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若有來生

　　姓裴？

　　司渺詫異的表情晃過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 便立刻恢復平靜， 微笑著回答：“不， 他是我的經紀人，不姓裴。”

　　“好，謝謝。”裴錚道了句謝， 依舊笑著走了。司渺把他送到門口， 有禮有節，卻沒再告訴他一點關於周嘉言的資訊。

　　今天是大夜戲，化完妝後司渺稍微眯了一會兒。夜戲非常熬人， 加上這場連跳舞帶打鬥不知道要拍多久，估計通宵都有可能，他得提前調整好狀態。

　　一下午的拍攝過後， 錢導把司渺叫到自己休息室。

　　“你是個有心的演員，”錢導先肯定他一句， “這場戲多重要， 你應該知道。”

　　“知道。”

　　這場戲不僅是陸驍人生的高光時刻，也是整部電影的**。陸驍帶著情報從宴會現場潛逃之後， 周延將和伊藤大佐進行一場無聲的交鋒，全靠內心戲和眼神表達，難度很大， 所營造出的緊張刺激的氛圍很有感染力。

　　錢導點點頭：“感冒差不多了吧，狀態調整好了嗎？”

　　做後期時，舞會和巷戰將會交替剪輯， 這對演員的素質要求極高。

　　一個演員演的特好，結果“鏡頭一轉”，下個演員演的平平無奇，那會拉低這場戲的水準和節奏，難以達到預期目的。

　　演員自己面兒上也掛不住。

　　司渺其實沒太多底氣，蔣柏良的演技爐火純青，那是一部又一部戲練出來的，他這種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完全比不過。

　　但他也沒推辭，只道：“錢導，我全力以赴。”

　　導演喜歡聽的就是“全力以赴”，而不是“盡力而為”。錢導拍拍他肩膀，沒多給他壓力，說了點注意事項之後和他一起回到場地。

　　此時場務已經將場景佈置的差不多了，群演也全部就位。飾演大佐乾女兒的女演員穿著水粉色洋裝，沖他們揮揮手:“錢導，能開始了？”

　　錢導看向副導演，副導演表示全員準備就緒，錢導邊往機器前走邊下指令:“那就先走一鏡吧。”

　　“《代號57》第六......”

　　是夜，華燈初上。

　　英租界最出名的“米高美”歌舞廳前人頭攢動，男女皆著盛裝華服。門童把招子放到最亮，見到沒拿請柬的，給隊長遞個眼神，日軍士兵便會穿著純皮的靴子跑過來，語氣冷硬地請那人過去“喝茶”

　　前段時間日軍重要機密洩露，伊藤大佐懷疑身邊有臥底，連夜將兵營翻了個底朝天，攪得整個日軍第五部 風聲鶴唳，但凡見到個可疑的影子都要弄回去盤問一番。

　　當然弄這麼緊張不止是因為臥底——今天是伊藤大佐乾女兒程英的生日，和伊藤關係好的富商包下一整個米高美，廣邀四方賓朋替程英慶祝，勢要將這場生日宴辦成全上海灘最隆重的宴會。

　　陸驍抬頭看了霓虹燈牌半晌，眯著眼睛用犬齒咬下皮質手套，從馬甲口袋裡拿出請柬遞給門童。

　　門童核對無誤，做了個“請”的手勢。陸驍隨著人流慢慢走進去，器樂聲、脂粉香、鶯聲燕語猝不及防撲面而來，讓他腳步停頓片刻。

　　——國難當前，竟還有這樣歌舞昇平的地方。

　　陸驍在心裡冷笑一聲，尋著個不惹眼的位子坐下。正巧這時富商見時間差不多了，讓樂隊停止演奏，對著麥克清了清嗓子，開始說官話。

　　無非是伊藤大佐多英勇威武，他的乾女兒程英多嬌美賢慧之類的。陸驍同桌的兩位小姐互相咬耳朵：“這位乾女兒我見過，在我看來，不如柳茹十分之一。”

　　柳茹便是《代號57》的女主角，另一位小姐撇撇嘴：“但是程英有本事啊，能攀上伊藤大佐當乾爹。”

　　陸驍握著手套的手指緊了緊，雖然偷聽別人講話很不禮貌，他卻還是忍不住冷聲質疑：“找日丨本人當靠山很光彩？”

　　“您是......在和我們說話嗎？”

　　麥克風的聲音太大，兩位小姐只聽到他出聲，沒聽清他在說什麼，禮貌性地向他詢問。

　　“沒什麼。”陸驍冷冷回頭。

　　剛才陸驍側著臉，兩位小姐沒看到他長相，現在見到了，皆是臉頰一紅，在桌子下你捅捅我，我捅捅你，誰都不敢跟他搭茬。

　　這時官話說的差不多了，程英挎著伊藤大佐上臺。周延站在伊藤身後大概兩米遠的距離，一身軍裝打扮玉樹臨風，替大佐拿著帽子，看起來並未受到“臥底風波”波及。

　　同桌小姐又開始竊竊私語：“看來這事兒板上釘釘，跑不了了。”

　　“可不，聽說今天伊藤要公佈程英和周延的婚事。等完婚那天，嘖，那得多大的排場。”

　　陸驍越聽臉色越差，好在伊藤沒說太多，半刻鐘後晚宴正式開始，兩小姐被美食堵上了嘴巴。

　　晚宴持續時間不長，最後一輪甜點上完後，終於熬到陸驍一直等待的時間。

　　他來這個充滿銅臭味的地方的目的，便是要在跳舞時和周延交換情報。燈光被調暗，歌手重新上臺，舞池邊，躍躍欲試的男女看著周延和程英，只待他們共同舞出第一曲。

　　作為這場宴會的主角，程英理應打頭陣，她傲氣的下巴高高揚著，周延在一旁會意道：“英英，都等著你呢。”

　　程英“嗯”了一聲，伸出纖纖柔夷，輕輕搭在周延指尖。

　　兩人的舞技極好，一曲跳完，無論是出於大佐的面子，還是出於對這對郎才女貌的欣賞，全場賓客都為她們鼓起了掌。

　　掌聲中，陸驍緩緩起身，在兩位同桌小姐裡隨意選了一位，躬身向她發出邀請：“我可以請您跳支舞嗎？”

　　能進到今天這場合裡的非富即貴，小姐們本就是帶著想結交權貴的心思來的，欣然同意。

　　等挽著陸驍肩膀往舞池走的時候，小姐才發現他竟是個殘疾人，臉色頓時不大自然！

　　不過已經答應和他跳舞了，反悔會鬧的更難看，小姐只能和僵著臉和他進入舞池。

　　第一隻舞跳完之後周延程英並沒離場，見陸驍過來，周延踩著緩慢的節奏，帶著程英一點一點往陸驍的方向挪。

　　陸驍也同樣向他的方向挪，兩人錯身的刹那，陸驍裝作失足，狠狠踩了小姐裙子一腳！

　　小姐“啊”的一聲尖叫，程英下意識回頭看她，就這麼兩秒的功夫，周延迅速將腰帶裡的東西塞進陸驍西裝口袋，完成了情報轉移！

　　“抱歉，小姐。”陸驍笑吟吟的道歉，小姐一直關注著裙子髒沒髒，完全沒心思聽他說什麼。

　　等這曲終了，離開舞池到了亮處，小姐看到自己裙擺上印著一個明晃晃的大腳印，肺差點氣炸。

　　剛要啐陸驍兩句，卻發現剛才還在身邊的人不見了。

　　——陸驍已經帶著情報，借著抽煙的由頭離開米高美，潛入深深的夜色之中！

　　這次行動至關緊要，上級下令無論如何一定要帶著情報回來，因此陸驍不是單獨行動，暗處還有一隻二十人左右的精銳小隊負責保護善後。

　　夜色如墨，陸驍壓低帽檐，邊低頭走，邊用餘光和耳朵打量周圍的動靜。

　　“噠噠、噠噠、噠噠噠......”

　　沒走出多遠，身後忽然傳來略顯淩亂的腳步聲，陸驍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又側耳聽了幾秒，猛地反應過來：

　　這是日軍皮靴的聲音！

　　他的行動暴露了，敵軍追上來了！

　　敵軍似是早有準備，這一會兒已經能看見模糊的人影，粗略算去大概有一百四五十人，幾乎每人都配備著精良的武器，看起來勢在必得！

　　陸驍食指扣住扳機，見狀，己方精銳知道沒必要隱藏了，沖陸驍使勁揮了揮手：“你快走，這兒交給我們！”

　　即使再想殺掉那些小鬼子，陸驍仍是深吸一口氣，握著槍繼續往前走。

　　走到這條街盡頭，耳後傳來一聲熟悉的慘叫——那是屬於曾和他同部隊的楊柳兒的聲音。

　　楊柳兒其實不叫這個名，他姓楊，進部隊第一天，因為長得偏女性化被兄弟們鬧著取了外號。

　　整天楊柳楊柳的叫著，久而久之，連大名都忘了，只記得這兩個字。

　　陸驍後背巨震，脖子上青筋暴突，咬著牙向後看了一眼。

　　只見三把刺刀深深刺入楊柳兒身體裡，爆出大蓬大蓬的血花。可儘管這樣，他仍然用那比尋常男人瘦弱一倍的身軀，直直地擋住日軍的路，不讓他們前進一步。

　　他喉嚨裡全是血沫，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只能艱難地張張嘴。

　　從他的口型裡，陸驍能看出來，那兩個字是“快走”。

　　於是陸驍強迫自己收起槍、咬牙忍住熱淚，踏著戰友用血肉織就的路，不回頭的繼續走下去！

　　槍聲和慘叫在他背後奏出一曲挽歌，黑暗中陸驍抹了一把眼睛，大步大步的向前跑。

　　跛的那只腿已經麻木了，耳邊只余呼呼的風聲，接頭的目的地就在眼前，可事情並沒他想的那麼簡單。

　　為了逮住內鬼，伊藤大佐花了不少心思，除了後面的追兵之外，拐個彎後，陸驍迎面對上早已埋伏好的日軍精銳。

　　這是一場難以描述的惡戰。

　　陸驍且戰且退，手丨槍丨子丨彈用沒了搶日軍的步丨槍，□□用沒了改刺刀，一直退到荒廢民宅的牆根邊兒上，三十人的日軍小隊，被他消滅到只剩六七人。

　　而此時此刻，他渾身脫力，刺刀卷了刃，已經退到退無可退。

　　可謂窮途末路。

　　敵軍小頭目被他殺的有點怕了，見他這樣依然不敢過去，隔空向他喊話：“你已經被包圍了，乖乖投降，給你留個全屍！”

　　他說的是日語，嘰裡呱啦的陸驍聽不懂，但能猜到大概意思，心思一動，手撐著圍牆往院子裡一跳，也學著小頭目隔空喊話：“想抓我就進來吧！”

　　日軍士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由小頭目砍掉大門鎖，試探著一個接著一個走進去。

　　“他在那！”

　　進到堂屋，他們看到靠牆坐著的陸驍。陸驍抹掉臉上的血，忽然歪著頭，向他們笑了一下。

　　日軍們預感不妙，但已經晚了，隨著巨大的轟鳴聲響起，陸驍引爆了身上最後一顆手丨雷！

　　“轟——”

　　爆炸持續一瞬，聲音響了很久。

　　......

　　代號1一一補死沒死透的日軍，停在陸驍身前的時候，陸驍下身已經炸沒了，肚子血肉模糊，手臂也只剩下一條。

　　“你是......”

　　“我是代號1，暗號......”

　　側耳聽完暗號，陸驍笑笑，從懷裡掏出浸滿血的情報，珍之又珍地遞過去。

　　代號1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同志，你還有什麼願望嗎？”

　　“沒有了吧......”陸驍轉轉眼珠，失血過多令他視線模糊，怎麼眨眼都看不清窗外的景色。

　　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陸驍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對、對了，你能幫我換件衣服嗎，我穿著這個不、不舒坦，我想要、想要......”

　　陸驍指指代號1身上的軍裝。

　　代號1二話不說，脫下軍裝披在陸驍身上。彌留之際，代號1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有什麼話需要我捎回去的嗎？”

　　“還、還真有，”陸驍努力瞪大雙眼，“請、請幫我告訴指導員，進入情報二處我不後悔，可若有、若有來生，我還會、還會......”

　　瞳孔開始渙散，他喃喃道：“我還會選擇上戰場......”

　　“新......新中國萬......歲......”

　　至此，陸驍結束了他年僅二十歲的生命。

　　離開那天，他裡面是昂貴的西服，外面披著粗布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