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次日,天還未亮,豆蔻就被使命感喚醒了。渾頭渾腦爬起來,準備去訓練。剛把頭髮收拾好,蓮塘邊炸開一聲咆哮:「豆爺,去演武場——迅速!」
是呼雷!
這厮可真行,在王府裡嗓門大開。就不怕王爺把他踹飛?
豆蔻鑽出門洞,意氣風發往後頭跑。
天上的星子閃著碎光,一輪彎月金鐮似的挂在樹梢。她穿過幽影婆娑的竹林,到了演武場上,看到呼雷已抱臂立在兵器架前,黑魆魆的,一身煞氣等在那裡。
見了她,劈頭蓋臉一頓臭駡:「老子等你半天了,就你這娘們兒兮兮的速度還想當兵?」
豆蔻一看這架勢,曉得是恩公知會過了,要他拿十二分的殘暴關照她。
她說:「呼爺,我要是能當得上王妃還當兵幹嘛?這不是王爺瞧不中我嘛。」
呼雷戾氣一個落空,胸腔裡滾出兩聲悶雷般的笑來。威風刹時都漏了。
他迅速板住鬍子臉,用森冷的眼睛威懾住她。半晌,凶神惡煞地吼道,「去!穿上那件二十斤的鐵甲繞場跑四十里。完不成早飯就免了。」
豆蔻膽子一寒,扭頭看向那件黑甲。還沒上身,皮就疼了。
「怎麽,慫了?」他凶犬似的咆哮,「慫了就滾回去,別浪費老子時間!」
豆蔻嘖個嘴,漫聲道,「呼爺,說話使這麽大勁兒幹什麽呢?放炮似的。我就是想問有沒有一百斤的鐵甲。我這人好强,二十斤瞧不上。」
呼雷屏住一口氣,眼神很厲害地瞪著她,少頃,直接爆了粗口,「放屁!給老子利索點兒!再敢油嘴滑舌拿鞋板子抽你嘴。別以爲是娘們兒老子就不敢打你!」
豆蔻縮著肩,一顛一顛小跑過去,把那半截子的鐵甲套上了身。二十斤真挺沉的!她嬌嫩的小身板哦,又要往死裡虐囉。
「跑!」呼雷的口令炮仗似的炸出來。比一頭憤怒的公牛還凶暴。他凶暴得都有點自我陶醉了,一聲趕一聲地駡。豆蔻在汹涌的語言暴力中起跑,四平八穩邁開了步伐。
沒跑二里路,就來了生不如死的感覺。好像背了一座山。到了四里,已經直墮死亡綫上了。五臟六腑裡灌滿了鉛,無法透氣的窒息。心臟有種要脫落的感覺。
甘露咒要一百零八遍才滋生一滴甘露,根本解不了她的困境。
而丹田裡的邪力又在蠢蠢欲動,幾乎要起舞了。
霍東宸過來時,一眼看到這具美麗的行屍走肉。臉色紅裡透青,青中透黑。一身的慘烈。步子一寸一寸往前挪,與其說在跑,不如說是在蠕動。
劉元歪著嘴,低聲說,「王爺,會不會太過了?好歹人家是個美人兒,您得憐香惜玉啊。」
霍東宸瞪他一眼,待豆蔻經過,刻毒地揶揄道,「她這臉怎麽回事?長屍斑了?」
呼雷立刻大聲附和,「可不是嘛,停靈起碼三天了。」
親兵們「嘿嘿」地圍觀著,笑得特別損。
豆蔻聽不見他們在嚼什麽,只看到牙齒煞白煞白的,嘴一張一合。
她哼哧哼哧蠕動在死亡綫上。生與死在皮囊中拉鋸,最後好像達成了共存,不分彼此了。這期間,她四次越過極限,身體變得風一樣輕。只是,過不了一會又墮回僵屍模式。
一輩子的苦頭都集中到這一刻了。
她想,就這樣往前跑,反正不要停就是了。
總有到終點的時刻。
她從樹邊蠕動過去,看到恩公那厮操著一把巨大的長刀,舞得摧枯拉朽。手裡橫斬竪劈,罡風疾涌,摧了一地的樹葉子。刀光繞著他忽閃、明滅,宛如披了一身的流星。
他身姿飄逸,有飛燕游龍之態;可勁道却剛猛雄渾,一刀下去能劈山斷海。練武的他比平時帥一百倍。好像幷沒有被貶謫下凡,依然是仙界那位最囂張的小王子。
豆蔻看得待了。他注意到了她,從刀光裡飛來一瞥。那真是不可說、不可說的一眼,明明淡遠、冷清,却又好似裝了萬里長天,深得叫人心悸。
她被他瞧得步子一蹌,差點跪下去......
霍東宸嘴角微動,一個飛旋轉身,刀風向後橫掃出去。無形的勁浪在半空綳起了悶雷聲。
劉元默默地想,王爺今日把他的混元功練得好騷啊。往常平實內斂,瞧不出多厲害。今日一個勁兒霸氣崩漏。男人呐......
豆蔻一直半死不活蠕動著,天光大亮時,終於征服了四十里路。
渾身濕透了,起碼流失掉十斤的水。
然而一歇下來,她感到有一種天旋地轉的舒坦降臨了。
她看到晨光在天地間流溢,草青花紅,黃鸝百囀,世界美得有如初見。
恩公那厮凜凜立在鬆下,眼睛很深地衝她看,好像又認識了她一回......
豆蔻心裡美死了。他一定沒想到她能行吧?她癱在石頭邊喘息著,一腔的自豪。
呼雷甩著膀子過來,擺足教頭架勢開駡:「丟人現眼的窩囊東西,四十里路就成死狗了,爬起來。給老子掇石頭去!」
豆蔻不敢置信。喉嚨裡拉風箱似的喘著,在地上抽搐、蠕動半天,硬是沒能爬起來。
人都成一坨稀泥了,還掇石頭呢!呼雷一口一聲駡她「窩囊廢」,殘暴得上躥下跳,沒法安身。
香枝跑來送水,才把她從呼雷的魔爪下解救出來。
她足足歇了一炷香的功夫,用甘露咒補給了體力,魂兒才算歸了位。
香枝爲她解開鐵甲,用帕子給她擦淨了一臉汗垢,「豆豆,好些沒?」
豆蔻皺巴巴地說,「好些啦。死不了。」
香枝向呼雷的背影丟個圓滾滾的大白眼,蹲旁邊悄聲說,「昨夜王爺吩咐,說你以後跟丫鬟們一起用餐。我就跟厨房說王爺讓每餐給你吃好的,起碼六樣好菜……怎樣,我機靈吧?」
「這都是你應該做的。還敢邀功呢。」豆蔻擺出債主面孔,「不過暴露了怎麽辦?王爺會罰你的。」
「不會,他們不會問王爺的。我是出了名的老實人。」香枝小聲地說,「再說虎妞也會幫我的。豆豆,你真要跟呼雷比武呀?」
「是啊。」
「他可厲害了,天生神力,一人打十七八個。」
豆蔻兩眼一瞪,「你親眼見他打十七八個?」
香枝搖頭,「我才不稀罕瞧他。你別看他長得像個英雄,其實是禽獸。他經常趴後窗偷看我洗澡。窗戶紙被他捅破幾次了。」
豆蔻一口水噴出來,「哈?!」
「是真的,不騙你。」
「畜生!」
香枝用密謀的語氣說,「你幫我教訓呼大牲口,我保證每頓給你張羅好吃的。」
「好。我愛吃豆腐,鶏腿。蝦餃也是我中意的。這些東西貴不貴?」
「不貴。咱王爺一年俸祿萬兩白銀,六千石糧食。每天吃十頓好的也吃不窮!」
兩人縮著腦袋,賊兮兮笑成一團。
香枝忽然驚恐地喊,「誒喲,你看呼雷哦,我的娘!」
豆蔻舉起目光……
那厮掇著一塊巨大的石頭——目測有三百斤,平舉在胸前不斷下蹲起身、下蹲起身。好像被十頭惡犬附體了,動作狂暴得歇斯底裡。
他抽風地做了幾百個才堪堪饒了那石頭。
豆蔻瞧傻了。老天爺爺,她要跟這種角色比武?
只見那厮從地上聳起,有如崛起一座小山,壯得令人驚心。他用手指刮了刮汗;叉腰踱了幾步,然後把臉朝向她們,露出一個森森的獰笑。恐怖至極。
香枝不淡定了,「瞧見沒?呼大牲口比野猪還可怕,你真能教訓他嗎?」
豆蔻底氣不足地說:「能吧。」畢竟天上有人罩嘛。
但天上那人會不會又坑她呢?可就難說了。人家只說保她不死,沒說讓她打架必贏啊。
這時,豆蔻忽然發現王爺瞄了半天靶了,箭還沒射出去。
這靜止的時間好像有點長了。不會能聽見她和香枝的話吧?
可是隔著老遠呢.......
她心中一動,假裝隨意地說,「香枝,我剛才瞧見了恐怖的事。」
「啥?」
「我瞧見一隻鳥飛過,掉了一坨又稀又白的東西在王爺頭上。」
香枝驚恐地說,「啊,鳥的那個?」
「一大坨,稀的,像泡開的牙粉。」
香枝一臉懵,忍不住往起一站,張頭探腦摸去場邊。
霍東宸的箭刹那間飛了出去,「噗呲」中在了靶心。
豆蔻目不轉睛地瞧著,見他沒擼頭髮,而是動作散淡地拿起了另一支箭。
看樣子是沒聽見啊。
想想也不可能。幾十丈遠呢。耳力覆蓋這麽遠,還能叫凡人?
她放了心,把目光移開了。一眼瞅見黑馬在馬號前吃草,渾身的毛抹了油似,帥得發光了。
她嘴巴犯賤地疼了它一句:「我的乖乖,你往那一站可真俊啊。屁股珠圓玉潤的,瞧你這絕世的好屁股。」
霍東宸的箭支猛地脫了手,射在了草靶後的樹幹上……
正準備諂媚的劉元傻楞著,一聲「好箭」生生卡在喉嚨裡,堵得氣血震蕩。
武功獨步天下、箭術宇內無雙的王爺竟射出了雛級水準的一箭,該怎麽恭維才合適?
衆人呆呆的。霍東宸耳根子通紅,僵了好一會,才重新拿了根箭搭在了弓上。
珠圓玉潤的屁股......這個好色的混帳東西!
香枝哈著腰,鬼祟地跑了回來,「豆豆你瞎說的吧?根本沒有鳥屎!」
「還等你去看?早被頭髮吸收了。天然頭油啊。」
香枝一臉的無語。
豆蔻灌下一口水,「香兒我問你,咱王爺有幾個妾?」
香枝四下裡瞄一眼,壓低聲兒說,「就只剩四個了。都是宮裡早前賜下的,住在西院。跟咱隔著一個大花園子呢。」
「王爺不去西院麽?」
「不去。王爺不近女色。女色也不近他。互相遠著。」香枝通透地說,「她們都怕被克死唄。這年頭誰不曉得惜命啊,再俊的男人也沒自己的命要緊。對不?」
豆蔻樂不可支一笑,「沒看出來你膽子挺大,敢背後議論主子的是非……」
香枝的臉如花一綻,搗蛋鬼面目露了出來:「不背後議論主子的丫鬟絕不是好丫鬟。」
「原來你也是敢作死的人。失敬!」
香枝凑近她,一臉可愛地叮囑道:「不要叫別人知道啊,我在人前一直是個謙虛的老實頭。」
「好。」兩人肩碰肩,眉彎眼細地笑。喜歡死對方了。
霍東宸磨了磨牙根子,手裡的箭呼嘯著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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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王爺:「下流東西,你眼睛往哪裡看?」
豆蔻:「別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