後，做了這句通俗易懂的總結。

　　喬安如釋重負。

　　等傅媽媽轉到病房，醒過來的時候，第一眼看清忙前忙後的喬安，她有點反應不過來，「喬安？」

　　喬安驚喜：「阿姨，您醒啦！傅老師在給您辦手續。」她走到床邊，想給傅媽媽調整床頭的位置。

　　沒想到，傅媽媽竟是茫然的看著她。

　　她一楞，這才發現，傅媽媽此刻幷沒有戴助聽器。

　　找了一圈，助聽器幷不在病房，喬安有些無措，「阿姨，我……」剛開了個口，又立馬止住了。

　　傅媽媽聽不清。

　　她從包裡找出手機，打字：阿姨，您沒事，傅老師在給您辦手續。您要喝水嗎？

　　傅媽媽這會兒腦袋很疼，耳朵也有點不舒服，「不用，阿姨不渴。」說著，要坐起身。

　　喬安趕緊扶住，幫她調整位置。

　　「喬安，麻煩你了。」

　　「不麻煩。」她笑笑，又低頭打字：阿姨，您中午有什麽想吃的嗎？

　　傅媽媽接過手機看，唇邊露出溫和的笑，仿佛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暈倒的事，「阿姨不挑，醫院食堂隨便吃一點就行。倒是你，你……」

　　沒說完，傅景知來了，手裡拿著許醫生給他的助聽器。

　　「傅老師。」喬安笑著看過去，眼裡盛著歡喜，「阿姨醒了。」

　　傅景知走到傅媽媽床的另一邊，衝喬安笑笑，彎下腰給媽媽戴助聽器。他動作溫柔，很仔細，也很耐心。

　　喬安站著，始終不曾出聲。

　　眼前這一幕讓她忽然間鼻子發酸，却又覺得溫暖。

　　「喬安，你店裡忙，不用擔心我。」傅媽媽拉住喬安的手，「景知說你還要忙新店的裝修，我這裡有他在不要緊，你別爲我跑來跑去的，自己身體也重要。」

　　喬安回握住：「阿姨，我不忙，我陪您，好不好？您要是想喝水想吃東西，您就告訴我，我在。」

　　傅媽媽：「沒事的，有景知在。」

　　「傅老師是男生，沒有我方便。」她瞥了一眼，「我比他心細，是不是啊，傅老師？」

　　知道這是她善意的藉口，傅景知點頭附和，「是，你比我好，好多了。」

　　兩個人你來我往的，病房裡一下子嘰嘰喳喳的熱鬧起來，傅媽媽含笑注視著他們，只覺得身上所有的不舒服全沒了。

　　只不過傅景知在傅媽媽面前雖然是這麽附和，但看喬安忙前忙後的，趁媽媽在做檢查，問她：「喬安，媽媽這裡有我沒事，你去忙自己的事，沒關係。」他捨不得她兩邊跑。

　　喬安挽住他的胳膊：「傅老師，店是死的，人是活的。」

　　這話聽著略彆扭，顯然，她也發現了，忙改口，「有些東西比新店，比所謂的事業更重要。」

　　所以，她會毫不猶豫的選擇放弃。

　　傅景知握緊胳膊上喬安的手，一時間，五味雜陳。有之前心底說不清的彆扭，也有曾傷懷的黯然，還有通透後的感懷，直至這一刻，徹底釋然。

　　這個小姑娘真的就像是一道光，照亮了他的心。

　　何其幸運！

　　喬安分別找了夏瀾和許蓓蕾，說她最近要跑醫院，無暇顧及新店裝修，請她們幫忙跟進。兩個人都一口答應了，一點沒猶豫。

　　喬安鬆了口氣，照例去醫院。

　　路上，接到楚謐的電話。

　　「姐們，傅老師媽媽沒事吧？」楚謐問。

　　昨天課上，她發現傅老師不對，覺得自己不該干涉他的私事，可她又想想不好，糾結了半天，給喬安發消息告知傅老師沒上完課就走了。

　　沒想到，那會兒喬安已經在去醫院的路上了。

　　楚謐又問：「傅老師也沒事吧？」

　　喬安在醫院停車場停車：「暫時沒事，具體一周后出報告，傅老師很擔心。」

　　「那就好，姐們，我有事想跟你說。」

　　語氣突然間變得嚴肅，喬安索性沒下車，聽她說完，「怎麽了？」

　　楚謐似乎笑了一下：「姐們，我未來可能要暫時拋弃你了。」

　　「怎麽？」

　　「等我讀完研究生，我準備出國了。」

　　喬安沉默，抿了抿唇，「因爲韓征？」

　　被她猜到了，楚謐苦笑。

　　「嗯。」楚謐站在韓氏大樓底下，仰頭望著數不清的23層，「他複婚的日子定了，我沒那資格再死皮賴臉的纏著他了，只好放手。」她故作輕鬆的解釋。

　　「喬安，勁都使完了，太累了。」

　　喬安心疼：「我還以爲照你的脾氣，這會兒就該鬧著出國療養去了。」故意開玩笑。

　　楚謐最後看了一眼巍峨的大樓，轉身就走，「我出國又不是玩的！是讀博或是工作，我還有小半年的時間可以考慮。姐們，感情裡我已經一敗塗地了，我不能再把我的學業和事業荒廢掉。」

　　「傻妞，你長大了。」喬安盯著自己車上的招財猫，招愛情運的猫，是很久前楚謐給她買的，要她走出秦昭的陰影，早日覓得真愛。

　　「就算長大了還得要你操心呢！你可別想著甩脫手！」楚謐笑道，「以前你一直不厭其煩告訴我，我有自己的人生要走，不能爲別人而活，不能滿腦子都想著韓征。我說我就是喜歡韓征，他在我腦子裡，在我心上，跟呼吸一樣自然。」

　　喬安眼前忽然一片模糊。

　　楚謐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却是笑著，「姐們，現在我懂了，我還年輕，雖然回憶很長，但總長不過未來，是不是？」

　　「總有一天，心頭這根刺會徹底拔除。」

　　喬安用力點頭：「對。」

　　楚謐說了很多，喬安留在車上，一直沒離開。最後，等挂斷電話，她趴在方向盤，將楚謐的話回味了一遍。

　　既心疼閨蜜，又覺得自己蠢。

　　想通了，她給傅景知發消息：傅老師，我在停車場，你能從阿姨病房出來嗎？我們門口見一面。

　　傅景知秒回。

　　喬安把手機放包裡，抽了張濕紙巾，使勁擦了擦自己哭紅的眼睛。

　　離開停車場，坐上住院部的電梯，門一開，她看到等在電梯口的傅景知，正目不轉睛的盯著對面那部電梯。

　　大概以爲她在那裡面。

　　「傅老師。」喬安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傅景知擰著眉，見到她，眼尾彎起，露出笑容。

　　這樣的傅景知讓喬安心底一陣悸動。

　　「傅老師，有件事我想問問你。」她逼著自己開口，决定問清楚。

　　有些東西一旦起了念頭，不管自己願不願意，都會生根發芽，到了最後，連自己都該控制不住了。

　　但傅景知是她放在心上珍惜的人，她無論如何都不願在心頭扎進一根刺，直至再也拔不開。

　　喬安看著他的眼睛：「傅老師，我知道阿姨正住院，這個時機其實幷不合適，可我還是想要問你，你這段時間真的只是在忙著加班？還是因爲心裡彆扭介意，以此爲藉口在疏遠我？」楚謐和許蓓蕾都曾提醒過她了。

　　傅景知詫异，眸子裡起了一絲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