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孩子只覺得拎著自己的那只手一鬆,他的身體一重,人已經落到了地上。
他轉身,盯著瞳孔放大倒在地上沒了氣息的男人。
孩子眼底的神色依然是陰鷙的,眼睜睜地看著有人在自己面前被殺也不見絲毫懼色,反而透出一抹快意。
伽爾蘭走上前,將插在那名萬物教信徒胸口的長劍拔出,鮮血泉湧而出,迅速地染紅了青石板地面。
他甩了甩劍尖上鮮紅色的血珠,然後轉過頭,就看到那個小孩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劍以及地上的死屍。
伽爾蘭怔了一下。
因為他看到盯著死屍的小孩唇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孩子的臉似乎是在笑,可是不見一分笑意的眼底卻全是陰冷,他甚至能從對方的眼底看到深深的狠毒之色。
彷彿有一頭名為仇恨的怪物潛伏在孩子瘦小的身體深處,一點點滋生壯大。
說不出為什麼,他心裏一動。
這一刻,他腦中忽然浮現出,他曾經在夢中看到過的前幾世中赫伊莫斯的一生。
那個被火燒毀了半個身體深陷痛苦中的少年,就是這樣的眼神。
何其相似……
伽爾蘭輕輕吐出一口氣。
只有親眼看過太多死亡的人才會在面對死屍的時候毫不動搖……
的確,這孩子應該是作為祭品被抓過來的,恐怕是親眼目睹了不少孩子作為祭品活生生流血死去那殘酷的一幕。
所以面對死亡才如此麻木和淡漠。
如此想著,他俯身,半蹲在小男孩的身前。
在他俯身的時候,小男孩迅速後退了一步。
小孩全身都散發出抗拒的情緒,哪怕面對著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僅沒有一點感激和依賴,反而滿是警惕,目光防備地盯著伽爾蘭。
就像是一頭曾經在人類手中受過瀕死的重傷,從此變得疑心病極重再也不相信任何人的狼崽子。
伽爾蘭想了想,並沒有說什麼安撫對方的話。
他現在無論說什麼,都只會更加引發對方的疑心。
所以,他只說了一句。
“跟我走,我要出去,可以順便把你帶出去。”
不能信。
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目光陰沉的小男孩掃視著自己身前這個灰頭土臉看起來髒兮兮的傢伙,眼底神色閃爍不定。
說不定這個人是萬物教故意派來欺騙自己,為了騙取自己的信任,從而得到自己身上的……
如此想著,小男孩防備之心越重。
沒錯,所有人能不能信。
但是,這未嘗不是個機會。
如果對方想要借此得到自己的信任。
那麼,他也可以利用這個人把自己從這裏帶出去。
等到了地面上,他再找個機會,裝作信賴上對方的模樣,然後趁其對自己放鬆戒備的時候暗中跑掉。
想到這裏,他輕輕地點了點頭,表示答應了。
伽爾蘭見他點頭,從一旁的死屍身上摸出一把短劍,拋給他。
小男孩下意識接住,只是看起來有些手忙腳亂。
他握著短劍微微出神。
因為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再摸過劍。
明明一年多之前,他還和他的小夥伴一起,天天練劍,想要變強了,可以保護……保護……
握緊冰冷的劍柄,抓著這把屬於自己的武器,男孩的心莫名安穩了一點。
他抬起頭,看到那個身上滿是塵土的少年已經邁步向前走,於是將短劍在懷中抱緊,小跑幾步,跟了上去。
“你叫什麼?”
少年隨口問道。
“……”
“總得有個稱呼,不然有事的時候我沒法叫你。”
“……諾維。”
“諾維。”
伽爾蘭喊著這個不知真假的名字,他已經看到好幾個邪教信徒從走廊前方的拐角處出現,向他們沖過來。
“要麼躲好,要麼自己保護好自己。”
少年目光銳利地看著前方,說,“記住,如果你被抓住,我不可能會為了你妥協。”
說完,不等諾維回答,伽爾蘭已握緊長劍朝那些邪教徒迎了上去。
諾維看著伽爾蘭的背影,對伽爾蘭剛才說的話感到有些錯愕。
這個人……和他想像得有點不一樣。
沒有虛情假意的安慰,也沒有假模假樣、大包大攬地說什麼不管怎樣都會保護他。
但是,這個人的話卻比那些動聽的好話更讓他覺得安心。
就連所謂有血緣的親人、宣誓忠誠的下屬,都會因為自己的私欲而背叛。
為了保護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而讓自己陷入險境什麼的……一定是別有所圖!
但是這個人說得很清楚,只會在不給他帶來危險的前提下,護著自己。
聽似有些無情的話,可對方說得坦坦蕩蕩。
反而讓諾維信了幾分。
至少,不像是謊言。
他小心地將自己的身體縮在不起眼的角落陰影中,隱蔽自己的存在,同時將短劍握緊在胸口,警惕地注意著四周的一切動靜。
確認沒有危險之後,他才再一次將目光投向那個人。
石廊裏的光線暗淡,牆壁上的油燈不足以照亮這一片。
可是火光映在劍刃上折射出的光卻莫名亮得驚人。
諾維睜著眼看著那個年輕人將追來的幾名萬物教信徒一一斬殺於劍下。
少年的身型並不強壯,甚至可以說略顯纖細,但是卻敏捷如獵豹一般,比諾維想像中要強大得太多。
諾維看著那個很快將追兵全部擊殺,自己卻未受到一點傷的少年,陰沉的眼底透出一點亮光。
如果他也能這麼強……
如果他也能變得像這個人一樣強大……
任何人都不能信任。
只有自己所擁有的力量才是自己最大的依靠。
他要逃出去。
他要變得像這個人一樣強大。
總有一天,他要讓所有人看到自己就為之恐懼不已。
總有一天,他要讓所有背叛他、欺辱他的人痛苦地死在他手中!
為了這一天,就算苟延殘喘,無論承受著什麼,他也要活下去——
孩子的眼神越發陰鷙。
無底的深淵緩緩從他眼底湧出,被仇恨滋養著的無形的怪物一點點在他心底壯大,變得猙獰而可怖。
就在這時,一隻手突然伸到他眼前,將他嚇了一跳,他猛地將雙手緊握著的短劍往前一舉。
再一抬頭,他錯愕地發現,向他伸手的是那個少年。
少年對他一笑,說:“來,我們走了。”
明明是沾滿了灰塵、黑一塊灰一塊到讓人幾乎看不清模樣的臉,這一笑卻不會讓人覺得討厭。
諾維看著伸到自己眼前的手,猶豫了一下,慢慢地抓住。
少年看來並不在乎他那猶豫的態度,握住他的手就快步向前走去,看起來似乎在急著尋找什麼,所以走起來速度很快,讓他不得不小跑著才跟得上。
諾維輕輕瞥了一眼對方握住自己的手。
已經很久不曾有人像這樣牽著自己的手……在那一天之後。
明明只有短短一年的時光。
可是從他很小的時候就一直溫柔地牽著他、教他學會走路、帶著他向前走的少女柔軟的手的觸感,似乎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幾乎快要被他忘記……
諾維抬頭,看向前方少年的背影。
他想,或許這個人真的能把他帶到地面上,將他救出去。
正這麼想著,他看到前面正在快步前行的少年忽然停了下來。
“為什麼停下來?”
四周環視一圈,沒看到敵人,他忍不住問道。
“我不認識路啊。”
站在偌大的石廊裏,看著前方好幾個方向都有通道的間殿,伽爾蘭揉了揉太陽穴,略顯苦惱地說。
“這地方未免也太大了。”
諾維:“……”
“該往哪里走好?……嗯,憑感覺隨便走吧。”
諾維:“…………”
這個看起來一點都不可靠的傢伙真的能把他帶出去嗎?
諾維有種自己好像上當了的感覺。
…………
……………………
陰暗的長廊,空空蕩蕩的。
有人以極快的步伐在石廊中行走著,光線暗淡的石廊曲折蜿蜒,無邊無際,只有一個人的腳步聲在其中迴響。
赫伊莫斯雖然走得很快,但是臉色卻並不好。
此刻他的目光是說不出的陰沉,隱隱有一股戾氣在眼底深處掙扎著,似乎隨時都會撕裂而出。
明明身上並沒有受傷,他的神色卻像是在強忍著什麼極大的痛苦,額頭甚至隱隱有汗水滲出來。
他幾乎都要忘記的過去……
那段一直被他深埋在腦海深處、拒絕去回想、強迫自己遺忘掉的記憶,卻在這個時候被那個沙啞古怪的聲音強行喚起。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
從進入石廊裏開始,就一直有一股極淡的若有若無的香氣縈繞在身邊。
但是若是屏息了仔細去聞,就只能聞到這地底下帶著一點腐朽味道的潮濕氣味,根本聞不到什麼香氣。
可是繼續往前走時,又能依稀感覺到一點淡香……
神智已經開始不清了嗎?
赫伊莫斯按住冒汗的額頭,忍不住這樣想著。
不行。
得快一點。
……快一點離開這裏……快一點找到伽爾蘭……
當默念著這個名字的時候,赫伊莫斯眼底深深的戾氣稍微壓下去了一點,目光清明了幾分。
深吸一口氣,他再次加快腳步,憑藉著自己的感覺,在曲折的石廊中向上方跑去。
再度奔跑了一段時間後,他總算看到了盡頭。
往上延伸的石階盡頭,一扇石門矗立在那裏。
或許是因為在幽閉的環境中待得太久,赫伊莫斯覺得自己的意識似乎有點模糊。
若有若無的香味又浮現在他的身邊……
他甩了甩頭,讓自己清醒。
他沒有發覺到,從額頭滲出的汗已經多到將一縷被濡濕的額髮貼在頰邊的地步。
他的呼吸也比平日裏要急促粗重了許多。
腦子昏昏沉沉的,赫伊莫斯邁步上去,幾乎已經無法去思考,只是憑藉著本能想要破壞一切阻攔他的東西。
拔劍一劈,他重重將身前的石門劈裂。
裂開的石門嘩啦一下掉落下來,他一步跨入門中。
原本黑暗的視線陡然變得明亮,赤紅色的火光在眼前晃動著,像是在灼燒著他的頭,燒得他頭疼欲裂。
原本若有若無的香氣在這一瞬突然變得濃郁起來,環繞在他的周身。
當他將這股香氣吸入的時候,身體竟是逐漸變得無力。
鏗的一聲,手中的長劍掉落在青石板地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手腳在這一刻變得像是石頭一般沉重和僵硬,赫伊莫斯無力地跪伏在地上。
他急促地喘息著,模糊的視線隱約看見腳下的青石板上的雕紋。
……一個熟悉的,用以獻祭的符文紋路……
火光在四周閃動著,他突然明白了。
他以為自己是在憑著感覺選擇前行的道路,其實不然,冥冥中彷彿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就如同時有時無的香氣一樣,不著痕跡地引導著他,將他引誘到了這裏。
他跪伏在地上,視線中的一切都已經晃動了起來,就連火光都一點點變暗。
很痛苦。
但是不是身體的痛苦。
那是比身體的疼痛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東西。
那段他曾經竭力想要遺忘的那片記憶,在這一刻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硬生生地從腦海中拽出來,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眼前重播。
……
巨大的祭壇上,青石板鋪開在中心。
其上雕刻出神秘的紋路,一道道在黑青色的石板上延展開來。
漆黑的夜空,一輪彎月。
可是那月光卻是宛如鮮血一般的血紅,莫名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黑青色石板上鏤下去的紋路都是血紅的,不是顏料塗抹,而是鮮血從正中間的圓盤沿著四周的紋路宛如細細的溪流一般流淌下去,讓祭壇石板上的紋路都盛滿了鮮血。
濃郁的血的氣息在這裏蔓延著。
十幾個孩子的屍體被橫七豎八地丟在祭壇邊緣。
他們空洞的眼注視著天空血紅色的彎月,被放幹了血的軀體呈現出不正常的慘白。
黑青色祭壇石板中的紋路已經盛滿了他們的鮮血。
只剩下一點,只要再多一點鮮血,鮮血就能流滿祭壇最邊緣的紋路。
粗重的喘息聲在祭壇中急促地響起,有人癱坐在地上。
但是,那並不是最後一個即將成為祭品的孩子。
一身黑青色長袍的萬物教信徒癱坐在地上,他的眼驚恐地睜大,像是有魔鬼站在他身前一般,他的臉被恐懼扭曲著,狀如惡鬼。
他的手指狠狠地摳進地面,慘白的唇抖動著,發出幾乎是從喉嚨裏逼出來的嗚咽聲。
他那因為恐懼而放大到活人所能到達的極限的瞳孔顫抖著映出他眼前的一幕。
年幼的男孩站在祭台之中,他一揮手,手中的匕首用力地刺透了腳下一個男人的眼中,將其的頭顱整個兒貫穿。
噴濺出的鮮血染了他半邊的頰,染紅了他漆黑的發。
男孩的眼神是讓人望而生畏的狠戾,凶性畢露。
他的身邊是幾十具橫七豎八的屍體——全部都是被他殺死的屍體。
癱坐在地上的男人親眼看到,這個本該成為最後的祭品的年幼孩子在即將被割開喉嚨的那一刻,眼底爆發血一般的紅光。
他在頃刻間發了狂。
然後,這個突然發狂的孩子殺死了在場的所有人。
是的,所有人,他很快也會被殺死。
尚還溫熱的鮮血從男孩身邊的幾具屍體身下流淌出來,將男孩褐色的赤腳浸泡在其中。
再次殺死一人的男孩轉頭,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男人呼吸一窒。
說不出理由。
他的手在發抖,他的身體在發抖。
明明對方只是一個年幼的小孩,可是那目光卻是令人顫慄,讓他止不住的發抖。
男孩染著鮮血的腳踩在地上,一步一個血紅的腳印,像是來自地獄的死神,一步步向他走來。
如一只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他癱坐在地上,動彈不得。
他睜大眼,盯著那個男孩。
或許是恐懼到了極點,也或許是被同伴一個個慘死在男孩手下的一幕刺激到精神崩潰,他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逃不掉的……”
他用沙啞的聲音說著。
他的眼睜得很大,放空的,直勾勾地盯著渾身浴血向他走來的男孩。
他咯咯笑著,笑聲透出詭異,一張臉扭曲得厲害。
“……你已經被打上了烙印,成為獻給萬物母神的祭品……”
男孩後腰那一處的皮膚上,是用烙鐵硬生生燙出來的烙印,浸染上顏料,畫成鮮紅色的符文。
象徵著萬物教的符文。
“呵呵,你逃不掉……逃不掉的……”
“你手中染了那麼多血……那是我們的血,它已經滲入到你的身體裏,與你融為了一體……永遠的……”
“你將與我們融於一體……”
那一身的鮮血映著月光,像是在這個年幼的孩子身上籠罩上一層可怖的血光。
他手中的匕首狠狠刺穿了這個不斷地說著話的男人的心臟。
“你永遠都逃不掉……”
倒在血泊中的萬物教信徒陰瘮瘮地笑著,眼睛像是死魚眼珠一般,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
“就算這一次失敗了……可是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偉大的神會引導著你再次回到御前……”
他的嘴角滲著血,可是他依然在不斷地說著。
他在斷氣之前發出了最後的高亢的喊聲。
“你是被選中的祭品……你註定要為偉大的萬物之神奉獻上你所有的血肉以及靈魂!”
最後一個字落音,信徒停止了呼吸。
他睜大到幾乎裂開的眼直勾勾地盯著男孩,詭異而又可怖。
男孩跪倒在地上。
剛才還發狂地殺死了所有人在他人眼中狀如魔鬼的他此刻削瘦的肩膀在止不住地發抖。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就像是快要喘不過氣來一般。
鏗鏘,匕首掉落在地上。
男孩跪在地上,看著自己的雙手,在發抖的手,染滿了鮮血的手。
緩緩地閉上眼,握緊被染紅了雙手。
血紅的月光落在跪在地面的男孩那異常絕望的臉上。
…………
……………………
那慘痛的……不願意去回想的幼年的記憶侵蝕了他的腦海,彷彿將那時年幼的孩子的痛苦再一次烙印在此刻的他的身上。
赫伊莫斯跪伏在地上,額頭已是冷汗淋漓。
身體裏像是有一個巨大的黑洞在一點點膨脹,要將他吞噬。
他竭力想要讓自己保持清醒,卻敵不過環繞在周身讓他思緒逐漸恍惚的香氣。
他整個人都像是在一點點地墜入黑暗……
在最後一瞬,他無意識地向前伸手。
像是在向誰求救一般。
……伽爾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