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那被烈火焚燒的一幕在腦中一閃而過,實在晃得太快,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赫伊莫斯只是晃神了一秒,就清醒了過來。
他皺了下眉。
為什麼腦中會閃過明明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他有些疑惑。
但是,如果不是那個時候伽爾蘭及時推開了他,那他的下場……說不定真的是……
將心思收斂起來,赫伊莫斯俯視著那個已經向他低頭的叔父,眼底泛起一抹冷意。
如果當初自己死在那場火災之中,想必這位叔父會當著別人的面掉幾滴鱷魚的眼淚,心底卻是得意萬分吧。
自己死了,還是死在王宮之中,死在一群孩子的鬥氣之中,誰都不會懷疑到他的身上,同時,再也不會有人威脅到他作為墨涅斯特城城主的身份了,他的兒子才是墨涅斯特城唯一的繼承者了。
多好啊。
多完美的結果啊。
其實以他現在的眼界,區區一個墨涅斯特城,赫伊莫斯已經不放在眼中了。
但是,應該屬於他的東西,哪怕是他不屑一顧的,他也不會讓給別人。
尤其還是一心想他死的仇人——
是的,仇人。
這就是赫伊莫斯給厄爾的定義。
他這位名義以及血緣上的叔父沽名釣譽久了,就以為別人也會和他一樣,會為了一個好名聲裝模作樣。
所以才想要先發制人,以叔父的身份來壓他,其實就是不願意在他面前低頭行禮。
可惜,他從來都不在乎所謂的‘好名聲’。
那種東西,毫無用處。
赫伊莫斯神色淡淡地看了一眼在自己馬前低頭的厄爾城主,然後翻身下馬。
他向前走去,越過厄爾城主身前,身後深色的披風飄動著,從還低著頭的厄爾眼前掠過。
厄爾的眼微微跳動了一下,然後,他直起身,看著已經向前走去的赫伊莫斯的背影。
這一刻,那個頎長而又挺拔的身影彷彿和他記憶中某個熟悉的背影重合在一起。
恍惚中又回到了很久以前,他還小的時候,他總是這樣望著那個背影。
他以為他已經忘了。
可是這一刻,隨著那個人兒子的歸來,又讓他再次回想起了這那段他想要徹底忘掉的不堪的記憶。
他的兄長……
厄爾城主的手用力攥緊。
寬大的袖袍掩蓋住了他攥緊的手,讓人看不到一點異狀,他神色從容地跟上了赫伊莫斯的腳步,一併向城堡的大門走去。
赫伊莫斯已經大步走進了大門,踏入了城堡的大廳之中。
他環視了一圈這座被巨大白玉石柱撐起的、裝飾奢華的大廳,一群人已經在大廳之中恭候著他的到來,見他進來,紛紛恭敬地向他低頭行禮。
唯獨站在這群人中最前面的一名衣著華美的青年並沒有低頭,他雙眼定定地看著赫伊莫斯,臉色僵硬,看過來的目光中還帶著幾分倔強不屈之色。
厄爾城主的兒子,巴克。
他的堂兄。
赫伊莫斯的目光掃了一圈,落到巴克身上,那眼神似笑非笑。
巴克只覺得自己的右手突然劇烈地抽痛了一下。
那種疼痛讓他彷彿又回到了數年之前,他輕易就被當時還是少年的赫伊莫斯壓在地上,一槍將他手掌釘在地上的那一刻。
那讓他此刻在心裏憤怒不已,卻又無法控制地升起了對赫伊莫斯的恐懼之心。
“巴克閣下!”
跟在巴克身邊的下屬出聲提醒。
巴克從回憶中醒來,在四周的眾人地側目下,在赫伊莫斯身後那隊近衛軍騎士們地注視下,他不甘願地、卻又別無他法地向赫伊莫斯低下了頭。
他低聲說:“歡迎您的到來,赫伊莫斯殿下。”
他說話時攥緊了拳,一股屈辱感從他心底升起。
曾經何時,那個需要仰仗他和父親才能生活下去的孤兒已經成為了他不能抬頭仰視的存在。
沒有人注意到,當巴克向赫伊莫斯低下頭時,跟著進來的厄爾城主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一貫能將自己的表情偽裝得極為完美的他在這一刻眼角竟是抽搐了一下,在意識到自己即將失控時,他快速地低下頭,壓抑住陡然從心底深處洶湧而出的怨意。
又是這樣……
當年他曾經遭受過的屈辱,現在再一次降臨在他的兒子的身上。
…………
……………………
房間裏,厄爾城主注視著站在他身前的中年將領。
“為什麼不稟報我,就擅自出城迎接他?”
他質問著這個未經過他的允許就擅自行動的將領。
這個人是墨涅斯特城的將領,本該服從他這個城主的命令,可是這個將領上午擅自出城迎接赫伊莫斯的行為簡直就像是那個小子的下屬一樣。
如果他稍微提前一些得知消息,多少還能安排一下後手,不至於像剛才那樣措手不及。
將領微微俯身,沉聲回答:“殿下已經到了城門口,稟報您恐怕來不及,無論如何不能讓赫伊莫斯殿下在城門口等待太久,我只能先行出城迎接。”
定定地看著中年將領,厄爾城主那一貫溫和的神色收斂起來,沉下臉,帶上幾分威勢。
“不要忘了,我才是墨涅斯特城的城主。”
他盯著對方說,一字一句,語氣透出一點冷意。
他才是墨涅斯特城的主人,城中的所有人都該服從他的命令。
“當然,厄爾大人,我知道您是墨涅斯特城的城主。”
中年將領不卑不亢地回答。
“但是,我在身為您的下屬之前,是作為亞倫蘭狄斯的子民存在,所以,我認為,我去迎接赫伊莫斯殿下並沒有什麼不對。”
“…………你退下吧。”
中年將領躬身行禮,然後轉身,背挺得筆直,快步離開了這裏。
看得出來,他顯然不在乎自己得罪了厄爾城主的事情。
在中年將領離開之後,厄爾城主的臉色陡然陰沉下來。他猛地一揮手,砰地一聲脆響,他身邊桌案上的花瓶被他一下子揮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顯然情緒波動得厲害。
該死。
那個該死的雜種!
他為什麼不死?
為什麼不死在那場火災之中——
一口氣堵在胸口,憋得厄爾城主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些年來,在他沒有注意到的時候,赫伊莫斯已經悄無聲息地向墨涅斯特城伸出了手。
一點一滴的,赫伊莫斯侵蝕著這座城市。
等到他發現的時候,墨涅斯特城中至少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手都被赫伊莫斯收買、倒向了赫伊莫斯那一邊。
剛才那個將領就是其中一員。
那將領在今天甚至已經毫無顧忌、大張旗鼓地去迎接赫伊莫斯,表明自己站在赫伊莫斯那一邊的立場。
那些該死的背叛者!
如果不是因為那些投向赫伊莫斯的背叛者讓他越來越覺得不安,他也不會在這次孤注一擲,動用自己這麼多年來潛伏在王宮中的所有棋子和某些人合作,甚至不惜使用了那個最貴重的王室騎士團中的棋子,也要抓住機會將赫伊莫斯從王儲的位置上拉下來。
可是失敗了。
這一次,他又失敗了。
而赫伊莫斯突然來到墨涅斯特城,顯然就是發現了他是幕後主使,來找他算賬了。
現在的赫伊莫斯已經今非昔比。
不僅僅是因為他身為亞倫蘭狄斯王子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的強大、他的威名、他那赫赫戰功,已經成為了任何人都不敢忽視的存在。
如果赫伊莫斯要奪走他的墨涅斯特城……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厄爾城主就胸口一緊。
他狠狠咬牙。
啊啊……那個愚蠢的伽爾蘭王子,一直都在壞他的好事。
多年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那個蠢貨王子難道不知道赫伊莫斯出了事,最得利的是他自己嗎?
為什麼要多管閒事?
為什麼要去幫助自己的敵人!
“父親大人。”
就在厄爾鐵青著臉在心底咒駡的時候,他的兒子巴克從後面走了出來。
剛才他就站在後面,聽著他的父親和那位將領的對話。
從小被作為繼承人培養長大,巴克並不愚蠢,他也知道,這城中已有不少勢力已經暗中投向了赫伊莫斯。
這一次赫伊莫斯突然來到墨涅斯特城,肯定不懷好意。
厄爾抬眼看向巴克。
看著站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英俊的兒子,他的臉色緩和了許多。
“巴克,過來。”
他向他的孩子伸出手。
巴克上前,單膝跪在他的父親身前。
厄爾城主伸手,神色慈愛地撫摩著他的頭。
“別擔心,我的孩子。”
他說,
“你是我的孩子,是墨涅斯特城未來的主人,我向你發誓,誰也別想從你手中奪走這座城市。”
“尤其是赫伊莫斯——那個小雜種——”
“我的孩子巴克,你看著吧,他很快就會從高處跌落,他永遠別想超過你!我發誓,他永遠都會被你踩在腳下!是的,永遠——”
撫摩著心愛的兒子的頭,厄爾城主不斷地說著,他的眼底浮現出一抹瘋狂。
他不會讓他的孩子重蹈覆轍。
他不會讓巴克遭受他曾經經受過的屈辱。
…………
當巴克從他的父親房間裏離開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明亮的月亮高掛夜空,將細碎的銀光灑落在大地之上。
站在父親的房間門前,巴克頓了一下,回頭看著那已經關上的大門,皺起眉來。
他覺得今天父親的情緒很不對勁,他想要問清楚,可是父親大人卻讓他離開,只是告訴他,讓他今晚好好待在房間裏,不要亂走。
赫伊莫斯。
巴克在心底默念著這個名字。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的右手掌心有一個很大的疤痕,那是當初被槍尖貫穿留下的疤痕。
因為這個傷,無論是弓箭還是劍術上他都長時間無法再進一步。
因此,每一次聽到赫伊莫斯在北地軍中立下戰功的消息時,他都很不是滋味。
這麼多年來,他的父親不斷地告訴他,他才是未來的墨涅斯特城主,赫伊莫斯永遠都不可能從他們父子手中奪走這座城市。
永遠都別想——
他聽著他的父親像是著了魔一般不斷對他重複著這句話。
有一次,他實在是忍不住提醒了父親一句,赫伊莫斯已經是王儲了,甚至有可能成為整個亞倫蘭狄斯的王,根本不會在乎這麼一座城市。
可是說完他就後悔了,因為那一刻,他的父親盯著他的眼神兇狠到讓他都感到害怕的地步。
“他別想!”
他的父親惡狠狠地說。
“不可能的,別想,永遠都不可能!”
“那個小雜種別想越過你,他一輩子都只能被你踩在腳下……沒錯,一輩子…………”
那個時候,他的父親不斷地念叨著這句話,常日裏寬厚溫和的臉猙獰至極。
其實巴克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父親對赫伊莫斯有著如此之深的怨意。
是的,怨意。
如果是擔心赫伊莫斯威脅到自己的城主繼承人位置,頂多不過是提防著也就夠了,可是父親對赫伊莫斯的態度不只是看不起,甚至還帶著深深的恨意。
巴克帶著滿腦子的困惑,離開這裏,回到自己的房間,只是註定他會在這一晚上都輾轉難眠。
當巴克離去了以後,厄爾城主靜靜地坐在自己的房間裏。
明亮的燈光照亮了他的側臉,那是一張和赫伊莫斯有著些微相似的側臉,或者該說,和他那位逝去已久的兄長更為相似的側臉。
燈火在他臉上晃動著,忽明忽暗。
他靜靜地坐著,像是一尊石像,目光沉沉。
兄長大人。
因為你的存在,我一輩子都生存在你的陰影之中。
你是那麼的強大、寬厚、仁慈,所有人都在讚歎著你,注視著你,圍繞著你。
從來沒有人看到我。
就連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都是如此,他們的眼中從來都只有你的存在。
兄長大人,光輝如你,恐怕永遠不會懂得,獨自待在陰影之中,被嫉妒的毒蛇吞噬著五臟六腑的那種痛苦。
你壓了我一輩子。
但是,很可惜,最後贏的人是我。
最後成為墨涅斯特城的城主的人也是我。
你輸給了我。
可是為什麼,你偏偏還要留下一個孩子,繼續壓著我的孩子。
就像當初你壓著我一般。
我不允許。
我不會讓我的孩子承受當初我所經歷過的屈辱。
兄長大人。
我當初贏了你。
現在,不管用怎樣的手段,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我也會讓我的孩子將你的孩子繼續踩在腳下!
…………
“厄爾大人,您這個做法……雖然是針對那位的陷阱,可是不是太危險了?”
“赫伊莫斯現在身份已經不同以往,想要把他拉下來,必須付出一些代價。”
“可是,要是不小心失手,您真的會受重傷的。”
“就是要如此。”
城主的嘴角浮現出一抹陰冷的笑意。
“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親手刺傷了我,刺傷了他的叔父,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要親手殺害自己的親叔父。”
他要讓赫伊莫斯聲名盡毀,被千夫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