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一匹駿馬如一陣旋風沖進了雜亂的貧民窟,它在彎曲而泥淖的小路上橫衝直撞,撞飛了路邊不少堆積的雜物,唬得附近的賤民紛紛避讓開來。
而那匹駿馬沖過去後不久,緊接著他們又看到一群騎馬的人追了過來,身上都還帶著長槍利劍等武器,他們嚇得如鴕鳥一般躲在屋子裏不敢再冒頭,眼睜睜地看著那群人沖了過去。
“追上了!”
有人高喝著,戈爾一喜,催動身下駿馬奔過去,想要好好羞辱一下那個他早就看著不順眼的女人。
結果,他樂滋滋地過去,卻只看到了一匹不斷嘶鳴的駿馬,馬背上卻是空蕩蕩的。
“人呢?!”
他吼道,一張臉像是被人抽了一耳光,臉色鐵青。
“戈爾大人,那個女人恐怕是中途跳馬了……”
戈爾二話不說,揮起手中的馬鞭重重地抽了那個回話的侍衛一鞭子。
“廢物!”
他怒道,“都是廢物!這麼多人,連一個帶著小孩的女人都抓不住!我養你們這些廢物有什麼用!”
“去,都去給我找!就算掘地三尺也得給我把那個臭婊子找出來!”
被抽了一鞭子侍衛強忍著背上的疼痛,立刻安排手下分開尋找了起來。
………………
這貧民窟裏陰暗得很,又到處都是遮蔽物,所以在一拐彎的時候,女騎士就果斷抱著伽爾蘭從馬背上跳了下來,任由馬匹自己賓士而去。而她抱著伽爾蘭跑進了陰暗的小巷子裏,躲了起來。
“伽爾。”
她單膝跪在地上,驚慌地摸著懷中小孩的身體,緊張地問,“你怎麼樣?有沒有事?”
伽爾蘭抬起頭來,一把按住了女騎士在自己身上亂摸、甚至還想要掀開自己衣服的那只手,趕緊回答:“我沒事。”
他一邊說,一邊為了打消法塔雅想要掀開自己衣服的念頭甚至還在地上跳了跳,表示自己很健康。
“別擔心,法塔雅姐姐,我在家裏天天都被老師逼著練武的。”
雖然沒有赫伊莫斯那麼天才,但是他也是天天跟著歇牧爾學習武藝的。在訓練的時候歇牧爾可不會留手,所以對他來說,跌打滾爬也是常事,有時候摔得重了,也會在身上留點淤青。
剛才那種程度,也就是練武時摔重了一點,在背上留點淤青的程度而已,並不嚴重。
“因為我看到你都被他打飛出去了……”
法塔雅還是很緊張。
“我站著不動抗住那一棍子,才會受傷得更厲害啊。”
因為他小,歇牧爾教他的大多是借力卸力的技巧。
像剛才那種情況,他硬挨那一棍肯定受內傷,但是順著棍子的力道飛出去反而能卸掉不少撞擊的力道。
“對了……的確是這樣。”法塔雅這才鬆了口氣,“看來你的確有練過武。”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看到不遠處戈爾的手下已經有人騎馬跑了回來,四處尋找著她,頓時目光一凜。
“別出聲。”她小聲跟伽爾蘭說,“跟我來。”
說完,她牽著伽爾蘭的手鑽進了另一條巷子中。
接下來法塔雅帶著伽爾蘭一直在東躲西躲,但是戈爾的手下逼得緊,再加上他們四處逼問附近的賤民他們的蹤跡,法塔雅躲藏的範圍被逼得越來越小。
她站在小巷子的陰影裏,皺著眉看著不遠處四處搜查著戈爾的手下。
這時,一個幽靈般的身影偷偷從黑暗中鑽出來,慢慢地接近他們。
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法塔雅猛地轉頭,她繃緊身體,如一頭蓄勢待發的母豹警惕地盯著來人。
“別緊張,別緊張,我不是他們那一頭的,我是來幫你們的。”
一個一看就知道是在貧民窟生活的高高瘦瘦的大男孩慌張地擺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
“城、城衛大人,我是看到你在躲他們,我來給你們帶路。”他說,“這裏我熟,我知道怎麼走可以擺脫他們。”
這男孩一說完,就一溜煙兒地鑽進了對面的小道裏。
法塔雅皺著眉衡量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跟了上去。
她覺得,如果這個小痞子想要害她們,或者是戈爾的手下的話,那麼只要大喊一聲暴露自己的行蹤就夠了,沒必要如此大費周折。
而且對付這些貧民窟的傢伙,可比對付戈爾那些訓練有素的手下容易多了,量這些賤民也沒膽子對自己這個城衛做什麼。
少年帶著他們在蜘蛛網似的小巷子裏左鑽右鑽,他不虧是這裏的地頭蛇,許多看起來不像是路的地方也能被他找到空檔鑽過去,伽爾蘭感覺就像是在一個巨大的螞蟻洞穴裏鑽來鑽去似的。
好一會兒之後,他把伽爾蘭他們帶到了一個空地處。這個空地四周被十來個坍塌了半截的廢棄屋子圍著,中間堆積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看起來是個丟廢棄物的地方。
“你們在這裏躲著。”
貧民男孩嘿嘿地笑著,搓了搓手。
法塔雅點點頭,掏出一把銅錢給他。
“那些人走了,你就來通知我。”
接了錢的男孩如搗蒜般點頭,一張長臉笑開了花。
他想,這邊有賞錢拿,等會報信了,那邊還有賞錢拿,他今天真是發財了。
他對女騎士咧了下嘴,一溜兒煙地跑了。
法塔雅打量了一下四周,走到那一間塌了的房子背面,找了個還算乾淨的地方,坐下來休息,思考著下一步怎麼辦。
伽爾蘭乖乖地坐在她身邊,一雙眼珠子卻是像小鬆鼠一樣滴溜溜靈活地轉著。
那些人反應可真快。
他想。
他才拽著法塔雅在這裏晃了一兩個小時,就有人找來了。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他也考慮過,為了安全著想,他是不是應該立刻回去稟報王兄這裏的事情,讓王兄派人來調查比較好。但是他很快想到了,卡莫斯王兄既然安排了這件事,肯定也定期會派人來巡查。可是,卻從來沒有查出來什麼不妥。
顯然,那些控制了這裏的人在監察使過來的時候,通過種種手段掩飾太平、逼迫賤民閉口不言。所以,監察使才什麼都查不出來。
那個幕後之人的打手已經發現了他和法塔雅在這裏,就一定會向上頭的人彙報,那些幕後的人肯定會及時做出反應……如果他先回去,向王兄彙報,那麼不管是他帶著人來暗訪還是王兄派人來暗訪,這個時間差已經足夠那些人抹平漏洞、湮滅證據、威嚇賤民、粉飾太平,將這裏的一切都偽裝起來。
那樣一來,就算是暗訪,也什麼都問不出來。
以那些人能逼死貧民的手段,想要讓這些貧民閉口不談是很容易的事情。
所以,他才選擇冒著風險留下。
……
就在伽爾蘭還在思索著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面砰的一聲,像是有人被重重摔在雜物上的聲音。
緊接著,那個年輕貴族的高喝聲在空地上響起。
“法塔雅!給我滾出來!”
站在空地的入口處,戈爾沖著裏面大喊。
“你他媽別像只老鼠一樣躲躲藏藏的,給老子出來!”
被戈爾手下的一個侍衛狠狠甩出去,整個人摔進一攤廢棄雜物中的瘦高個兒男孩發出痛苦的呻吟,鼻青臉腫的,癱在雜物裏半晌爬不起來。
戈爾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因為發現這個小子鬼鬼祟祟地在自己附近晃來晃去,本就心頭冒火的戈爾隨便找了個藉口把他抓起來狠狠打了一頓,本只是為了發洩怒火,誰知意外從這小子口中得知了法塔雅的下落。
此刻,他冷笑地站在空地入口,因為四處都堆積著雜物所以他們都已經下了馬,並將這一片空地團團圍住。
空地安靜了好一會兒,然後,有了動靜。
法塔雅走了出來,皺著眉盯著戈爾。
“戈爾,你要懂得適可而止。”
“適可而止?呵呵,老子在這種地方需要適可而止?”
戈爾此刻已是得意之極,到了現在這個地步,這個臭女人已是插翅難飛。
想起從小到大法塔雅從不給他面子,處處勝他一籌,讓他經常被人嘲笑連個女人都不如,他就恨得厲害。
難得抓住這麼好的機會,這女人居然敢打探這裏的事,他就想著今天一定要把她狠狠羞辱一頓,以泄心頭之恨。
他一揮馬鞭。
“給我上!教訓她!”
戈爾的手下一擁而上。
頓時,一群人打成一團。
法塔雅雖然只有一個人,但是她武藝高強,再加上此刻拼著一股狠勁,雖然處於下風,但是看得出來一時半會兒還奈何不了她。
戈爾眼珠子一轉,一眼看到那個站在角落裏偷偷看著這邊的金髮小孩,頓時眼睛一亮。
他用馬鞭一指那個方向,喊道:“抓住那個小孩!”
只要用那個小孩威脅法塔雅,不怕她不束手就擒。
“戈爾!你敢——”
被圍攻的法塔雅頓時急了,想要衝過去,偏生被人圍著沖不出來,只能氣紅了眼,眼睜睜地看著戈爾的一個手下向伽爾蘭沖去。
那個侍衛幾步就跨到了小孩的面前。
金髮的小孩安安靜靜地站著,仰著頭,一雙透亮的眼定定地看著他,不哭不鬧不叫,讓侍衛覺得有點奇怪。
或許是嚇呆了?
他這麼想著,大手一伸,就想要粗魯地抓住小孩的頭髮將其拽過來。
然而,他的手才剛剛伸出去,甚至還沒來得及碰到小孩一根頭髮絲兒的時候——
驀然間,一隻深褐色的手從斜地裏插進來,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侍衛還沒反應過來,手腕突然一陣劇痛,緊接著天旋地轉。
伴隨著哢擦一聲臂骨折斷的響聲,侍衛一個翻身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下巴狠狠地啃在泥土裏。他的右手手臂被那只深褐色的手折到了後背,不正常地扭曲著,劇痛讓他控制不住發出了慘叫。
“赫伊莫斯?”
伽爾蘭睜大眼地看著攔在自己身前的少年,驚訝地說:“怎麼是你?”
一腳踩著腳下的侍衛,赫伊莫斯挑了下眉。
伽爾蘭說的是‘怎麼是你’,而不是‘你怎麼會在這裏’,也就是說,伽爾蘭知道一定會有人趕過來找他?
他用力踢了腳下的那個人一腳,將那個慘叫得吵死人的傢伙踢暈過去,張嘴剛要說話。
“你這個傢伙是誰!居然敢對我的人動手!臭小子,你不怕死嗎——”
眼見沒能成功抓到小孩,自己的手下反而被打趴下,那邊的戈爾頓時暴跳如雷,張口就對赫伊莫斯大罵。
“你等著,混賬東西,你會知道得罪我的下場的!”
赫伊莫斯皺了下眉,然後一抬腳,將一個沖過來的人給踹飛了出去。
他一邊將那些沖上來的人打出去,一邊還輕鬆地和伽爾蘭說話。
他說:“我來接你回去。”
他瞥了那個叫駡個不停的傢伙一眼。
“他也罵你了?”
少年如此問著,金紅色的眸中透出一點危險的氣息。
伽爾蘭剛要回答,突然聽到不遠處響起了吱吱的叫聲。他低頭一看,只見一個小黑影一溜煙兒地從雜物裏鑽出來,跑到他跟前,直立起身,沖他吱吱叫個不停。
接近著,他隱隱聽到了無數馬蹄奔跑的聲音,向著這個方向而來。
突然間,那邊的戈爾像是一隻被人掐住脖子的鵝,叫駡聲戛然而止。
寂靜數秒之後,他又大喊了起來。
“停手!快停手!都給我停下來!”
這一次,他的聲音裏充滿了驚慌。
他的手下全部停下手,站在原地,一時間面面相覷,一半茫然,一半錯愕。
快要扛不住的法塔雅一邊喘氣,一邊快步走到了伽爾蘭這邊。她看了赫伊莫斯一眼,又看向伽爾蘭跟前那只小老鼠。
她有點詫異。
因為她還記得,當伽爾蘭拽著她在這裏四處竄的時候,有一次說要上廁所出去了一下,時間久了點,她擔心去找的時候,看到小孩蹲在地上,腳下有一隻小黑鼠。當時她還怕伽爾蘭被老鼠咬,趕緊過去將小黑鼠趕走了。
……現在這只小黑鼠,怎麼這麼像是不久前那只?
但是,法塔雅已經無暇思考小黑鼠的事情了。
大地在馬蹄聲中微微震動著,她抬起頭,看到不遠處那無數高大魁梧、身著特有的黑紅色皮甲的騎士們騎馬奔來,他們手臂上有著特殊徽章的臂環在夕陽中閃閃發光。
女騎士陡然睜大了眼。
王的近衛軍!
亞倫蘭狄斯所有最強大的騎士聚集的地方,只為了護衛王才會出動的軍隊。
為什麼它會來到這裏?!
唰的一下,奔來的騎士們齊刷刷地勒住身下駿馬,整齊地停在空地外面,他們騎馬在空地外面肅然而立。
領頭的三人翻身下馬,其中一位帶著漆黑眼罩的騎士快步向這裏走了過來。
一看那人,戈爾愣了一下,然後趕緊迎了上去。
“凱霍斯閣下,您怎麼會來這裏?”他討好地說,“有什麼事情可以讓我效勞的嗎?”
金髮的獨眼騎士沒搭理他,大步踏入空地之中。
戈爾亦趨亦步地跟在凱霍斯身後,一臉獻媚的表情。
要知道,這位獨眼騎士可是相當有名的。
他可是那位極受卡莫斯王寵愛的伽爾蘭王子的守護騎士。
當初因為伽爾蘭王子受傷的事情,卡莫斯王大怒,殺了一大批王宮裏的人,狠狠訓斥了不少貴族官員,甚至不顧任何人的求情將那些貴族官員的子弟鞭笞了一頓,趕出了宮。
見到卡莫斯王為了伽爾蘭王子受傷如此雷霆震怒,可想而知那個小王子多麼受寵了。
然而,小王子一直都在宮中,鮮少出現在眾人面前,就算是想討好也找不到機會。於是,許多人就退而求其次,去討好小王子的守護騎士凱霍斯了。
戈爾眯著眼想。
要是能攀上這個騎士,從而獲得那位小王子的青睞,那他以後在王城基本上可以橫著走了。
這麼一想,他就越發殷勤地對凱霍斯說起話來。
凱霍斯大步向前走去,理也不理身後討好自己的人。
他幾步走到了一直安靜地站著的金髮小孩身前,看了赫伊莫斯一眼,然後,在追上來的戈爾那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他屈膝跪在了金髮小孩的身前,恭敬地低下頭。
他說:“伽爾蘭王子,我奉命帶近衛軍來接您回宮。”
整個空地這一瞬間寂靜到了極點。
法塔雅張大了嘴,呆若木雞。
戈爾嚇傻了眼。
他手下的人唰的一下全部慘白了臉。
就連那個鼻青臉腫地躺在雜物堆裏的瘦高個兒男孩都不呻吟喊痛了,瞪圓了眼。
只有抿著嘴的赫伊莫斯看起來有點不快。
這一刻,安靜的空地上,只有小王子和騎士的對話在繼續。
“好慢啊,凱霍斯。”
伽爾蘭不滿地說。
“你怎麼比赫伊莫斯還慢?”
為了以防萬一,他出宮還帶了小黑鼠,到了大街就把它偷偷放了。
只要帶著凱霍斯特製的手環,還有那些小黑珠子,小黑鼠就會在他附近打轉,他吹個哨兒,小黑鼠就會來找他。
所以在貧民窟逛的時候,他就讓小黑鼠給凱霍斯去送了信。他記得凱霍斯說過,近衛軍的封閉特訓營地也在外城,接到他的信的凱霍斯應該很快就能趕過來。
結果,直到他離開貧民窟,凱霍斯還沒出現。
“很抱歉,殿下,近衛軍的特訓營封閉之後,沒有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外出。”凱霍斯說,“取得王的命令花費了一點時間,所以來晚了。”
“呃,這樣嗎……”
原來訓練營還有這個規定啊,唔,他有點失算了。
啊……等等。
“取得王的命令?”
伽爾蘭瞬間反應了過來。
“照你這麼說,王兄知道我跑出來了?”
“是的,王子。”
凱霍斯對小王子燦爛一笑。
“畢竟我可沒有命令近衛軍的權利啊。”
只有卡莫斯王下達王令,近衛軍才會出動。
伽爾蘭:“…………”
慘了。
這是被抓個正著。
“你……你們在說、說什麼。”
站在旁邊傻了半天的戈爾結結巴巴地開了口。
他覺得自己現在像是在做噩夢一樣,身臨夢境之中,那個小孩和凱霍斯的對話,什麼王子什麼王兄的……他怎麼好像都聽不懂。
他咽了一口口水,只覺得口乾舌燥的,舌頭像是打了結一樣,磕磕絆絆地才能發出聲音來。
“你們在……說……說什麼……王……什麼什麼……王子?”
“啊,對了。”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金髮的小孩轉身,抬眼看向戈爾。
那雙大眼睛彎起來,彎成月牙的弧度。
“初次見面,我就稍微自我介紹一下好了。”
伽爾蘭對他露出了一個如陽光般明亮的笑容。
“我是伽爾蘭,亞倫蘭狄斯的王子。”
啪嗒。
慘白了一張臉的戈爾手中那鑲著金絲的馬鞭掉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