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沙瑪什的祭司,太陽的祭司,公正無私。
一直以來,對沙瑪什祭司的要求都非常嚴格。首先,必須是上級貴族血統,再來,必須有豐富的學識,以及對一件事正確的判斷力。
以上這些,都只是基礎。
想要成為沙瑪什的祭司還有一個硬性要求,那就是——除了上得了殿堂,還得下得了戰場。
他們在民眾之前,要手持權杖作為教導者諄諄教導民眾、作為法官裁定各項案件、作為祭司舉行祭祀大禮,同時,他們在戰場上更必須掄起權杖就能把敵人打斷腿、砸成肉餅……
這麼說吧,對一個合格的沙瑪什祭司最低要求,那是起碼能一個打五個。
歇牧爾就是這樣一名最正統亦是最優秀的沙瑪什祭司。
在伽爾蘭的記憶中,歇牧爾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處事嚴厲,一板一眼,很少洩露出喜怒哀樂的情緒。
哪怕……
哪怕是在對他說出那句話時候,這位沙瑪什祭司的神色也猶如石雕一般,紋絲不動,然後頭也不回地棄他而去。
那句話……
【你贏不了赫伊莫斯。】
那個時候,在他被赫伊莫斯步步緊逼的時候,在他岌岌可危的時候,這位他最信任也是最依賴的導師這樣對他說,然後離他而去。
那就像是最後一根稻草,給了他最後致命一擊。
歇牧爾所率領的沙瑪什神殿的勢力在轉投向赫伊莫斯之後,他的勢力飛速地衰敗,越來越多的人跟隨著歇牧爾的腳步,拋棄了他,投向赫伊莫斯。
兵敗如山倒的他最終被赫伊莫斯強行灌下毒藥毒死。
在整個身體都被劇毒灼燒著疼得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在最後一眼裏,他彷彿看到了那個人。他的導師站在赫伊莫斯的身後,居高臨下,冷冷地俯視著他,那毫無感情的眼神像是在嘲笑他的幼稚和愚蠢。
他無力地閉上眼,在不甘和懊悔之中陷入黑暗,再一次死在赫伊莫斯手中。
在第四次重生的時候,他其實很想問一聲歇牧爾。
為什麼?
我視你如師如父,你一手將我帶大,整整八年,我一直以為,就算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會背叛我,你也會陪在我身邊。
可是為什麼……
後來他想了想,其實沒必要去問。
歇牧爾在離開他之前說的那句話,已經回答了一切。
那個人說,你贏不了赫伊莫斯。
你贏不了。
這句話像是預言,也或許是一種詛咒。
………………
第四次重生,剛開始的,他曾經想過要報復。
只是他最終沒有那麼做,也不能那麼做,因為如果他真的對歇牧爾動手,那麼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旁人看來,就成了他的錯,會讓其他跟隨他的人心寒和動搖。所以最終,他也只是漸漸和歇牧爾疏遠,然後找了個藉口,將歇牧爾從身邊調走。
一開始他還覺得憋屈,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那滿腔的憤怒和不滿都漸漸散去,平靜下來的他也想明白了。
在他看來,歇牧爾背叛了他。
但是在歇牧爾自己看來,只是做出了一個他認為最恰當的選擇。
歇牧爾是他的導師沒錯,但是,同時,這個人也是沙瑪什的祭司,是這個國家的祭司。
他只是在守護一個人和守護一個國家之間,選擇了後者。
沙瑪什的祭司,公正、冷靜、理智,他不會被私人感情左右,所以,他選擇了他認為更加適合的王者。
那所謂的八年……或許,對這個人而言,根本不存在所謂私人感情。
伽爾蘭這樣想著,他攥緊的手慢慢鬆開,在看到這個人時胸口堵住的一口氣也緩緩散去。
他心平氣和地想。
既然這個人沒有感情,他又何必因為這個人讓自己堵心。
反正這一世,他們之間也就只有今天的這一面之緣,彼此只是路人。
這麼想著,伽爾蘭覺得自己就舒服了很多。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縱身一躍,從石凳上跳下來,然後快步向大殿中間跑去。
在他跳下來之前,那本來就在大殿中等著的十幾個少年或小孩都已經按秩序排在兩側,一個接一個上前,恭敬地從那位沙瑪什祭司手中接過發給他們的紙筆,然後回去坐好。
誰都知道沙瑪什的祭司最為嚴肅和嚴厲,也從不講人情,就算是再調皮的小孩也不敢在他們面前放肆。
所以,當這位祭司沒有說話的時候,所有人都安安靜靜的,整個大殿都靜悄悄的。
啪啪啪的聲音突然打破了這樣的寂靜。
那是跑步的腳步聲,雖然不大,但是在此刻寂靜的大殿之中就極為刺耳。
發出跑步的聲音的正是跑來的伽爾蘭。
因為他開始遠遠地坐在大殿的邊緣,當看到歇牧爾的時候又發了一下呆,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歇牧爾手中的考卷幾乎都已經發完了,就剩下一份,顯然是給他的。所以伽爾蘭趕緊加快速度跑過去領考卷,畢竟就算他不打算做這個王弟了,也不想做出拒考這麼惹人注目的事情來。
他現在最大的目標就是,低調,低調。
歇牧爾站在原地靜靜地等著,他看著那個不守規矩離了群的小孩子邁著小短腿啪嗒啪嗒地跑過來,微微皺了下眉,但是還是平靜地等著。
等那孩子跑到他跟前之後,他稍微俯身彎腰,將手中最後一份紙和筆遞到孩子身前。
他說:“你應該在這裏等著,而不是在那個地方。”
歇牧爾耐心地教導這個小孩要守規矩。
這孩子聽了他的話,仰頭看他。巴掌大的小臉一雙杏仁似的大眼睛圓溜溜的,那瞳孔像是沾染著恩基厄亞河清澈水滴的金色琥珀,光落進去的時候,像是閃耀出太陽一般金色的光輝,亮得彷彿能滲入人心之中。
這孩子的眼睛就像是天空的太陽一樣明亮。
身為太陽神祭司的歇牧爾在心裏這麼想著,對這個小孩不守規矩的不快稍微少了一點,好感多了那麼一點點。
然而,就在他的心理狀態剛剛有了那麼一點改變的時候,那小孩看了他一眼,突然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後直接一轉頭,甩過臉去,也不搭理他,抓著紙筆轉身就跑了。
歇牧爾:“…………”
他成為沙瑪什的祭司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遇到對他甩臉色的小孩。
尤其是現在這種狀況下,誰都知道他對王弟的選擇有不小的影響力,其他少年在他面前都是規規矩矩的,沒想到這個他稍微有那麼一點點好感的小孩居然……
…………
不知為何,他好像有點微妙的……不爽?
當然,我們沙瑪什祭司大人的那張萬年面癱臉是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的。
算了,和一個不懂規矩的小孩計較什麼。
如此想著,他收回了盯著那個跑走的小孩的目光。
歇牧爾的眼緩緩地從那些正坐著認真地看考卷的十幾個孩子們身上掃過,這些都是來自不同地區的王室旁系血脈。
先王在一年前被毒殺,作為先王唯一的子嗣,現任的王、也就是卡莫斯王緊急繼位坐上了王座。然而,初登王座的年輕的王尚未成年,甚至還未成婚,就更別說生子了。
現在局勢很緊張,國外群敵虎視眈眈,國內動盪不安,王室直系血脈只剩下卡莫斯王一人,而卡莫斯王偏生又經常在外征戰,在戰場上出生入死。
每次卡莫斯王一奔赴戰場,大臣們就心驚膽戰、寢食難安。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卡莫斯王有什麼意外,王座立刻就會空缺,那麼本來就已經踩在懸崖上的線上的王國很可能就會因此而整個兒崩塌。
因此,為了避免意外,眾位大臣商議後決定,由各個大臣各自舉薦一名王室旁系血脈的子嗣,年滿八歲又不到十四歲這個範圍內。
然後將這些年輕的孩子帶到王都來,讓卡莫斯王從這些孩子之中挑選一位,認其為王弟,悉心教導。在卡莫斯王的子嗣誕生之前,一旦卡莫斯王有什麼意外,就由這位王弟繼位,讓王座能繼續在王室血脈之中傳承下去。
當然,如果卡莫斯王有了子嗣,也可以讓這位受到良好教導的王弟成為小王子的輔政大臣。
想到這裏,歇牧爾的手指微微攥緊。
他的目光認真地、仔細地在這些年輕的孩子身上一一掃過。
他想。
必須要選出一位最優秀的繼承者。
為了這個王國的未來。
…………
隨便找了一個單獨的位置坐下來,伽爾蘭在青石長桌上攤開剛剛領到的紙張。
那是淡黃色的羊皮紙,手感有點硬,因為一直被卷成筒狀,所以就算攤開了邊緣都還是卷著的。羊皮紙上用小字寫著數十道題目,顯然是要他們在上面作答。
這是知識點測試吧?
伽爾蘭默默想著,拿起雪白的鵝毛筆,瞅著上面那一排排的題目,很是發愁。
他絕對不是在發愁答不出這些題。
他發愁的是,他應該答對幾道題。
這些題目都是關於這個國度的天文地理等等基礎知識,也有一些詢問如何處理小事的問題……這些問題,對於雖然次次爭奪王座失敗,但是好歹做了好幾年王弟,受過正規教導的伽爾蘭來說,全部都非常簡單。
他閉著眼都能全部答出來。
其他的不敢說,但是在這群孩子們之中,開了重生外掛的他絕對是當之無愧的學霸。
但是關鍵是,他會答,卻不能答。
一不小心就答成了第一了可怎麼辦?他可是打定主意不趟王座這個渾水了的。
可是交白卷似乎也太顯眼了,所以他琢磨著最好能弄個中等偏下的成績……但麻煩的是,他又不知道其他人的程度如何,於是此刻苦惱著到底要答對幾道題才好。
正在伽爾蘭猶豫的時候,數名僕人上前,將盛著墨水的石盤放在眾人的桌上。於是原本都在仔細看著羊皮紙的眾人都紛紛開始動手,沾了墨水開始答題。
空曠的大殿此刻極為安靜,只能聽到一片沙沙的寫字聲。
而在眾人都在埋頭答題的時候,那個攥著鵝毛筆皺著小臉盯著面前的羊皮紙一動不動的金髮小孩就非常顯眼了。看到了這個不動的小孩的人們有的交匯一下眼神,有的回頭低聲私語兩句。
正在環顧著所有人的歇牧爾也看到了,皺了皺眉。
他思索了一下,如果他沒有記錯,推舉那孩子過來的是宮務長西梅,那位大臣的年紀很大了,慣來與世無爭,並不想牽扯到王座繼承權的事情裏來,這次想來也只是將那個小孩帶來湊個數而已。
歇牧爾看著小孩愁眉苦臉地盯著面前羊皮紙的模樣,慢步走過去。
他盯著那孩子的眼。
那就如太陽一般,純金色的瞳孔,睜大的時候就像是發著光一樣。
金色的瞳孔,這是王室的象徵,是傳承了眾神血脈的象徵。
但是隨著悠久的歷史過去,王室的血脈多多少少混雜了其他的血脈,現在的王室中,哪怕是身為直系血脈的卡莫斯王也不過是接近金色的金棕色瞳孔,其他王室血脈就更不用說了。
歇牧爾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純粹得不含絲毫雜質的金色瞳孔。
【那是眾神的血脈,黃金的後裔,統治大地的至高的王者。】
【他有著金色的瞳孔,如高掛天空的太陽,讓所有人沐浴在他的光輝之下。】
他想,原來真的就如神殿中那古老的書籍上記載的那般。
真的有看一眼就像是看到天空中的太陽一般的金眸。
就在歇牧爾看著那雙純金色的眼眸的時候,大概是看到他走過來,本來盯著羊皮紙發呆的小孩飛快地動了。
可能是因為歇牧爾站在自己面前,覺得緊張,那孩子肩膀都繃緊了,手腳更是僵硬得不行。手指攥著鵝毛筆就慌慌張張地往放在桌子上的墨水匣裏去戳,似乎是想要趕快蘸了墨水寫字。
可是他看起來實在太慌了,手用力過度,筆尖重重地戳下去,一下子就把那個不大的墨水匣給戳飛了。
而那個被他戳飛出去的墨水匣‘恰好’就沖著站在桌前的歇牧爾潑過去。
嘩啦一下,漆黑的墨汁潑了歇牧爾一身。
整個大殿的空氣都為之一滯。
這一刻,鴉雀無聲。
闖了大禍的小孩登時就嚇傻了,眼神都呆滯了,一臉害怕地看著歇牧爾。
……
在斜對面的方向,一個黑髮的少年稍稍抬起頭,看過來。
從他的位置那裏,視線稍低,就能看到那看起來像是已經嚇傻的金髮小孩藏在桌下只露出半截的腳,白白嫩嫩的,小小的,腳趾尖兒一點粉紅。
那小腳晃動著,飛快地劃了個圈兒,頓了一頓,又劃了個圈兒,怎麼看怎麼透出它的主人此刻愉悅的心情,像極了一個調了皮搗了蛋闖了禍之後還要在主人面前嘚瑟的傲嬌小寵物。
金紅色的眸子微微彎了一下,露出一點笑意,赫伊莫斯低下頭,繼續在羊皮紙上寫字。
作者有話要說: 伽爾蘭:做孩子真好玩,做熊孩子更好玩。
某暴力祭司:呵呵。(記在小本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