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謝……”
歪著頭看著赫伊莫斯,伽爾蘭剩下的那個‘謝’字哽在喉嚨裏,哽了好一會兒後才頗為艱難地吐了出來。
“…………謝。”
最後這一個字,他說得非常不情不願。
伽爾蘭表示他真的一點都不想對這個殺死了他四次的死敵說謝謝——但是人家畢竟實打實地幫了他,讓他沒有在眾人面前丟人,不說個謝謝怎麼都說過不去。
但是這句‘謝謝’說完了他心裏又很不爽。
於是,自然而然的,他這種不愉快的心情就在他臉上表露了出來。
赫伊莫斯看著被他抱起來的小孩抿著唇不回答他的話,只是低著頭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一般,抖了一抖,於是那落在臉頰上的睫毛影子也跟著動了一動。
他抬頭,揉了一下看起來似乎有點難過的小孩的頭。然後,抬頭看了一眼。
站在臺階上故意將伽爾蘭撞下去的小胖子臉色有些難看,被他看了一眼之後轉過頭去,蹬蹬地跑上臺階,跑進了大殿裏。
赫伊莫斯收回了視線。
他是乘船來王城的,速度有點慢,算是最遲的一批人,前天上午才到達這裏。
之前這裏的情況他不是很清楚,但是現在看來,他懷中的這孩子似乎是因為膚色所以被其他的王室成員排擠、欺負了。
他想,也難怪這孩子現在看起來悶悶不樂了。
…………
不,能讓我鬱悶到這地步的,只有你。
如果伽爾蘭此刻知道赫伊莫斯的想法,一定很想將這句話說出來。
但是他不知道,所以在感覺自己又被摸了頭,就抬眼看向赫伊莫斯。
又摸頭,又摸頭——
為什麼好像人人都喜歡摸他的頭?
因為他是這裏最矮的嗎?
於是一點都沒感覺到赫伊莫斯在安慰他的伽爾蘭更加不爽了,抿著唇盯著赫伊莫斯。
只是,還是小孩子的他的眼本就又大又圓,現在這麼瞅著赫伊莫斯,襯著那巴掌大的白白嫩嫩的小臉,還有臉頰邊毛絨絨的淡金色髮絲,他以為自己是在盯人,但是在旁人的視線看來,那睜大眼瞅著自己的小模樣怎麼看怎麼乖巧可愛。
同樣也這麼覺得的赫伊莫斯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摸了一下頭。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小孩的時候,總覺得像是看到了一直剛剛才出生就從鳥窩裏掉下來的圓滾滾的幼崽小鳥,看著這只幼鳥在地上撲騰著,總是放心不下,於是就忍不住想要將這只小鳥捧起來,好好照顧它。
他笑了一下之後,就這麼抱著伽爾蘭走上了臺階。
一邊走一邊還在心裏想著,作為一個男孩子,這孩子未免也太輕了一些。
伽爾蘭很不樂意被赫伊莫斯這麼抱著,覺得丟臉是一方面,不想和赫伊莫斯太親近也是一方面,但是看著赫伊莫斯已經開始走臺階了,他要是現在鬧騰著要下地,恐怕會讓赫伊莫斯失去平衡,到時候兩個人都會從臺階上滾下去。
所以,這麼一想的他只能乖乖地讓他的死敵抱著他上去了。
為了防止赫伊莫斯故意將他摔下去,他緊緊地摟著赫伊莫斯的肩膀,萬一赫伊莫斯真的那麼做了,他好歹能吊在赫伊莫斯脖子上是不?
日常#總有刁民……不,是赫伊莫斯總是想要害我#系列。
而在赫伊莫斯那邊,感覺到懷中小孩那一雙小胳膊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像是極為依戀自己、信賴自己的那副模樣,讓他的心裏更是軟了一軟,將伽爾蘭抱得更緊了些。
他從小到大都是獨子,也習慣了獨自一人,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被人依戀的滋味。
赫伊莫斯想,他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日常#他們兩人的思維總是不在一條線上#系列。
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的兩個人已經徹底將某個跑進大殿裏的罪魁禍首忘記得一乾二淨。
站在大殿門口的小胖子塔爾憤恨地看著向自己走來的那兩個人。
眼看赫伊莫斯根本看都沒看他一眼,而伽爾蘭也是一副徹底忽視了他將他當做空氣的模樣,小胖子一口氣堵得更厲害,自己都快把自己慪死了。
昨天被伽爾蘭拿著樹枝抽得屁滾尿流,覺得自己太沒面子了的他翻來覆去了大半宿,心心念念著一定要在今天報仇。不然,今天一過去,伽爾蘭回去之後他就再也就沒機會報復回去了。
所以他剛才趁著伽爾蘭不注意故意撞過去,想要伽爾蘭在眾人面前出個大醜。他想,伽爾蘭那瘦瘦軟軟嬌嬌弱弱的小模樣,怎麼能和他比?
他的確是輕輕鬆鬆就把伽爾蘭給撞下去了,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正好碰到赫伊莫斯過來——更讓人沒想到的是,這個慣來獨來獨往看起來不怎麼好親近的少年竟是接住了伽爾蘭,甚至還抱著伽爾蘭進來了,把沒能得逞還被忽視了的小胖子氣得咬牙。
但是,小胖子氣歸氣,看著兩人進去後,他也忍氣吞聲地跟著進去了。
他雖然喜歡欺負人,也經常招惹是非,但是他眼力一貫很好,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而那個比他大了兩歲的赫伊莫斯雖然來到這裏才僅僅兩天,很少和他人接觸,並不突出,也沒有表現出特殊的地方,但是已經被他劃分到絕對不能惹的範疇之內。
他說不出理由,只能說這是一種直覺。
他的直覺告訴他,如果去招惹了這個人,他的下場一定會很慘。
昨天被樹枝抽出印來的屁股肉還在隱隱作痛,小胖子一邊磨牙一邊跟在後面用眼神狠狠地瞪著伽爾蘭……可是伽爾蘭完全沒有注意到他那兇狠的眼神,甚至於一次都沒有回頭看他。
金髮的小孩乖乖地被那個黑髮少年抱著,那頭淡金色的發一飄一飄的,軟綿綿的,映著陽光像是發著一圈微光,小手小腳白白的像是天空的白雲一般。
跟在後面看著看著,小胖子更憋屈了,他揉了揉有點痛的小屁股,突然覺得有點小委屈。
QAQ你跟那個人玩,不跟我玩。
我又不是故意想要欺負你的……誰讓當初我跟你說話,你卻不搭理我的?
我一開始也就是想和你一起玩而已,結果你頭一甩理都不理我。所以我就是想著稍微教訓教訓你,讓你和我一起玩……
好吧……我是被攛掇著不小心做過頭了……可是你至於打我嗎?
嚶嚶嚶嚶,父親大人都沒打過我。
真的只是想和伽爾蘭一起玩的小胖子此刻真的很委屈。
……………………
被自己的死敵抱著,感覺被碰到的地方都像是被火燙著一般,伽爾蘭一進大殿,就迫不及待地拽了拽赫伊莫斯的衣服,想要對方把自己放下來。
赫伊莫斯自然感覺到了他的動靜,低頭看了看他,伽爾蘭仰頭與其對視一眼,又繼續拽著赫伊莫斯的衣服使勁掙扎了一下,那意思很明顯——不讓你抱了,快放我下去。
雖然這看起來有點過河拆橋的感覺,但是伽爾蘭只恨不得離這個人越遠越好,自然不肯繼續跟著赫伊莫斯走。反正過了今天就各走各路了,沒必要再湊到一起,他現在只求這個人到明天就把他忘到腦後,從此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最好這輩子都不要再碰面!
面對伽爾蘭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為,赫伊莫斯看了他一眼,俊秀的臉上到是看不出不快的樣子,鬆了手。
少年一鬆手,金髮小孩立馬就跳下去,然後招呼也不打一聲,一扭身,邁開小腿啪嗒啪嗒地跑開了。
頭也不回,怎麼看怎麼像是個小沒良心的貨。
少年站在原地,看著那個一溜煙兒跑得飛快的小背影,好一會兒之後,才移開目光,向大殿中間的那一排長方形石桌走去。
…………
將赫伊莫斯甩開之後,伽爾蘭避開人多的地方,找了個沒有人的偏僻角落,坐了下來。然後,這才開始打量其他人。
這個大殿是敞開著的,巨大的圓柱撐起拱形的殿頂,帶著涼意的黃玉一般的石板鋪成平整的地面。整個大殿都很空曠,十六七個小孩或者少年待在其中也一點都不顯得擁擠。大殿中有兩排長長的青石桌,此刻,大多數人都坐在那裏,等待著什麼。
沒有和其他人一起坐在大殿中央的青石桌邊等待,伽爾蘭坐在大殿邊上的圍欄上,大殿邊緣一圈同樣黃玉石的圍欄,殿底比地面高一米多,顯得很高。他坐在那裏,雙手按在兩邊,兩隻小腿懸空著,無聊地在空中一晃一晃。
他仰著頭眺望過去,遠遠地依稀能看到遠方氣勢恢宏的王宮正殿的輪廓。
那蒼穹頂端是純金所鍍,在陽光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芒,輝煌之極,華美之極,宏偉逼人。
看著那裏,伽爾蘭突然有點感慨。
他想,這一生,他大概再也不會踏入那個他無比熟悉的華美金色宮殿一步。
那個他被那個人殺死了四次的地方。
……
所以,這一次,為了活命,他一定要和赫伊莫斯保持距離!
沒錯,最好連這座城市從此之後都不再踏上一步!
就在伽爾蘭無比堅定地這麼想著的時候,大殿中間傳來了騷動,他往那邊看去,就看到有一群人從大殿門口走過來。
領頭的是一個身型高大的男人,棕褐色的捲曲長髮披在寬闊的肩膀上,一身象徵著上級貴族身份的深褐色肌膚。他的衣飾和身後的人不同,一襲長衣自上垂下到腳踝,只是腰間用金絲的腰帶纏起來,穿著柔軟的布鞋,頭上戴著的不是金銀寶石飾物,而是翠綠的月桂枝葉編制而成的樹葉頭冠。
右手拿著一個大概和他手臂一樣長的白銀權杖,權杖頂端雕琢出是和他頭冠一樣交纏的月桂枝葉的花紋,嵌著樹葉狀的翠綠寶石。
伽爾蘭看著那個高大的男人,面無表情。
他用力地咬住下唇,按在石凳上的手一點點攥緊,手指用力地扣住石板。
歇牧爾。
他的老師。
他的教導者。
他曾經最信賴的人。
對他而言就如同嚴師嚴父那般的存在的男人。
歇牧爾是一名祭司,侍奉著太陽神沙瑪什。
這個國度祭祀著眾多的神靈,同樣也擁有為數不少的侍奉眾神的祭司。只有上級貴族以及王室出身的尊貴血脈,才有成為侍奉眾神的祭司的資格。在王國中,這些祭司就相當於有著極高的宗教地位的學者。
太陽神沙瑪什同樣也被稱為司法天神,所以,他的祭司主修、主掌這個國家的法度。這個國家的法典由王來決定,沙瑪什的祭司掌控和執行。也因此,沙瑪什的祭司大多都性格嚴肅、正直、禁欲,不近人情,他們崇尚秩序,尊重律法,厭惡混亂。
伽爾蘭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已經在大殿之中站定了的歇牧爾。
男人站在眾人之中,他是祭司,也是知識豐富的學者,但是他的身體並不瘦弱,整個人極為高大,握著權杖的褐色手臂上隱約可見緊繃的肌肉輪廓。
伽爾蘭至今都還清楚地記得。
在重生的第一世中,他對於這個對他嚴格、時不時訓斥他的教導者很不耐煩,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就像是他學校的訓導主任一樣,所以,他經常和這人對著幹。
後來有一次,被眾人圍得煩了的他獨自一人站在花園中,剛站了一會兒,就看見歇牧爾突然沖著自己急沖而來。
那人沖過來的速度實在太快以至於讓他完全反應不過來。
他呆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歇牧爾沖過來,掄起右手中從不離身的權杖就對著他的腦袋……不,是帶著呼嘯的風聲擦過他的腦袋,狠狠地向他身後拍去。
嘭!
像是西瓜砰的一下被砸得粉碎的沉悶聲音響起。
下意識跟著擦過自己臉頰的權杖頭轉過頭去的伽爾蘭劈頭蓋臉的就被濺了一臉的血紅。
……我好像看到了什麼可怕的畫面……
因為看到了太過於血腥慘烈的畫面啟動了自我保護系統的伽爾蘭在失神了一瞬間之後,好不容易才回復了意識。
然後,他就看到了倒在他腳下身體還在微微抽搐著的刺客,還有,一地的紅紅白白,刺客那個像是被砸碎了的西瓜的腦袋……
是的,他那位身為祭司兼學者的導師歇牧爾,掄起權杖,一個揮舞,就把這個刺客砸得腦漿迸裂。
一杖爆頭。
而歇牧爾那個一直都是單手拿著從不離手的權杖,實重四十多斤。
那時的伽爾蘭:“…………”
從此他在他那位掄起權杖就能一杖爆頭的暴力導師歇牧爾面前只剩下一個表情。
乖巧.JPG
………………
然而,就是這個人,他的導師,他曾經最信任的人。
在他第三次重生的那一次,背叛了他,投到了赫伊莫斯的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