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刺殺者以極其慘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令人措手不及。
在刺殺者動起來的時候,凱霍斯反射性地攔在了伽爾蘭身前,所以沒法抓住那人。
何況那位騎士長自盡的意念異常堅決,從那具倒在地上腦漿迸裂的屍首就看得出來,他根本沒給自己留下任何活下來的餘地。
那根他撞死的石柱就在伽爾蘭身側,雖然凱霍斯擋在伽爾蘭身前,仍然有一絲鮮血濺到了伽爾蘭的衣服上。
伽爾蘭注視著那具沒了氣息的屍體,金色的瞳孔映著被染紅的沙地,那抹血紅像是也染進了他的瞳孔中一般。
左臂上被一劍割開的傷口傳來一陣陣的刺痛感,從肩上滑落的金髮還沾染著一點血痕,火光映在他的側頰上,黑夜中,越發襯出那肌膚如雪般的白皙。
……
騎士長自盡,線索中斷。
雖然抓住了幾個人,但是顯然都是無足輕重的棄子,就算審訊估計也問不出多少線索。
伽爾蘭一行人在夜色中返回王宮。
在先一步快馬趕回來傳遞消息的騎士那裏得知了伽爾蘭王子受傷的消息,焦灼等待著的塔普提早已在讓宮廷中的醫師等候在宮所中,伽爾蘭回來後,等候已久的醫師再一次仔細幫他處理了一遍傷口。
那之後,因為失血而感到有些疲憊的伽爾蘭躺在柔軟的大床上,很快就沉沉睡去。
因為有點發燒,所以塔普提守在床邊照料他。
等伽爾蘭入睡之後,沒過多久,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面響起。
塔普提起身,走到門外,不出意外看到卡莫斯王正向這裏匆匆走來,歇牧爾和凱霍斯都跟在他的身後。
她抬手,對卡莫斯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卡莫斯王的腳步微微一頓,再度向前走來時,那響亮的腳步聲就輕了一些。
“他睡了?”
走到門口,卡莫斯王低聲問。
“是的,陛下。”
塔普提躬身行禮,同樣放輕聲音回答。
卡莫斯王沒有再說什麼,進了寢室,走到伽爾蘭旁邊。
他站在床邊,目光落在伽爾蘭的左臂上。
少年躺在床上,微微側著頭沉睡著。左臂上側連同左肩都被雪白的繃帶包裹住,就算重新換了一次藥,那鮮紅的血依然從厚厚的繃帶裏面暈染著滲出來,顯然那傷口不淺,短時間裏止不住血。
那厚厚的繃帶讓少年的身軀越發顯得纖細了幾分。
卡莫斯王撫了撫沉睡著的伽爾蘭的額頭,感覺手指碰觸到的地方有些低熱。
牆壁上微弱的燈光落在少年的臉上,垂落的細長睫毛在白皙的肌膚上落下深深的影子,頰上微微有些不正常的泛紅,可那粉色的唇卻偏生比常日裏淺了一些。
卡莫斯看著就有些心疼。
他替伽爾蘭攏了下薄被,看了塔普提一眼,示意她跟自己來,然後就轉身輕輕地離開了。
等到了外面的庭院中,卡莫斯王直接開口詢問。
“醫師怎麼說?”
塔普提低頭回答:“沒有傷到要害,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但是傷口比較深,短時間內左臂最好不要劇烈活動,避免傷口再度裂開。而且王子流了不少血,體力消耗不少。”
“我知道了,這段時間就讓伽爾蘭養傷,先不要安排事情給他做了。”
卡莫斯王一邊說,一邊看向站在自己身側的祭司。
“聽到了嗎,歇牧爾。”
“是的,陛下,伽爾蘭殿下十天內預定的行程我會全部取消,但是,我想,每天對政務文書的審閱應該不需要取消。”
“不要影響到他養傷。”
“我明白,陛下,王太子的健康是最優先的事情。”
卡莫斯王點點頭,又看向塔普提。
“伽爾蘭交給你了。”
“是的,卡莫斯王。”
卡莫斯王來去如風,如一陣疾風似的過來,又像是風一般地離去了。
離開伽爾蘭的宮所,此刻已是深夜,黑夜中,只有路邊的燈光照著地面。
卡莫斯王的步伐在離開宮所的時候就重新變得沉穩而又有力,那有節奏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在寂靜的夜色中響起。
他的下屬以及侍衛安靜地跟在他的身後。
等走到一個水池旁時,卡莫斯王停下了腳步。
他走過去,站在水池邊緣,定定地注視著水面。
銀子般的月光落在平靜的水面上,偶爾一陣夜風掠過,掀起點點波瀾,讓水面泛起細碎的粼光。
獅子王金棕色的雙目在黑夜中如炭火一般灼燒著,他微卷的棕發在夜風中微微晃動著。
“歇牧爾,這就是為什麼我雖然意屬伽爾蘭繼承王座,但是一直遲遲不肯立他為王太子的原因之一。”
卡莫斯說,“有一批人一直頑固地反對著,他們拒絕讓有著白膚血脈的伽爾蘭登上王座。”
在亞倫蘭狄斯,褐膚為高等血統的證明。
自古以來血統分明,高等血統絕不與低等血脈通婚。下等人永遠都只能是下等人,窮盡一生,他們也無法越過這個階級。
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個牢不可破的隔閡在亞倫蘭狄斯已經逐漸融化,下級貴族可憑藉戰場功績被王冊封為上級貴族,上級貴族也可能淪落到下層階級裏。
階級不再涇渭分明,白膚和褐膚血統之間的通婚也越來越多。
但是,即使如此,長久以來形成的慣性思維依然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打破的,不少褐膚貴族依然看不起白膚的貴族,覺得他們低自己一等。
一旁的凱霍斯沉默著,沒有說話。
作為以戰功被冊封為上級貴族的白膚者,哪怕他是享譽天下的強大騎士,雖然絕大多數權貴在他面前都態度親和,待他彬彬有禮,但是他不是感覺不到那些暗地裏看過來的、帶著輕蔑意味的眼神。
雖然隔閡在一點點融化,但是頑固地抱持著自古傳下來的傳統,執著于血統的高貴與純粹的人並不少。
尤其其中還有一部分對血統的純粹性極其在意,對待此事非常極端和偏激的人存在著。
他們大多都是出身于擁有著悠久而古老的歷史的家族,他們認為血統的高貴甚於一切,他們不容許自己高貴的血脈被下等血統玷污。
對他們來說,讓一位血統低於他們的白膚者成為他們的王,壓在他們頭上,那是極度恥辱的事情。
卡莫斯王的話讓他身後的祭司沉默了一瞬。
“雖然我也知道他們不願意讓伽爾蘭王子繼承王座……但是我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做到這樣的程度。”
那些堅持血統論的權貴雖然以前也一直明裏暗裏地做些小動作,但是多少還有分寸,沒想到這一次出手竟是如此狠。
“以前因為有赫伊莫斯的存在,他們都認為赫伊莫斯更有勝算,所以並不著急。”
盯著水面,卡莫斯王沉聲說。
“現在,伽爾蘭被我立為王太子,赫伊莫斯被放逐到了北地,所以他們急了。”
所以卡莫斯一開始讓赫伊莫斯留在王城中,也是為了緩和這種衝擊。就算伽爾蘭被立為王太子,但是只要赫伊莫斯還在王宮裏,那些人就會覺得還有機會,不會做出太極端的事情來。
可是,他怎麼都沒想到赫伊莫斯居然對伽爾蘭……
不得已,他只能將赫伊莫斯驅逐出了王城,在他人看來,就是他為了伽爾蘭將赫伊莫斯放逐到了北地。
這件事,一下子就刺激到了那些人。
於是他們出手了,他們認為,只要殺死伽爾蘭,自己就只能讓有著高貴血統的赫伊莫斯返回王城,成為王座的繼承者。
“自古以來,從未有白膚者成為亞倫蘭狄斯的王。”
“歷代以來的王子,凡是繼承了白膚血脈的,皆無王座繼承權。”
風刮起,搖晃著樹冠,發出沙沙的響聲,卡莫斯王低沉的聲音在黑夜之中迴響著。
“哪怕有你我護著,伽爾蘭未來的路也會走得很難。”
他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或許比當初的我還要艱難。”
這世上最難的,不是走上一條佈滿荊棘的路。
而是前方根本沒有路,你必須自己拼命開闢出一條讓自己能走下去的路。
“如果只是作為他的兄長,讓他一生自由無憂就是我的願望。”
可是他不僅僅只是兄長,同樣也是亞倫蘭狄斯的王。
亞倫蘭狄斯看似歷史悠久,地大物博,騎兵更是天下聞名,可是外有強敵、內有憂患,就像是一個身患重病還被虎狼環伺的巨人。
卡莫斯王心裏很清楚。
亞倫蘭狄斯若是不想就此腐朽沉寂下去,就必須有所改變。
“王座選中了他。”
獅子王仰頭,望著那一望無際的漆黑天幕。
“再難的路,他也得走下去。”
隨著卡莫斯王的話落音,一陣風呼嘯而來,那茂密的樹冠晃動了一下,落下幾片葉子,緩緩向卡莫斯眼前飄來。
他伸手,抓住一片飄落在自己身前的樹葉。
那片樹葉中間還是綠的,可是邊上已經枯黃,微微卷了起來。
冬天來了。
亞倫蘭狄斯的冬季,到了。
…………
……………………
小小的雪花緩緩從天空中飄落,如一朵朵潔白的花朵,悄無聲息地落在大地之上,然後迅速消失不見。
那高山之上已是白雪皚皚,可是,山下的草原平地上還是黃褐色的土地。現在還只是初冬,偶有小小的降雪,落下來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尚不足以覆蓋大地。
亞倫蘭狄斯的王城位於南方,大海邊,氣候適宜,陽光普照,四季變化並不明顯,哪怕到了冬季也很溫暖,王城中的居民只需要加上一件長袖外袍便足夠了。
那裏從不曾下雪。
只有這裏,在這屬於高山地段的北地才會落雪。
雪白的鴿子拍打著翅膀,在小雪花中穿梭著,然後撲騰著落到站在高臺上的那人手中。
黑夜之神南納的祭司穿著一身保暖的羊毛織衣,厚實的披風攏在身上,手從胸口披風的敞口中伸出來,解下綁在鴿子爪子上的金屬細筒。
看了從王城傳來的訊息,索加陷入了沉思之中。
對於伽爾蘭王子被刺殺的事情,他也覺得很意外。
那不是他策劃的事情。
在離開王城之前,赫伊莫斯殿下下達的命令是靜默。
忠誠于殿下的人絕對不會違背殿下的命令,所以他們的人不會做出這種事情。
從訊息中得到的情報中,索加可以判斷出,刺殺伽爾蘭王子應該是那些血統論的貴族們弄出來的事情。
而那些有著悠久的傳承和家族底蘊的血統主義者和他們並無干係。
以前那些人也曾試圖靠近赫伊莫斯殿下,但是赫伊莫斯殿下對那些人似乎並無興趣接觸。
說實話,對於那些血統主義者的言論,索加慣來嗤之以鼻。
那些頑固、高傲而又自以為是的傢伙根本不懂,血統並不代表一切,那些人只知道死死地抓著歷史先祖的榮光,不肯面對現實,遲早會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之中。
在他看來,血統無所謂,只有絕對的力量、還有強權才是一切。
而現在讓索加頗感頭疼的是,他要不要將這個消息告訴赫伊莫斯殿下的問題。
伽爾蘭王子雖然逃過了一劫,但是也受了傷。
索加只是猶豫了一下,很快就做出了決定。
他快步離開這個高臺,向下面走去。
天空中傳來一聲長鳴,索加抬頭,看到那只黑鷹在天空紛飛的雪花中盤旋著。
他循著黑鷹飛的方向找去,沒走多久,就看到那鷹從高空落下。
在不遠的前方,一個高大的身影立於大地上。
片片雪花在赫伊莫斯周身紛紛揚揚地落下,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轉瞬間就融化無痕。
他沒戴頭盔,潔白的雪花沾染在他漆黑的發上,在他褐色的頰邊點綴上一點白色的痕跡。
他站在那裏,注視著天空。
發上沾染著不少的雪花,也不知道他在雪中站了多久。
一聲鷹鳴,赫伊莫斯抬起右臂,黑鷹落在他的右臂上。
寒冬的風刮起來,極其猛烈,將他身後那暗褐色的厚實披風都掀得不斷拂動著。
“赫伊莫斯殿下。”
索加走過去,喊了一聲,抬手,打算把手中的紙條交給赫伊莫斯。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伸手的時候,那矗立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的身影突然動了一下,赫伊莫斯轉頭,看向南方。
他說,“一年內,我要將北地軍團掌控住。”
索加即將伸出的手一頓,緩緩縮了回去。
他抬頭,注視著他的主人。
“您下定決心了嗎?”
被放逐到北地來,是一次失意,但何嘗不是一次機會。
王城有卡莫斯王坐鎮,王護著伽爾蘭王子,赫伊莫斯殿下很難有機會。
可是北地不一樣,殿下在此處待了數年,在軍團中已經擁有極大的威名和舉足輕重的地位,有很大的機會掌控住這個強大的軍團。
掌控住軍隊,就等同於掌控了權力。
赫伊莫斯沒有立刻回答,依然定定地注視著南方。
在離他無比遙遠的地方,有一座美麗的城市坐落在南方溫暖的陽光之中。
那是他的靈魂所在之處。
【去北地,十年內不得踏入王城一步!】
獅子王低沉的聲音彷彿就在耳邊,赫伊莫斯垂在身側的左手用力攥緊,離開王城時的那種無力感再一次在記憶中浮現。
一味地祈求他人的憐憫,永遠都不可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他再也不會讓別人決定自己的命運。
他必須將一切,都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潔白的雪花從赫伊莫斯那張俊美的臉前飄過。
金紅色的眸,明明應該像是火焰的顏色,在紛飛的雪中卻像是被凍結了一般,冰冷刺骨。
被呼嘯的寒風吹得拂動不斷的額髮在他的眼底落下漆黑的陰影。
他說:“我要擁有,對抗卡莫斯王的力量。”
說完,他轉身離去。
厚厚的披風在他身後飛揚。
飛起的黑鷹在他的頭頂展翅盤旋。
索加站在雪中,目送赫伊莫斯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紙條,然後,一把將其撕得粉碎。
他展開手掌。
寒冬的風呼嘯而來,卷起他手心中的碎紙片。
那片片碎屑和片片雪花交纏在一起,在狂風中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