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在涼快的山林中,伽爾蘭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
他本是來度假,讓自己好好放鬆兩天。結果等他一覺醒來,一睜眼,就發現事情自己找上門來了。
“卡納爾?”
特訓營中當然不可能有侍女,就連侍從都沒有,昨日伽爾蘭過來時只帶了一群護衛騎士,因為一開始並沒有在此地留宿的打算,所以塔普提也沒有安排侍從跟過來服侍。
所以此刻,剛起床的伽爾蘭一邊詢問,一邊在自己換衣服。
“是的,那人自稱是卡納爾的王家騎士。”
凱霍斯回答。
一層紗幕將伽爾蘭和站在外面的凱霍斯隔開,他側頭,看了看鏡中的影子。
因為他在昨晚自己偷偷抹了去淤的藥膏的緣故,今天他側頸和肩上的紅痕已經差不多消失了,只剩下一點淡淡的痕跡,要湊近了才能看出來。
伽爾蘭鬆了口氣。
太好了,今天不用戴那個麻煩的黃金頸飾了。
他換上一件簡單的白色無袖束腰短袍,桃枝狀的純金肩扣將薄薄的披風系在雙肩上,猶豫了一下,他沒有將長髮束起來,而是任由其披散下來,掩住大半的頸。
然後,伽爾蘭一伸手,掀開紗幕,走出來。
他問:“卡納爾的騎士為什麼會來這裏?還被萬物教信徒追殺?”
“現在還不清楚,那兩人的戒心很重,堅持要在覲見您之後,才肯將一切說出來。”
凱霍斯一邊回答,一邊上前走到伽爾蘭身邊,抬手把伽爾蘭肩上系得有點歪的金肩扣重新系好,又仔細整理了一下。
守護騎士的動作是極其自然的,無論是過去的王子還是現在的王,他對待伽爾蘭的態度永遠都像是在對待需要他細心呵護和寵愛的孩子一般。
他看著他的王子的眼神永遠都是旁人不可能得到的溫柔。
“另一個傷勢很重?”
“是的,我們趕過去的時候,他已經被那些萬物教的狂信徒重傷了。”
在那位年輕騎士自爆身份後,他和赫伊莫斯對視一眼,決定去救人。
他們也不怕有什麼陷阱。
畢竟,對兩位亞倫蘭狄斯最強、甚至可以說是大陸上最強悍的騎士設下陷阱……想必是活的不耐煩了。
當他們趕到的時候,那位名為莫亞的中年騎士肚子已經被捅了一劍,眼看就要斃命在萬物教狂信徒的劍下。
他們及時救下了那位卡納爾騎士。
只是可惜,那些狂信徒見勢不妙,竟是紛紛咬開嘴裏的毒藥,自盡身亡。
最終他們也只抓到了一個活口。
…………
當伽爾蘭快步走到給那兩名卡納爾騎士安排的房間外面時,一眼就看著了站在此處的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守在這裏,名義上是保護那兩人,實則也有監視的意思。
赫伊莫斯的目光正看著他。
兩人對視了一眼。
……‘很多個夜晚的夢境中,我都在放肆地侵犯你、掠奪你的身體,讓你在我懷中哭泣哀求’……
前一天赫伊莫斯說的那些話忽然又一次在腦中響起,伽爾蘭只覺得臉上一熱,匆匆移開了目光。
其實,昨天早上的事情雖然讓他有點生氣,但是半天下來,氣也消得差不多了。
只是……那些太過於露骨的話,對於做了好幾世處男連親吻都沒多少經驗的他來說,衝擊性實在是太大了。
以至於他一看到赫伊莫斯就有種說不出的羞恥感,根本沒法和其對視。
為了掩飾心裏的窘迫,他刻意抿緊唇,讓自己看起來嚴肅些。
然後,他邁開大步,一步也不停地從赫伊莫斯身邊走了過去。
只是,伽爾蘭沒有注意到,當他移開目光裝作冷下臉來的時候,赫伊莫斯看著他的目光暗淡了一分。
匆匆從赫伊莫斯身邊走過去的伽爾蘭沒有看到,反而是跟在伽爾蘭身後的金髮騎士忍不住看了其一眼,眼神略有些複雜。
……
當伽爾蘭走進房間裏的時候,那位年輕的騎士正在給躺在床上的年長騎士喂藥,一見伽爾蘭,就怔了一下。
雖然從未曾見過伽爾蘭,但是當看到這位以主人的姿態出現在這裏的金髮美少年,以及以僕人姿態站在伽爾蘭身後側的烈日的騎士時,他立刻反應過來。
將手中的藥碗往旁邊一放,年輕騎士俯身跪下,向伽爾蘭行禮。
赤裸著上半身,腹部包裹著厚厚的白色繃帶的年長騎士在看到伽爾蘭的時候就是眼睛一亮,他不顧自己的傷勢,掙扎著從床上下來。
強忍著疼痛急促地喘著氣,他俯身低頭,單膝跪在伽爾蘭腳下。
“卡納爾的王家騎士莫亞,見過伽爾蘭王。”
他一邊說,一邊從腰帶中拿出一個布帛。
那布帛似乎是從衣服上撕下來的一塊。
莫亞雙手將其高舉過頭,慎重地奉到伽爾蘭身前。
他說:“伽爾蘭王,我懇求您,説明卡納爾,救出卡納爾王室最後的後裔,西亞王子。”
凱霍斯上前一步,先一步接過莫亞舉起來的布帛,避免有人在上面動什麼手腳。
他打開一看,布帛上的字血淋淋的,一眼看上去觸目驚心。
這是竟是一個用鮮血寫成的血書。
“西亞王子?”
伽爾蘭疑惑地看著那個血書,問,“如果我沒記錯,這位王子在一年多前加斯達德人攻破卡納爾王城的時候就已經殉國了。”
卡納爾王城被破,大王子戰死,隨後,公主和小王子從王宮高塔上縱身躍下,以身殉國。
這個消息早已傳遍了整個大陸。
“公主殿下的確已經以身殉國,但是,陪同公主殉國是王子的替身。”
莫亞騎士低著頭跪著回答,因為傷勢頗重的緣故,他的臉色蒼白得厲害。
伽爾蘭看了一眼他的臉色,說:“你身上有傷,不必跪著,躺在床上再繼續說吧。”
“不,在您面前,我豈能做出那種毫無儀態的行為。”
即使被壓迫的腹部一陣陣劇痛傳來,莫亞也斷然搖頭拒絕。
可是他腹部的傷口明顯再度裂開了,湧出的鮮血瞬間染紅了繃帶的一大片。
跪在一旁的年輕騎士擔心地看他,卻什麼都不能做。
現在是他們有求于伽爾蘭王,因此,一舉一動都不敢有絲毫失禮。
見莫亞堅決不動,伽爾蘭沒說什麼,只是側頭看了他的守護騎士一眼。
凱霍斯會意,上前,直接一把將莫亞拽起來,放回床上。
“凱霍斯好不容易將你救回來,現在卻因為失血過多死在我面前的話,那才是真正失禮的事情。”
伽爾蘭說,
“你躺著說話就好。”
“……感謝您的寬容。”
躺在床上的莫亞深深地低頭,一旁的年輕騎士也鬆了口氣,露出感激的神色。
然後,莫亞繼續說了下去。
“在即將城破之際,公主命令我等保護西亞王子逃出王城。”
“然後,我等一路護著王子東行,本是想要趕到亞倫蘭狄斯王城,向卡莫斯王求助,請他幫助王子和我等將加斯達德人趕出卡納爾……”
伽爾蘭的目光微微一頓。
“在剛剛抵達亞倫蘭狄斯邊境的意拉城時,因為長時間顛沛流離,西亞王子一病不起,不得已,我們只能暫時停留在意拉城中養病。”
“但是,就在王子的病稍微有了好轉,我們準備繼續啟程的時候……”
說到這裏,莫亞頓了一頓。
他看了伽爾蘭一眼,才繼續說了下去。
“卡莫斯王在卡梅亞平原戰死,亞倫蘭狄斯大軍覆滅的消息傳來。”
他說,“再然後……”
莫亞說到這裏,就閉上了嘴。
但是就算他不說了,在場的人也明白他想要說的是什麼。
再然後,加斯達德人長驅直入,逼近王城。
亞倫蘭狄斯眼看著亡國在即。
在這種狀況下,亞倫蘭狄斯尚且自顧不暇,又怎麼可能幫助卡納爾複國?
眼看複國無望,而作為死仇的加斯達德人竟是連亞倫蘭狄斯都即將攻下,病情才剛剛好轉的西亞王子遭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再度一病不起。
再加上當時亞倫蘭狄斯一片混亂,莫亞等騎士不得已,只能暫且退回卡納爾國內。
他們帶著王子來到卡納爾邊境的一座城市中,那裏的城主是卡納爾王室旁系中的一員,也是西亞王子的遠親。
這位城主在得知西亞王子的身份之後,將他們藏在了一處秘密之地,並在王子面前表示自己忠心耿耿,一定會不惜一切保護王子的安危。
但是,莫亞等人怎麼都沒想到,那個一臉忠誠的傢伙面對著他們的時候笑得真誠,卻是一轉頭就將王子賣給了加斯達德人。
莫亞到現在還記得,那一天夜晚,巨大的馬蹄聲將他們從夜色中驚醒,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一隊加斯達德騎兵將他們團團圍住的那一幕。
那個不久前還信誓旦旦會豁出命來守護王子的城主在加斯達德的騎兵將領面前極近謙卑獻媚,那副模樣實在是令人作嘔。
他也絕對不會忘記。
那個時候,西亞王子彷彿凝視著深淵的陰沉目光。
加斯達德人抓走了他們,秘密的,沒有任何人知曉。
除了那個得了一大筆賞金的城主。
因為加斯達德人不想讓卡納爾人知道他們的王子還活著。
然而,就在加斯達德人將他們押送去王城去的路上,突然遭到一批身份不明的人的襲擊。
加斯達德人雖然強悍,但是那群身份不明的人一個個不怕死也沒有痛覺,又力大無窮,竟是讓加斯達德人都難以抵抗。
那群人劫走他們,蒙上他們的眼,將他們帶到一處秘密的谷地中。
等一看到那裏的祭壇,莫亞就認出來了。
這些傢伙是萬物教的信徒。
萬物教,這個臭名昭著的邪教雖然主要在亞倫蘭狄斯內活動,但是其他國家也有他們的蹤跡。
莫亞早年曾在卡納爾王的命令下,追查過一起駭人聽聞的村落覆滅事件。
最後查明的結果就是,這個該死的邪教蠱惑洗腦了這個村莊的人,讓整個村莊數百人自焚獻祭而死。
當時整個村莊的人自焚後的那種慘狀,讓他們這些騎士其中都有人忍不住嘔吐了出來。
萬物教是為了得到西亞王子手中的紋章戒指。
這是一枚只有卡納爾的王才有資格佩戴的戒指,它象徵著卡納爾的王權。
除此之外,它身上還有一個只有卡納爾的王室之人才知道的秘密。
卡納爾王室在某個隱秘之地藏著一筆驚人的財富。
這是為了以防萬一,如果卡納爾王室的後裔遭到權臣奪權、被驅趕流放之類的變故,就可以借助這筆財富東山再起。
而開啟那個王室寶藏之地的鑰匙,就是西亞王子在逃離王城之時帶走的那枚王室紋章戒指。
當初他們堅信能得到亞倫蘭狄斯的幫助,也是因為這筆財富。
他們打算以這筆財富換取亞倫蘭狄斯大軍的幫助。
萬萬沒想到,這個秘密竟是被萬物教得知了。
萬物教之所以不惜血本用狂信徒襲擊加斯達德人的騎兵,就是為了得到這個戒指,得到卡納爾王室那筆巨大的財富。
但是,萬物教沒能從西亞王子身上找到那枚戒指。
自從發生被出賣的那次變故之後,莫亞發現,西亞王子像是徹底變了一個人。
那張明明還是孩子的稚嫩的臉上幾乎看不到一點表情,眼神總是陰冷的,周身都彷彿被一股看不見的陰影籠罩著。
當那雙眼珠子盯人的時候,眼底沒有一點光澤,整個人都給人一種陰沉沉的感覺。
萬物教的信徒在發覺威逼利誘毫無作用之後,開始用刑折磨西亞王子,逼他交出戒指,說出寶藏的所在地。
但是,哪怕被折磨得差點死去,西亞王子也不曾吐露分毫。
在那一次差點死掉之後,那些教徒不敢再輕易下狠手了,把他們關了起來,繼續逼迫他們交出戒指。
就這樣,西亞王子和他們一同被萬物教囚禁了整整一年。
在被囚禁的這一年中,西亞王子雖然死也不肯交出戒指,但是整個人也沒了精神氣,就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幾天也難得開口一次。
無論莫亞等騎士怎麼勸說他,安慰他一定會帶他逃出去,他也只是面無表情地坐在陰影之中,看起來似乎根本不在乎能不能逃出去。
他的眼陰暗得看不見一點微光,徹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這個小小年紀就歷經了太多磨難的孩子似乎已經絕望得放棄了一切。
就像是整個人都已經被深淵所吞噬。
直到有一天……
他和西亞王子在不經意中聽到了那幾個新來的看守他們的萬物教信徒的閒聊。
在他們被囚禁起來的時候,亞倫蘭狄斯還處於卡莫斯王死後的混亂中。
他和王子一直都以為,亞倫蘭狄斯也和卡納爾一樣被加斯達德人吞併了。
直到現在,他們才驚愕地發現亞倫蘭狄斯並未亡國。
那些信徒不斷地抱怨著亞倫蘭狄斯那位新任的王,說起那位少年王在繼位的一年多裏毫不留情地摧毀了他們一處又一處祭壇之地的事情,又說起一年多之前那位少年王擊潰加斯達德大軍一力拯救亞倫蘭狄斯的事情。
他們遺憾地認為,要不是那位少年王,他們萬物教早就在戰亂的亞倫蘭狄斯中壯大起來了。
正聽著的莫亞不經意地轉頭一看,頓時就是一驚。
他驚訝地看見這一年中已如腐朽木樁般陰沉的小王子抬起了頭,那雙毫無神采的眼竟是透出一點亮光。
“……王太子……亞倫蘭狄斯王太子……”
孩子的嗓音因為長時間不說話,變得像是粗糙的磨盤一般,沙啞至極。
“姐姐說了……”
西亞王子神色恍惚地說著。
“要去亞倫蘭狄斯找……找卡莫斯王。”
“卡莫斯王不在了……不在了……不,還有……還可以去找……”
就像是漆黑的深淵中點燃了一點微弱的火苗,他的眼定定地看著前方。
他透出一點亮光的目光像是透過眼前的牆壁,看向某個遙遠的地方。
去亞倫蘭狄斯。
去找王太子伽爾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