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陸海名再見到他時,原本在座位上散了神的,猛地將腰桿挺直了。
是他!
原說要來一名新的教習文學的先生,竟會是他!
陸海名坐得近,足以仔細地打量他:他今日頭髮是打了發蠟的,一身利落的長衫,顯出此人的身材勻稱,氣度堂堂,與當夜找狗的可憐情狀判若兩人。
他寫自己的名字,陸海名伸頭去看,嚴在芳。陸海名默念了幾遍,這名字好像令他覺得有趣:這樣一個書生氣的名字,他的狗叫甜甜!
陸海名為這個秘密忍不住地笑,笑得埋了頭,嚴在芳掃一眼過去,單憑頭髮便認出了他。照本宣科地,竟也宣得打了結。
「每周需交一篇作——一篇作文來,」嚴在芳的手懸在了半空,半晌才曉得放下了。
「或是記事,論時事、論文章均可,不得偷懶。」嚴在芳見有學生嘆氣,「寫不出來,也可發一通牢騷,若是發得條分縷析,我一樣給分數的。」底下哄笑起來。
陸海名下了課便找他。一則是他身為文學課之委員,有這個義務,二則出於他的私心:年輕人的秘密是帶刺的,表面強作鎮定,必定會扎得他心裡發癢。
「先生,我兩個見過的,你記得嗎?」他站在講台下邊兒,約到嚴在芳的胸膛。
嚴在芳清理教案,點了點頭:「我記得。你的拳打得很好,我很愛看。」
陸海名的兩手抓在講桌沿上,為嚴在芳還記得他,立即地高興起來。
誰知嚴在芳隨即低過頭,透過鏡片看他:「拳打得好,作文也不能格外加分,知道麼?」
陸海名理會了一番,明白嚴在芳當他是套近乎來了。
這可實在是委屈他了!
陸海名少有這樣迅速的情緒起伏,他搖頭:「先生,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我只是高興。況且,我的文章也很好,先生,你誤會我了!」陸海名看著他,兩個眼睛瞪著,然而眉毛確是有些傷心的,耷拉下來了。
嚴在芳聽他情急,自己不由得也碾然。他末了騰出手,輕輕拍了拍陸海名的肩膀。「是我一時胡亂揣度,別生氣。」
陸海名本來別彆扭扭地,誰知被嚴在芳稍微地一安撫,不過一時,眉毛便又生動地揚起來了。
「先生,你什麼時候再來看我打拳呢?上一次我在你面前出了洋相,其實我也很能打!」
嚴在芳被他逗得發笑:「我不知道。若是有空閒,我就去看,可不可以?」
陸海名點點頭,到最終才發現自己的舉止無狀,這才安靜了下來:「先生,我是想和你交朋友的。」
嚴在芳只是微笑。他不曉得這個學生究竟是不是來開他玩笑,不講話了。
一星期後,他發覺陸海名確實不是在開他玩笑。
陸海名的作文交了上來,是一篇論拳術與陰陽調和之關係的。
嚴在芳細細地通讀下來,深感這個學生所言非虛,確實有些文採。他看著陸海名的作文,情不自禁地喜悅起來:好呀!他有一個如此的學生。
他握了筆,方要批下贊美,誰知再細一看,這個學生在最末,用小一些的字:
先生答應我,說擇空來看我打拳。我六點開始,原本八點便結束,我多等半個時辰,也沒有等到先生。一連七日,沒想到先生日日不得空閒。先生如此忙碌,還請多加休息。
嚴在芳提著筆,臉紅了。
他臉紅並不為別的,只是讓人空空地等待,他感到愧疚。他曉得抱有期望的等待是最折磨人的,有如細線上懸了一把甜蜜的刀。
嚴在芳當晚就去了拳房。他帶一些賠禮的心理,還莫名其妙揣了一條毛巾。
陸海名的拳搭子率先發現了門口的嚴在芳。這拳搭子便抬起手,指過去,朝門邊撅嘴:「唔!唔!」
陸海名心地實誠,他反應極快,擋了拳搭子的抬手,接著行雲流水,一套起鑽落翻,順著拳搭子的手,將他撂在了地上。他面無波瀾,毫無分心之意圖,正正下狠拳過去,才聽得喊:「你媽的,別打!是你那個先生——!」
陸海名聽他喊叫,這才猛一轉頭,手上收了力氣,將他摔在地上一聲響:「嚴先生!」
陸海名從拳房裡側出來,小跑著過來了。
他打了約有半個時辰,額前布了汗,面頰白裡透紅的:「先生,你看了多久了?我沒有發現你!」
嚴在芳見他跑過來,兩手向後背著,將毛巾藏在了身後。他好似覺得給陸海名擦汗的舉動不妥,至於哪裡不妥,他說不上來。
「我今天路過,來看一看你練拳。」
嚴在芳朝他的背後看:「他如何了?我看你下手可不輕!萬一他受了傷……」
陸海名五官舒展,只是傻笑:「我兩個從小認識的,」他往後喊:「湖望!」
白某躺在地上,被陸海名擊得暫時只能抬起一根胳膊,示意聽見了。
「他很扛打,」陸海名轉過頭:「先生不如擔心我,我沒有那麼扛打。」
嚴在芳略有一些訝異,他眨了眨眼睛:「什麼?」
陸海名身後的聲音死灰復燃,又有了力氣:「陸海名,你還要不要練了?」
嚴在芳拍一拍他的胳膊:「去吧,快去吧。」
白湖望今日是最無辜的。陸海名彷彿任督二脈漸通,愈是打,愈是來勁。他遭了陸海名一頓無情痛毆,雖帶了防具,到底肌肉還是酸痛的。臨了陸海名還衝他靦腆地微笑:「湖望,我走了。你早些回去休息。」
白湖望抬起拳頭,肌肉牽扯,痛得放下了:「滾!」
嚴在芳見他齜牙咧嘴,善心發作,與陸海名走一道上,依舊在問:「你確實沒有打傷他麼?」
夜風懶拂,略有鴉雀鳴聲,倒也算靜。
陸海名耐心耐煩地:「湖望的爹,是我的拳術師父,」他的聲音低,氣運丹田的,是練拳的習性:「白師父當年揍我,可是動的真手。」
嚴在芳不由得啞然,他上下打量起了陸海名,彷彿怕他即刻缺胳膊少腿了:「果然?那得多麼痛?」
陸海名聽他一本正經地擔憂,又如那一晚上,全然沒了教師的氣勢。他低著頭暗自地笑,將話頭岔開了:「先生,甜甜如何了?」
嚴在芳腳上滯了一步,打了個小趔趄。
「先生那天找它,急得不得了。想必是非常地喜愛它。」
嚴在芳想起甜甜,臉上便也有笑。他點一點頭:「平日里一個人沒有什麼事做,跟它作伴,一時間也習慣了。」
陸海名側過臉去:「師母沒有跟著先生一道來麼?」
嚴在芳垂著眼睛,彷彿說漏了嘴一樣地,笑還在臉上,卻不講話了。他踏上落地的葉,脆響,當作是應答。
陸海名看著他的眼角,弄不清自己是否講錯了話。
嚴先生是否是孤身一人呢?
他的頭腦里陡然生出這個問題,這很奇怪:關他何事?然而這問題水漂葫蘆瓢似的,他按下去,便又浮上來。
他不知不覺地落在了嚴在芳的身後。
嚴在芳低著頭,專心踩他的葉子,他的行跡詭異,哪裡的葉子多,他便往哪裡去。他神遊天外地,卻忽然被陸海名抓住了。
陸海名三步並作兩步,在後邊兒,用力將他的手按著:「先生,我汗都吹乾了,你的毛巾要捏到什麼時候?」
嚴在芳顯然是愣住了,他良久才轉過身來。他的眼鏡片明白他的處境,恰巧地反了月亮光,替他做出了鎮靜的偽裝。
「這是、這是狗的。」嚴在芳話趕話:「我來之前,給它洗了澡。」
陸海名被這個由頭驚奇得笑了。
他松開嚴在芳的手,善良地答應了:「先生晚上洗狗,當心它感了冒。」
嚴在芳胡話說到底:「是,天氣太冷,它又好動,水四處地濺……」
陸海名點著頭,走到了嚴在芳身邊兒,與他並肩了:「原來如此,這倒很難辦!」
然而嚴在芳這個人,說不了太久的假話。他將毛巾攥起來,不多久便真誠地絮叨:「好動是好的,我不愛太靜的,它叫一聲,我總覺得家裡熱鬧一些。且狗又通人性,我和它講話,它竟也像知道一樣地……」
嚴在芳講了一半,好似覺得自己囉嗦,略有些不好意思:「——讓你聽我這個老人家講些閒話。」
陸海名聽了一半兒,未曾想嚴在芳實在孤單,卻又聽他如此自我貶低,立刻站住腳,低聲地對他講:「先生不要胡說,我看先生風華正茂。」
嚴在芳笑了出來:「陸同學,你說我的好話,也沒有什麼好處。」
嚴在芳笑,陸海名便側臉看過去。
他想這便是好處。
嚴在芳的皺紋淡淡地從眼角溢出來,這紋路里有他的歷史,此刻月光漫漫,給他的過往敷了白的脂粉,使陸海名看不分明瞭。
這兩個人並行不多久,便走到丁字路口。
陸海名便面對著他,鞠了一躬:「先生,回家時候小心一些。」
嚴在芳點頭,看著陸海名剛走了兩步,卻又想起什麼事情,將他叫住了。
陸海名轉過頭來,隔了嚴在芳約有一兩尺。
「這個——這個是給你的。」嚴在芳將毛巾拋了過去,好似燙了他的手:「我剛剛買來,是新的。」
陸海名一把握住了毛巾。
「不是洗狗的嗎?」
嚴在芳被他問得臉紅,嘟嘟囔囔地:「不是的,不是。」他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講不出,便轉過身,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