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太陽即將從遙遠的地平線上落下,光芒一點點地從大地上消失,天空眼看就要暗下來。
沉重的號角聲響起,在大地上遠遠地傳出去。
那像螞蟻般密密麻麻地圍繞在王城四周、啃噬著城牆的士兵在號角聲中退去。
如同陡然落潮的潮水,頃刻間就撤離得乾乾淨淨,只在高大的城牆下留下了遍地的屍首以及一地的血污。
環繞著王城的護城河緩緩地流淌著,一如既往。
只是它原本清澈的水面早已變得渾濁不堪,城門那一處更是已經將近斷流,被沙土袋填平了大半。
無數屍首和沙石麻袋在護城河中間堆積起來,截斷了河流,那數不清的殘肢斷臂和沙土混合在一起,就像是一處亂墳崗,將附近的水都染成了詭異的醬紅色。
加斯達德人花費了整整三天的時間,在這裏丟下無數屍首,才堪堪填平了城門這一處的護城河。
這還是由於提爾事先下令將這條屬於活水的護城河的上游截斷,讓護城河裏的水量減少,降低了填河難度的緣故。
不過,加斯達德人並不心疼。
反正冒著箭雨搬運沙土麻袋去填河的,是那些投降他們的他國士兵組成的混合軍隊。
對他們來說,這些降兵就是純粹的炮灰,除了豁出命幫他們打通進攻的道路以外一無是處。
鳴金收兵,加斯達德的大軍很快返回營地。
加斯達德人的統帥,王子提爾騎馬靜靜地站在夕陽中。
火紅的夕陽映著他冰雪般的側頰,和極北之地比起來溫柔得不像話的風輕輕地掠過他的頰邊,掀起他那絲絨似的銀白色額髮。
那雙像是淡紫色寶石的瞳孔映著遠方那座矗立在大地上的巨大城市。
亞倫蘭狄斯的王城。
和卡納爾那精緻華美卻無比脆弱的王城不一樣,亞倫蘭狄斯的王城給人一種氣勢磅礴的感覺。
有著悠久的文明歷史的亞倫蘭狄斯的王城。
它從古老的歷史中走來,在漫長的時光中沉澱出了滄桑而渾厚古樸的氣息,時光的流逝反而讓它越發顯得宏偉。
它是頂天立地的巨人。
它是矗立大地的巍峨高山。
無論時光如何流逝,無論經歷了多少年的風雨,它依然是如此的雄偉而壯麗。
哪怕距離這麼遠去看,也能隱隱感覺到無形的威壓感從那座城市傳來。
它矗立在夕陽之下,就像是一簇在劇烈燃燒著的黑紅色烈火。
灼熱,猛烈,龐大,彷彿永遠不會熄滅。
看著那座宏偉的城市,提爾細長的眉微微皺了一下。
攻打亞倫蘭狄斯王城的事情不如他預計的那般順利。
如今,亞倫蘭狄斯北方和東方的軍團都因為要抵禦蓋述、伊斯兩國而被牽制在邊境上,動彈不得。
西方的軍團已經被他覆滅,號稱不敗的獅子王的卡莫斯王也被他殺死。
亞倫蘭狄斯的各個城市裏雖然還分佈著零散的軍隊,但是沒有一個統一的統帥,根本不可能組織起力量和加斯達德人對峙。
他也已經率領大軍來到了亞倫蘭狄斯的王城。
他麾下十幾萬的大軍宛如龐然大物,而王城中的守軍最多不過一萬多。
據說,其中還有一部分是召集的附近城鎮裏那些沒多大戰鬥力的城衛軍。
在旁人看來,加斯達德人的進攻順利得有如神助一般。
在這樣的兵力對比而且外無援軍的情況下,亞倫蘭狄斯王城的淪陷是遲早的事。
而王城一破,就意味著亞倫蘭狄斯的亡國。
現在,幾乎整個大陸都在關注著這一處。
不少人歎息著,亞倫蘭狄斯將步卡納爾後塵,很快就會亡國,落入兇悍的加斯達德人之手。
但是,旁人眼中所謂的順利,在提爾眼中卻是意外連連。
此刻,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遠方的王城。
如果真的順利,按照他的計畫,他現在就應該已經進了城,坐在了亞倫蘭狄斯的王座之上。
他冷漠的瞳孔映著城中那座金色的王宮露出城牆的頂端。
伽爾蘭。
亞倫蘭狄斯的王太子此刻應該身在其中。
據說在不久前的暗殺中受了重傷,至今還臥病在床。
因此,指揮這場戰爭的是另一位王子,黑騎士赫伊莫斯。
根據提爾多年來收集到的消息,這位甚至還尚未成年的王太子的容貌秀美,是一位有著被世人傳頌的容貌的美少年。
這位王太子和勇猛強悍的卡莫斯王完全不一樣,是一位武力值很弱,連麾下騎士都不及的王子。
一般來說,提爾對於弱小的人從來都毫無興趣。
弱者沒有資格入他的眼。
但是,對於這位在傳聞中並不強大的王太子,提爾卻對其多少有一點興趣。
因為那位王太子近些年來壞了他不少事。
這也正是他攻打亞倫蘭狄斯並不順利的原因。
其他的小事且不說,他至少有三個重要的部署都被那個王太子打亂了。
若不是因為那個王太子插手塔斯達使團的事,此刻塔斯達國豈止只是內亂了一陣,而是早該換了統治者。
而那個新的統治者這個時候本該和他一起,兵分兩路,一同進軍亞倫蘭狄斯才對。
再就是南方的托澤斯城,他的人潛伏在那裏花費了數年的時間,腐蝕當地權貴官員,暗中和海盜結盟。
在他決定今年冬季進攻亞倫蘭狄斯之後,他就直接下令潛伏在托澤斯城的人召喚來那群海盜。身為重要海上貿易城市的托澤斯如果被海盜佔領,亞倫蘭狄斯不僅僅在經濟上受損,還能牽制住亞倫蘭狄斯包括海軍在內的部分兵力。
甚至於,在自己此刻進攻時,還能夠讓那些海盜再一次攻打托澤斯城,在南方也點起戰火,讓亞倫蘭狄斯越發分身乏術。
可惜這個重要的棋子,也被那位王太子給廢了。
而最重要的棋子,就是他派來潛伏在王城中的那些人。
他花費了七年多的時間,才在王城暗中張開了一張大網,就是為了在攻打王城的時候讓那些人在城內暴動,從裏面幫他打開城門,從而輕鬆破城。
誰知那位王太子就算是被刺受了傷,還能反擊一手,設下陷阱,順藤摸瓜,將他那些人給一網打盡。
沒了城中裏應外合的人,無法從內部突破,提爾只能強行攻城。
以上種種,皆是那位王太子所為。
導致提爾攻打亞倫蘭狄斯的行動無法如他所預料的那般順利進行。
而且,還有一點讓提爾頗為費解。
他明明應該成功地挑撥了兩位王子之間的關係,將其分裂,因此將那位戰功顯赫的赫伊莫斯王子逼去了北地。
誰知道,赫伊莫斯竟然在關鍵時刻趕回了王城,還二話不說幫助受傷的伽爾蘭王子守城。
這種完全不計前嫌的行為……完全不像是此人的性格。
還是說,是哪一點關鍵的事情他沒注意到?
就在提爾注視著遠方的王城陷入沉思的時候,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後方傳來。
一名將領面色焦急之色,縱馬匆匆向他奔來。
等到了提爾身邊,將領急切地湊過去,小聲在提爾耳邊說了幾句話。
提爾的目光停頓了一下。
他這一瞬間似乎有些失神。
“殿下?”
眼見聽到了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後,提爾一直不吭聲,那名將領頗為緊張地喊道。
“提爾殿下?”
屬下不斷的呼喊聲讓提爾回過神來。
他抬頭看向佇立在夕陽下的王城,又轉頭,看向西方。
他淡紫色的眼眸在這一刻彷彿有異光在湧動。
“哈……哈哈哈!”
他突然笑了起來。
在將領錯愕的目光中,一貫神色淡漠的加斯達德的王子放聲大笑。
“很好。”
提爾的眼閃動著微光,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他彷彿是發現了一件極其有趣的事情,興致盎然地看著西方。
那是他來的方向,也是他現在最感興趣的那位王太子所在的方向。
他以為在王城中的那個人,竟是在三日前他剛抵達王城的那天晚上,在萬里之外率兵一舉奪回了茹達斯城。
“伽爾蘭。”
他認真地、仔細地說出這個名字。
而後,再一次重複著這個無數次讓事情脫離他的掌控的名字。
“……伽爾蘭。”
不知為什麼,在他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有什麼冥冥中註定的東西湧入了他的身體裏,讓他一貫冰冷的胸口在這一刻變得無比的火熱。
那是他一路行來至今,第一次感覺到的,從身體裏湧出的熾熱的戰意。
細碎的銀髮散落在提爾銳利上揚的眼角,他眺望著遠方,唇角揚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伽爾蘭。
亞倫蘭狄斯的王太子。
我的敵人。
你我之間註定要有一戰。
我期待著與你會面的那一天。
…………
……………………
已經到了夜晚,歡騰了一整天的茹達斯城重歸寂靜。
將所有的負面情緒在這一天盡情發洩出去的民眾們疲累的、卻是無比安心地早早沉入了夢想之中。
他們的眉眼終於能夠舒展開來,哪怕已沉沉睡去,嘴角也掛著淺淺的笑意。
城中的那座城堡依然燈火通明,那光芒在黑夜中散出絲絲暖意。
嘩啦一聲,那是鎖鏈撞擊的響聲。
位於城堡深深的地下,那座漆黑的鐵牢的大門被人打開。
牢中的那位老人跪在地牢那唯一的天窗下方,星光照進來,落在他斑白的鬢髮上。
他跪在那裏,雙手緊握著抵在額頭上。
那是祈禱的姿勢。
跪著祈禱的老人彷彿一尊石雕一般,在星光下一動不動,沒人知道他保持了這樣的姿勢多長的時間。
“尤納斯大人。”
來人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一直向眾神祈禱著的老人抬起頭,睜開眼。
微弱的星光落入他的眼底,他的眼底彷彿有許多東西糾纏在一起,彙聚成一種極其複雜的神色。
他緩緩地起身,一手按著地面,豎起因為跪得太久已經不聽使喚的的腿,艱難地站起身來。
他轉過頭,獨眼騎士那張熟悉的臉落入他的眼中。
他略顯渾濁的眼珠子定定地看著那張臉,和他不一樣的白色的膚色。
烈日的騎士。
享譽大陸的強大騎士。
亞倫蘭狄斯僅剩的四位騎帥之一。
一場大戰,獅子王戰死,象徵著亞倫蘭狄斯最強力量的七位騎帥幾乎死了一半。
六大軍團已去其三,尤其是第一軍團的覆滅,使得亞倫蘭狄斯的軍事力量幾乎喪失了一多半。
加斯達德的大軍已逼近王城,眼看亡國之危就在眼前,亞倫蘭狄斯風雨飄搖,萬民同悲。
而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尤納斯閉上眼,掩蓋住眼底的痛苦之色。
他什麼也沒有說,跟著凱霍斯走出了陰森的地牢。
他慢慢地走上石階,一步步的,步履蹣跚。
走過熟悉的大廳,通過長長的螺旋形階梯,凱霍斯將他帶到了城堡上面的一個房間裏。
一進門,尤納斯就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他曾經的部下猶塔。
此刻,那位曾經站在牢外大放厥詞、意氣風發的將領雙臂被繩子縛在後背,跪在地上,低著頭,整個人都散發出頹廢的氣息,顯得狼狽不堪。
一看到這個卑劣的叛徒,尤納斯心底就猛地升起一股恨意。
他盯著猶塔的眼一瞬間就紅了起來,恨不得立刻就沖過去,吞其肉噬其骨。
可是他剛走了一步,就被凱霍斯抬手攔住。
像是突然被人重重打了一棒,尤納斯整個人呆滯在原地。
是的,他恨猶塔這個叛徒。
可是他又有什麼資格去恨?
作為害死卡莫斯王的罪魁禍首,他和猶塔又有什麼區別?
尤納斯怔怔地站在房間裏,神色木然,目光茫然。
過了幾分鐘,腳步聲從外面響起,大門推開,伽爾蘭走了進來。
作為侍衛跟在他身後的瓦塔看了一眼房間裏的凱霍斯,沒有跟進來,而是在外面關上門,守在了門外。
少年一進門,像是木樁般呆呆地站在那裏的尤納斯就下意識抬起頭,向少年看去。
伽爾蘭王子,卡莫斯王所寵愛的王弟。
一個月前,就是這位王子從他手中救走了卡莫斯。
他之所以下定決心背叛卡莫斯,就是因為卡莫斯王冊封了這位王子為王太子。
而他,不容許沒有尊貴血統的白種繼承王座。
可是就是這個他認為血統不夠純粹高貴的白膚的王子,拯救了茹達斯城。
尤納斯的目光落在伽爾蘭的頭頂。
他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那熟悉的青金石黃金王冠就戴在這位年輕的王子頭頂,天青色的寶石上那一點血珠的殷紅,刺得他雙眼發痛。
尤納斯定定地看著那頂王冠,目光恍惚。
“我一直認為……我所做的是正確的……”
他說,“卡莫斯王偏離了眾神的旨意,而我要將其拉回正確的道路。”
他閉眼,面容憔悴,聲音沙啞。
“我沒有兒子,唯一的女兒也因侍奉神靈而發誓終身不嫁,我沒有可以繼承王座的後裔……所以我想,我坐上王座不是為了自己,不是因為自己想要成為王……我想,等我成為王,按照眾神的意志,將亞倫蘭狄斯重新導向正確的道路之後……我死後,就會將王座交給赫伊莫斯王子。”
“那就是我並不是為了貪戀王座而背叛卡莫斯王的證明……”
伽爾蘭靜靜地看著他,凱霍斯也在沉默,跪著的猶塔縮緊了身體。
房間裏沒有其他人說話,只有尤納斯一個人的聲音在迴響。
“我告訴我自己,背叛卡莫斯王,並不是因為自己的私欲,只是為了撥亂反正……”
“我的女兒也鼓勵我,說這就是神給予我的旨意,是我該去做的事情。”
“那讓我堅信著,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亞倫蘭狄斯,為了建立正確的秩序,為了重現王室血脈的榮光。”
“我一直都這麼告訴自己……”
突然,外面響起敲門聲,打斷了尤納斯的話。
瓦塔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進來。
“殿下,尤納斯城主的女兒來了這裏,她想要見她的父親。”
伽爾蘭沉吟了數秒,看了猛地轉頭看向房門的尤納斯一眼。
他說:“讓她進來。”
房門打開,一名看起來二十多歲的女子走了進來,房門在她身後關上。
蓬鬆的棕黑色長髮披散在她纖細的肩膀後,她雙手交握放在身前,大大的鵝黃色裙擺輕輕擺動著。
她面容纖麗,細長睫毛在她頰上落下玫瑰色的陰影,她微微抿著唇,睫毛輕顫了一下,看起來如羽毛般柔弱。
同樣身型纖細的三名侍女跟在她的身後,安靜地垂著頭,一聲不吭。
這位看起來柔弱而秀美的女子看了她的父親尤納斯一眼,露出心痛的神色。
然後,她徑直往前兩步,俯身,裙擺在地上撒開。
她低頭跪在了伽爾蘭的身前。
“殿下,求求您,殿下。”
她急促地,用還帶著一點哽咽的聲音哀求著。
“請您寬恕我的父親,他年紀大了,受不得苦,求您了,殿下,我可以代替他接受所有的懲罰,只求您饒恕他……”
站在一旁的凱霍斯皺了皺眉,他往前走了一步,開口剛想要說些什麼。
可是突然間,異變突生。
那原本低頭安靜而卑微地站在一旁的侍女突然猛地向凱霍斯撲過來,兩人一左一右,死死地纏住了凱霍斯。
而剩下的那名侍女則是從胸口掏出一把匕首,猛地沖向伽爾蘭。
凱霍斯一抬手想要甩掉那兩名侍女,可是令他心驚的是,看似纖弱的侍女居然力氣大得出奇,竟是能將他按在原地。
眼底閃過一道厲色,騎士直接下了狠手。
他一抬手,手肘狠狠地將其中一名抓著他手臂的侍女胸口的肋骨撞碎。
可是,讓人驚異的事情出現了。
那名肋骨被凱霍斯撞得粉碎的侍女仍舊是死死地拖住凱霍斯,甚至連一聲哀嚎都沒有,她瞪著凱霍斯,一雙眼中,眼白佔據了大半,顯得頗為可怖,而那眼神更是詭異到了極點。
在那名侍女撲過來時,反應極快的伽爾蘭已經拔出腰間的劍,打飛了侍女手中的匕首,然後一劍刺穿了她的胸口。
若是普通人,早已倒斃在地。
可是此刻,被他貫穿了心臟的侍女竟是伸出雙手死死地抓住了他握在劍柄的雙手。
她的力氣大得出奇,像是鐵鉗一般,伽爾蘭怎麼都掙脫不掉。
那名侍女一雙通紅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伽爾蘭,鮮血泊泊地從她被貫穿的胸口流淌下來,她卻彷彿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咧著嘴對伽爾蘭露出詭異而可怖的笑。
“我偉大的神,提姆亞特,創造萬物的母神啊。”
剛才跪在地上一直哀哀哭泣著的尤納斯的女兒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來。
那柔弱的模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此刻的臉色亢奮到了極點,帶著瘋狂,看著伽爾蘭的眼神亮得可怕。
“您忠誠的信徒將為您獻上最珍貴的祭品!獻上眾神的血脈!”
她宛如詠唱一般高喊著,手持短劍對此刻被侍女鉗制住而動彈不得的伽爾蘭狠狠刺去——
“王子!!!”
在凱霍斯又驚又怒的高喊聲中。
劍鋒在空中劃過一道寒光,重重刺下。
刹那間,鮮血飛濺。
金髮的騎士面露驚愕之色。
伽爾蘭驀然睜大了眼。
在一片混亂中突然沖過來的尤納斯擋在了伽爾蘭的身前,重重地吐出一口血。
他女兒手中的短劍,劍身已經整個兒沒入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