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這是金瞎子的規矩,他每段收錢,兩眼不方便,錢向例由頭排客人代收,沒一定的數,多少隨意。
儘管是多少隨意,只這麼一段兒,台上已經是一大堆了。
頭一段兒是秦淮風月,算是柔的。
第二段兒來了剛的,不出於任何曲章,不見於任何說部,硬是段兒自己編的“劍客論劍”,鐵馬金戈,劍氣衝天。
最後,曲、腔同悲愴,竟以兩句“石火光中,爭長競短,幾何光陰,蝸牛角上,較雌論雄、許大世界”收場。
滿座客人意猶未盡,依依不捨,給過第二次的錢後,站起的站起,外行的外行,轉眼間走了個乾淨。
偌大一個棚子裡,只剩下了金瞎子一個人。
不,兩個人,還有一個。
那個是有那麼點兒稀罕的年輕人沒走。
他是還在痴迷中,還是大夢已醒,猶捨不得走?
金瞎子既稱瞎子,當然他是看不見還有個人在,他緩緩站起,打算走前去收那一大堆的錢。
就在這時候,年輕人邁步走向台前。
金瞎子剛邁出的步停住了:“還有那位沒走?”
瞎子兩眼雖盲,聽覺一向是靈敏的。
年輕人已到台前,平靜發話:“慕名而來,不虛此行,聆聽高明,至為欽佩!”
他談吐不俗,除了他那稀罕的一點之外,跟他其他的,益發不相襯。
金瞎子又何嘗俗?只聽他道:“不敢,兩眼失明,無以為生,淺薄難登大雅,聊以餬口而已。”
年輕人道:“我意猶未盡,自知不當,願傾囊中所有,請先生為我彈唱一段,以償心願!”
金瞎子面無表情,微搖頭:“承爺抬愛,不勝銘感,也深覺榮寵,無如自立規矩多年,
每日自晌午至掌燈,彈唱三場六段,絕不少唱,也絕不多唱,無論任何人,即使賞賜車載斗量也難以從命,萬請見諒。下場請早,容金某恭送。”
話落,他拱起雙手。
當然,這是逐客令,請年輕人出棚。
年輕人沒動,他道:“我等了二十年,也不遠千里就教,還請先生破例!”
金瞎子先是一怔,繼而神情震動,拱起的雙手竟忘記放了下來,他震聲道:“二十年?”
年輕人道:“記得還是二十年前,先生親口所作的許諾。”
金瞎子道:“那麼你所說不遠千里——”
年輕人道:“天外天,先生,是不是不遠千里?”
金瞎子神情又一震:“我沒有忘記二十年前親口所作的許諾,只是,你——也該知道……”
年輕人截口道:“先生,我知道——”
他抬手翻腕,遞出一物,那是一塊雕工極細,小巧玲瓏的玉鎖片,似乎是襁褓中嬰兒項上物。
金瞎子兩眼已瞎,但是他既沒伸手接,也沒伸手摸,臉色一變,道:“沒錯,是你,掌燈以後,沿秦淮河上行三里,垂柳茅舍,我等你。”
年輕人收回手,一躬身:“多謝先生,容掌燈以後,秦淮河上游,垂柳茅舍中,再行叩拜,告辭!”
他轉身行去,頭都沒回。
金瞎子站著沒動,直等年輕人出了棚,他兩眼猛睜,奇光飛閃,剎那間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只聽他喃喃說道:“多年了,真不容易,我這雙眼為你閉了二十年了,如今可以睜開再見天日了,但願蒼天的兩眼也像我此刻一樣……”
話聲至此,突然閉目輕喝:“誰?”
那扇門,垂著的花布簾一掀,走進來一個人,一個婦人,中年婦人,布衣裙釵,挺清秀,挺白淨。
只聽她含唱的道:“還有誰呀?嚇我一跳!”
雖屬中年,含嘆風韻,依然動人。
金瞎子神情一鬆,道:“是你呀!你怎麼來了,我不是跟你說了麼,我在棚子裡的時候,不許你上這兒來。”
中年婦人道:“我知道,夫子廟後,秦淮河旁,什麼人都有,你以為我願意上這兒來呀?
我是來跟你說一聲的,王嫂子家孩子滿月,拉我過去幫忙,怕你回去找不著我——”,
金瞎子眉鋒微皺:“她家又不是沒人——”
中年婦人截口道:“多少年了,你怎麼還是不願跟人家往來走動?嫁給你都快二十年了,你不願意要孩子,我多看看人家的,沾點兒喜氣難道也不行?”
金瞎子道:“我沒說不行,去吧!去吧!正好我晚上也要晚回去一會兒。”
中年婦人道:“怎麼,你也有事兒?”
金瞎子“嗯”了一聲。
中年婦人瞅著他道:“什麼事兒?”
金瞎子道:“晚上回去再告訴你,下一場的客人快進棚了,你快走吧!”
中年婦人道:“知道了,我這就走,晚上回去你自己路上小心。”
說完話,沒等金瞎子答應,她走了。
她仍然進了台邊那扇門。
金瞎子凝神聽了一下,然後走向前,俯身去收那些錢。
聽兩個人的說話,顯然金瞎子跟那婦人是夫妻,但是,顯然金瞎子瞞了她剛才那個年輕人的事。
顯然,那婦人也不知道金瞎子並不是個真正的瞎子。
結婚快二十年了,不知道金瞎子還瞞了她什麼?也不知道金瞎子為什麼連自己的妻子都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