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天色早已大亮,但是地牢之中的光線仍舊是暗淡的,只有一束光從地牢上方的狹小鐵窗照進來,將一束明亮的光斑映在地面上。
那冰冷石地上折射的一點光,隨著時間緩緩移動著,最後反射到了靠在牆壁坐著的黑髮青年的臉上。
他微垂著頭,閉著眼,細碎黑髮垂落在額前,看起來像是在淺睡。
當那折射的微光映在他臉上的時候,細長睫毛動了一下,然後緩緩睜開。
從淺睡中醒來的赫伊莫斯很快就清醒了過來,他轉頭,透過那個小小的天窗看到天空中太陽的位置,並由此判斷出了此刻的時辰。
然後,他轉回頭,看向某個方向。
他想,商討他的罪責的議事差不多已經開始了,想必,那個意圖嫁禍給他的人就在其中。
想到這裏,赫伊莫斯又想起了不久之前,當他果斷決定盜取兵符的時候,他的那位下屬勸說他的話。
那時,身為黑夜之神的祭司秉承著一貫的狡詐屬性的索加強烈反對他去盜取兵符。但是他並沒有聽從他這位下屬的話,而固執地率兵奔赴了托澤斯城。
當他被王室騎士團關押起來之前,索加趕來見他,緊皺著眉長歎一聲。
“赫伊莫斯殿下,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被剝奪了王位繼承權,最終獲利的那個人是誰?”
索加的臉色看起來頗為沉重。
“伽爾蘭王子什麼都不用做,他只要保持沉默,就能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殿下,我知道,你和伽爾蘭王子的感情很好,但是,一個這麼好的機會放在眼前,是人就不會放過。”
他目光冰冷地說,
“殿下,您所經歷過的事情應該讓您比任何人都看得清——這世界上最經不起考驗的,就是人性。”
“在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時,所有人都是自私的,這是人的本能,沒有人會例外。”
…………
從回憶中清醒過來,赫伊莫斯看著前方。
他的目光彷彿穿透那重重牆壁,看向了那個他此刻看不見的地方。
那個無形的戰場。
他能想像得到,伽爾蘭此刻站在那個沒有刀劍的戰場上的身影。
‘沒有人會例外’……嗎?
赫伊莫斯的唇角驀然勾勒出一抹痕跡。
無論是此刻身在現場的索加,還是那暗中嫁禍他的人,想必都會因為伽爾蘭的行為而震驚吧。
…………
……………………
“我以亞倫蘭狄斯王子的身份,否決大司長的提議。”
伽爾蘭的聲音在議事庭中迴響。
一句話讓差點邁出那一步走到眾人之前的索加停下腳步,到了喉嚨裏的話又噎下。
一句話讓年老的大司長臉上和煦的笑僵了一秒。
但是也只是一秒,轉瞬間就收斂了起來,快得讓人根本來不及看見。
大司長仍舊笑呵呵的,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滿了和藹。
他用慈祥的目光注視著伽爾蘭,臉上看不出絲毫惱怒之色,他看著伽爾蘭的神態就像是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後輩。
“伽爾蘭王子。”
他微微搖頭,歎息一聲。
“您太過於意氣用事了。”
雖然面色慈祥,但是大司長的心裏和他臉上的表情可是完全不一樣。
他,以及他身後那個龐大的家族在亞倫蘭狄斯的政權中心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而這麼多年來,他的地位隨著時間以及職位的增長也越發尊貴。
所以,已經很久沒有人會如此乾脆俐落地當眾反駁他,讓他丟臉了。
——這讓他心底極其不快。
哪怕給他尷尬的是亞倫蘭狄斯的王子。
王子,王太子。
一字之差,卻是天差地別。
前者只是身份尊貴,但是論實權根本不如身為大司長的他。
而且,就算是王子,也應該懂得尊重老人。
大司長在心底如此不快地想著。
但是,無論對伽爾蘭王子的態度如何不滿,他的臉上卻沒有洩露絲毫,仍舊是和藹可親的。
他說:“伽爾蘭王子,我知道你與赫伊莫斯王子情誼深厚,但是,赫伊莫斯王子犯了錯,就該受到懲罰,這樣他才會明白自己錯在哪里。你對他的包庇,不是在幫他,而是在害他啊。”
他一字一句,語重心長,如一位憨厚老人在諄諄教導著自己疼愛的後輩一般。
站在黑曜石座椅前的伽爾蘭看向大司長,從他側肩垂落的淺藍色披風有一截搭在了座椅的扶手上。
“我不贊同你的話,大司長。”
像是沒聽到伽爾蘭這句話,大司長一邊說,一邊搖頭歎息。
“我知道,你們都還年輕,難免犯錯,又因為都是王子,身份尊貴,大家都順著你們……”他歎息道,“但是,就算是王子,也不代表犯了錯就不用受罰啊。”
“若是如此,亞倫蘭狄斯的律法威嚴何存?”
任由大司長說著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伽爾蘭側頭看著大司長,目光明亮。
“犯了錯就要受罰,的確如此。”
他說,“但是,大司長,未經任何調查就給人定罪,讓無辜的人背負他不曾做過的事,這難道就是你口中的彰顯律法威嚴?”
“伽爾蘭王子,您這未免就強詞奪理了,明明兵符都已經從赫伊莫斯王子身上拿出來了,他都承認是自己盜取了……”
伽爾蘭乾脆地打斷了大司長的話。
“他承認了盜取兵符,自私調動軍隊,但是,您有證據證明是他親手殺死了兩位王室騎士嗎?”
老人低低地咳嗽了一下,暗中向身後的人使了個眼色。
立刻就有人心領神會,向前一步開口說話。
“事實已經很清楚了,那個時候只有赫伊莫斯王子去過那裏。”
“那兩位王室騎士負責看守兵符,既然兵符到赫伊莫斯王子手中,按常理推斷,不是他殺的,還能是誰?”
“沒錯,為了奪取兵符,自然要殺死看守兵符的兩位騎士,這還不夠明顯嗎?”
伽爾蘭皺了下眉。
“所以,你們給赫伊莫斯定罪的理由就是‘按常理推斷’?”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了起來。
“就連給平民定罪都需要確鑿的罪證,而現在對著王子,你們沒有絲毫證據和證人,就以‘想當然’為理由給他定罪?!”
伽爾蘭強硬的態度讓整個議事庭的氣氛一時間僵住了,有人想要再說什麼,卻又發現伽爾蘭的話讓他們無法反駁。
在這之前,眾人都理所當然的將殺人奪符聯繫在一起,認為是一件事,既然作為物證的兵符從赫伊莫斯王子身上搜出來了,那麼人肯定也是他殺的。
那是一種慣性思維。
雖說如此,但是在場的人沒有蠢人,自然會有不少人想到,赫伊莫斯王子其實沒必要殺人,這對他沒有好處,說不定是有什麼人在陷害他。
但是,就算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可現在的關鍵是,赫伊莫斯的確做出了偷取兵符、調動軍隊的事情。
這件事冒犯了王權,說不準就會惹得卡莫斯王大發雷霆,赫伊莫斯王子還不知會落得個怎樣的下場。
於是,哪怕心裏明白事有蹊蹺,但是眾人為了明哲保身,避免把自己牽扯進去,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撇清和赫伊莫斯的關係。
這樣一來,他們當然不可能在這種時候為赫伊莫斯說話,不落井下石已經算不錯了。
而那幕後黑手自然也是抓住了眾人這個心態,想要趕在卡莫斯王返回之前,一舉將罪名在此時定下來。
只是許多人都沒有想到,毫不避嫌地站出來為赫伊莫斯說話的人,居然是伽爾蘭。
伽爾蘭王子不可能蠢到會不知道赫伊莫斯被剝奪繼承權對他的意義。
在場的許多人都在心底困惑地想著。
他為什麼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
難道是另有打算?另有更大的好處?
這些在政權中心待得太久,已經習慣於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權貴們幾乎都下意識這樣思考著。
眼見給赫伊莫斯王子定下罪名的事情再一次成了僵局,大司長臉上不再繼續保持著和藹的微笑,而稍微沉下來幾分。
“伽爾蘭王子,你這是狡辯。”
他沉下臉來。
“你在托澤斯城胡鬧也就算了,在這裏怎麼還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年老的大司長坐在那靠前的座椅上,常年身居高位讓他自然而然地有了一身威勢。
他一沉下臉來、目光嚴肅的時候,周身的氣氛都像是跟著壓迫了下來。
“要知道,王子您在托澤斯城做出那些事,已經很不應該了。”
他一臉肅然地說,
“你擅自將作為托澤斯城子民的私有財產的奴隸釋放掉,等同於毫無理由地奪取民眾的財產!你身為一國的王子,怎麼可以作出這種欺壓民眾的行為來?”
大司長突然提到的這個話題,讓一旁的凱霍斯心裏一凜。
果然來了。
凱霍斯心想。
當伽爾蘭王子做出釋放托澤斯城奴隸的決定時,他就知道,這種行為一定會引發王城內那些權貴們的不滿。
因為王子所做的事情,已經動搖到了他們的利益。
不過,凱霍斯覺得,這件事應該不會很嚴重。
因為就算不滿,這些權貴也不會在王子回王城的短時間裏表露出來。
而他們只要等到卡莫斯王回到王城,讓卡莫斯王開口將王子做的釋放奴隸的行為定性為特殊戰爭中的特例的話,就能讓那些權貴的不滿減輕很多。
只是,猝不及防的,大司長突然挑在這個時候發難,讓凱霍斯緊張了起來。
很顯然,大司長是在以此警告伽爾蘭王子。
凱霍斯明白的事情,伽爾蘭也明白了。
大司長提起這件事的潛臺詞就是在警告他,不要再多管閒事了,不然會把自己都陷入溝裏去。
同時,大司長這句話,還引起了在場的所有權貴的共鳴。
畢竟,對於他如此大規模地釋放奴隸的行為,幾乎所有權貴都是極為不滿的。
只是因為顧慮到伽爾蘭身為王子的身份,沒人願意第一個出頭,這才暫時將不滿壓下來了而已。
如今,大司長只要揪住這一點不放,這些權貴就會打蛇隨棍上,跟著表達自己的不滿。
伽爾蘭抿緊唇。
他的眼中透出幾分怒意。
這一刻,像是有一股氣堵在胸口,讓他憋悶得厲害。
這些在這裏高談闊論的傢伙們,他們根本不知道所謂的戰爭慘烈到何等的地步,而城破之後的民眾又會落得怎樣可悲的下場。
他們只會在安全的地方,就這麼高傲地、居高臨下地指責你。
他們只會告訴你,不該這麼做,不能那麼做。
若是不合他們心意,就會死死地揪住一點錯漏將你逼進死角——成功之後洋洋得意地認為自己就成了最終的勝利者。
少年沉著臉,他垂在身側的手一點點攥緊成拳。
只是他的手臂被從側肩垂落下來的淺色披風蓋住了,沒人看到他攥緊的手。
眼見伽爾蘭王子安靜了,大司長微微一笑。
就算貴為王子,也只是一個年輕人罷了,怎麼會是在政權中心沉浸多年的自己的對手。
“伽爾蘭王子。”
他繼續以教導的口吻對伽爾蘭說。
“‘賢明的王子’,王城的民眾如此稱呼著您。”
“您用了八年的時間,才得到民眾這樣的讚譽,他們將您稱為‘沙瑪什的賢明者’。”
他語帶警告地說。
“可不要一時的意氣,毀了您的名聲啊。”
“就算是為了您的名聲著想,您也該慎重做出決定才是。”大司長注視著伽爾蘭,說,“所以,王子,現在就請您做出結論吧。”
議事庭再一次安靜了下來。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微垂著頭的伽爾蘭身上。
在偏廳那裏,那位黑夜之神的祭司的目光也一眨不眨地盯著伽爾蘭,這一刻,他的眼神極為複雜。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索加從來都是如此認為。
可是此刻,他竟是有些弄不清自己的心情,此刻自己究竟是希望能從那位伽爾蘭王子口中得到一個怎樣的答案?
在眾目睽睽之下,伽爾蘭抬頭。
他平靜地說:“我反對就此給赫伊莫斯定罪,我會親自調查,找出殺害兩位騎士的真正兇手。”
本以為已經勝券在握的大司長臉上的肌肉陡然抽動了一下。
這個王子怎麼就這麼愚笨,這麼不懂事呢?
他不滿地盯著伽爾蘭想著。
“因為自己與赫伊莫斯王子的私人感情,您就偏袒犯錯的赫伊莫斯王子,想要為他脫罪,這可不是身為‘賢明者’的您該做的事情。”
“既然民眾們稱您被‘被沙瑪什賜予了公正和賢明’,那麼,對待這件事,你不該徇私。”
大司長話裏話外都暗示著。
“伽爾蘭王子,請你務必弄清楚自己的立場。”
“不徇私情、不顧及身份,給赫伊莫斯王子定下罪,這才是真正的賢明之舉——”
少年抬眼,金色的眼筆直地看向大司長。
“大司長,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麼?”
他問。
“什麼?”
“你自己也說了,被民眾稱讚賢明的人是我,被冠以‘賢明者’稱號的人也是我。”
伽爾蘭盯著大司長。
這一刻,他的瞳孔中彷彿有一簇金色的火焰在灼燒。
“我只用了八年,就讓民眾稱頌我,而大司長你執政幾十年,卻沒有獲得民眾的讚譽,這就說明,你並非‘賢明之人’。”
“可現在,卻由並非‘賢明之人’的你來教我,該怎麼做才是‘賢明之舉’,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你——”
伽爾蘭的話讓大司長的一口氣堵在喉嚨裏。
“大司長,如你所言,我是被世人認定的‘賢明者’。”
目光掃過眾人,伽爾蘭沉聲說。
“也就是說……”
站立于眾人之前,少年猛地一揮手。
從他右肩垂落的淺色披風在他這一揮手之時,被高高掀起,在他身後飛揚。
“只要是我所行之事,就是賢明之舉!”
他說,
“我否決給赫伊莫斯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