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一週一次的大廷議在眾臣的議論紛紛中落下帷幕,眾人退去,但都是心思重重。
有人眉頭緊鎖,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滿臉期盼。
消息很快就會傳播開,恐怕不到一天,整個王城的人都會得知伽爾蘭王打算出兵卡納爾的事情。
回到行宮之後,伽爾蘭對於自己拋出這麼一個驚天巨雷的事情毫無自覺,他那輕描淡寫的神色看起來就像是只是下達了一個再理所當然不過的命令。
“總算舒服了。”
仰頭一口氣將侍女送上來的冰水灌下去大半,少年長舒一口氣。
這麼熱的天氣在明亮的大殿之中坐了大半天,快把他熱死了。
就算大殿放了冰塊降溫,但是,那麼大的面積,那麼多人,根本不抵用。
回到自己行宮涼快的政務房裏,坐在涼涼的黑曜石長椅上,手中捧著冰涼的水,伽爾蘭這才覺得緩過氣來。
他微微斜著身體靠在長椅上,稍微放鬆了下來。
“終於能夠出兵卡納爾,想必您心中的這塊石頭也終於可以落下了吧。”
等伽爾蘭喝完水了,凱霍斯才開口說話。
“嗯。”
將冰涼的天藍色琉璃杯抱在懷中,感受著裏面的涼意,少年嗯了一聲。
他歪了下頭,金髮散落在他的頰邊,掠過一道金色的流光。
“半年多前,我將特瓦從你麾下調往西邊,讓其在卡列尼麾下歷練,那時我給他下了密令,讓他注意卡納爾中淪落奴隸的亞倫蘭狄斯人的動向,盡可能將情況打探清楚。”
“同時,舒洛斯麾下的遊俠也一直有協助特瓦打探他們的動向。”
細長的睫毛垂下來,伽爾蘭低聲說。
“他們的情況一直都很不好,很多人都死了。”
英勇的亞倫蘭狄斯戰士,卻以奴隸之身,以一種屈辱的方式死在敵人的手下。
“無法早一點將他們救出來,是身為王的我的無能。”
垂著眼的少年王說,神色悵然若失。
亞倫蘭狄斯當時還處於混亂之中,實在沒有餘力去救淪為戰俘的將士。
這一心事壓在他心頭,一壓就是一年多,已經有不少人在這一年中死去。
如果他能再早點將亞倫蘭狄斯安定下來……
“不,您已竭盡所能,所以……”
凱霍斯還沒說完,站在一旁的歇牧爾開口了。
“伽爾蘭王,請您不要太過於驕傲自大。”
沙瑪什的大祭司身姿筆挺地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打斷了凱霍斯想要安慰伽爾蘭的話。
哪怕在悶熱的夏天,他的衣著也是一絲不苟,乾淨得不沾一點塵埃。
“請牢記,你不過只是一位資質尚可的君王而已。”
他皺眉俯視著坐著的少年王,語氣不悅。
“就算是真正的神靈,也並非無所不能。”
他以嚴厲的口吻斥責著伽爾蘭。
“您僅僅只是一個人類,卻妄想自己能做到所有想做的事情?”
忽然就被自家大祭司嚴厲地訓斥了一頓,伽爾蘭呆了一下。
他看著歇牧爾,呆呆地眨了眼。
下一秒,他失笑。
“你說得沒錯,歇牧爾,是我自大了。”
世事不可能盡如人意,就連眾神也並非無所不能。
能做卻不去做,是王的失職。
但是做不到卻也要強行去做,這就成了自大。
歇牧爾是在告訴他。
他無法面面俱到,唯有竭盡所能。
“您從未忘記過他們,一直在努力地想要救回他們,我的陛下,您的這份心意這已經足以讓他們滿足。”
凱霍斯俯身,半跪在伽爾蘭身前,一隻手按在胸口。
仰著頭,烈日的騎士金髮下那張英俊的面容對他的陛下露出篤定的笑容。
“請您放心。”
他說,
“我一定會將您的將士和子民帶回亞倫蘭狄斯。”
“交給你了,凱霍斯。”
伽爾蘭笑著回答他的騎士。
……
亞倫蘭狄斯將在一個月後出兵卡納爾。
這個消息猶如龍捲風般飛快地擴散了出去。
一時間,大陸上的眾國議論紛紛。
反應最大的當然是佔據著卡納爾的加斯達德人。
他們一邊讓偽王向整個大陸宣告亞倫蘭狄斯的行為是侵略之舉,一邊飛快地調集軍隊到卡納爾與亞倫蘭狄斯的邊境。
嚴陣以待起來。
……
………………
半個多月的時間一晃而過。
眼看著夏季即將過去,秋季即將來臨,炎熱的氣候也變得涼爽了一些。
這半個多月裏,因為在軍團的軍事改革這件事情上,無論是凱霍斯還是赫伊莫斯事無巨細都要親自過問,以確保不出問題,所以兩人這段時間裏都忙得人仰馬翻。
兩人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泡在了軍營之中,大半個月裏一共都只回去了兩三次。
處理政務的伽爾蘭這段時間也很忙,等夏季繁忙的政事告一段落了,緩過氣來,他就想要詢問一下兩人軍團改革這件事進展得如何。
可是,一連幾天,他都沒能見到兩人中的任何一個。
一問侍從,才知道兩人忙得直接待在了軍營。
他想著那兩人本來就忙得團團轉,若自己只是為了問一下進度就把他們召回來,一來一回未免太浪費時間,於是就作罷了,只是吩咐侍從注意一下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又過了兩天,一天晚上,伽爾蘭聽侍衛稟報說赫伊莫斯今晚回來了王宮。
他思索了一下,乾脆就自己親自往赫伊莫斯的行宮過去。
他必須得把軍團改革的進度瞭解清楚,畢竟他已經在眾臣面前放出話來要在一個月之後出征,萬一中間出了什麼狀況,那可就麻煩了。
等進了赫伊莫斯的行宮,聽這裏的女官長說,赫伊莫斯吃完飯之後就去了後面的庭院鍛煉武技,伽爾蘭想了想,抬手制止了要去將赫伊莫斯叫來的女官長。
他讓眾人在外面等著,然後自己獨自走進了後面的庭院裏。
夜已經深了,臨近秋天,夜晚的氣候變得比前段時間涼爽了不少。
伽爾蘭走進去,沒走多遠,就看到庭院中間青色的石壁之下熟悉的身影。
寂靜的黑夜中,綠絨的草地上,赫伊莫斯屈起一隻左膝坐在草地上,靠在青色石壁上。
他垂著頭,額前散落的漆黑髮絲擋住了他的眼窩。
他安靜地靠著石壁坐著,就算伽爾蘭向他走過來也沒有絲毫反應。
伽爾蘭在赫伊莫斯身前蹲下來。
漆黑的額髮下,男人的眼是閉著的。
赫伊莫斯似乎是睡著了,而且還睡得很沉。
哪怕伽爾蘭離得這麼近了,也一動不動的,完全沒察覺到自己身邊多了個人。
蹲在赫伊莫斯跟前看著對方沉沉睡著的模樣,伽爾蘭一時玩心大起。
他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戳了戳赫伊莫斯的臉。
唔,比想像中的軟一點。
他想。
被他這麼一戳,赫伊莫斯還是沒有醒來,只是細長的睫毛微微一動,唇也跟著抿了一下。
似有些不耐。
於是覺得赫伊莫斯這種表情很有趣的伽爾蘭忍不住又繼續戳了好幾下。
大概是實在是太疲憊了,赫伊莫斯睡得很沉,這麼被伽爾蘭騷擾著都沒醒來。
只是在被伽爾蘭戳臉的時候,眼角掙扎著動了動,薄唇抿了又抿。
那副萬年都不可能一見的似乎在被人欺負的受氣模樣讓伽爾蘭看得忍不住笑彎了眼。
算了。
不欺負他了。
畢竟要將軍團改建如此繁重的任務在一個月內完成,就算對赫伊莫斯來說,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看來這大半個月真的是把他累得夠嗆。
不過,忙成這樣居然也還不忘記抽空折磨自……不,是鍛煉自己,日復一日裏近乎苛待自己那般不懈的訓練,才讓這位黑騎士擁有了如今這種令眾人都為之懼怕的強大力量啊。
伽爾蘭的目光柔和了起來。
他的手指像是安撫對方一般,輕輕地撫了一下剛才被自己戳過的臉頰。
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如此想著,伽爾蘭轉身坐在赫伊莫斯的身邊,打算等赫伊莫斯自己醒來。
仰著頭,他靠著青色的石壁,一手搭在豎起的膝上。
流金似的長髮從他肩上散落下來,夜空落下來的星光在他金色的髮絲中跳躍著。
萬丈星空,漫天星光。
少年仰著頭,注視著夜空中那萬千星辰。
微涼的夜風徐徐吹來,輕輕地拂動他散落在眼角的金色發梢,他金色的瞳孔彷彿映著夜空無數的星光。
黑夜中的庭院很靜。
他能聽見環繞著庭院的潺潺溪水流動的水聲,還有在夜風中高大橄欖樹的樹冠搖晃時發出的沙沙的響聲……
少年的眉眼舒展著,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
拂過他頰邊的夜風帶來零星花朵淺淺的香氣,讓人感到無比的愜意和舒暢。
忽然,右肩一沉,像是有什麼東西壓在了上面。
伽爾蘭轉頭一看。
原本背靠著石壁低頭睡著的赫伊莫斯身體不知何時向他這邊滑了過來,頭歪在了他的肩上。
伽爾蘭下意識抬手,想要將赫伊莫斯推開。
可是,剛一抬手,他就猶豫地停了下來。
赫伊莫斯依然閉著眼,還在沉睡之中。
靠在他的肩上,男人發出淺淺的、均勻的呼吸聲,往日裏鋒芒畢露的眉梢眼角此刻透出一點淺淺的倦意和疲憊。
伽爾蘭忽然有點心軟。
算了。
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他說要在一個月後出兵,才讓赫伊莫斯累到竟然直接在庭院裏睡著的程度。
他多少也要負一點責任。
不過是讓赫伊莫斯靠著睡一會兒,他也不會少塊肉。
伽爾蘭看著靠在他肩上的赫伊莫斯這麼想著,就沒有動。
反而是赫伊莫斯的頭無意識地動了動,像是想要在他肩上調整到一個最舒適的位置,讓自己更舒服一些。
只是,對方的頭一動,垂落在他肩上的漆黑髮絲自然就跟著動。
細碎的發梢掠過他的頸窩,稍長一些地落到了他的鎖骨上,有些癢。
這一癢,伽爾蘭就忍不住抬手,捏住那一縷掃過他最敏感的鎖骨上的髮絲。
或許是因為在夜風中吹了許久的緣故,男人的發梢有些涼。
捏在指尖的髮絲很柔軟,是和它的主人完全不相稱的細膩柔軟,像是上好的冰絲綢緞一般。
因為手感太好,伽爾蘭就沒忍住用指尖搓了搓。
又搓一搓。
伽爾蘭揉著指尖的髮絲,就低下頭去看。
年輕男子靠在他身上,斜著的頭壓在他的肩上,細碎的黑髮從一側滑落下來,露出大半的額頭。
深青色的符文點綴其上。
一滴水痕從頰邊滑落,映著月光,褐色肌膚泛著淺淺的光澤。
青年的容貌無疑是俊美的,但是凌厲而狹長的眼角線條將這種俊美襯出利刃般的銳氣。
薄薄的唇,是一抹冷色的痕跡。
一頭孤高而危險的野獸正在酣睡。
就在他的身側。
這只危險的野獸依戀著他。
在他的面前,會小心地收斂起鋒利的爪牙,壓下眼底的戾氣,收起心底的野心欲望。
……只為能待在他的身邊。
所以,對著這個人,伽爾蘭心裏總是不由自主地軟下去。
說實話,赫伊莫斯真的是一個極其優秀的男人。
俊美。
強大。
睿智。
堅毅果決。
男人骨子滲著彷彿是與生俱來的強大氣魄,還有,在自小歷經磨難之後所造就的堅忍和韌性。
從其身上散發出的危險氣息,反而越發透出一種致命的誘惑力。
伽爾蘭怎麼看都覺得,赫伊莫斯才應該是所謂的天命之子。
低頭瞅著沉睡的赫伊莫斯的臉,伽爾蘭正胡思亂想著,忽然看到一滴水珠緩緩地從赫伊莫斯額髮裏滲出來。
那滴汗珠沿著褐色額頭滑落,眼看就要滲到眼角。
他下意識抬手,指尖按在赫伊莫斯眼角,截住了那滴汗水。
或許是因為感覺到他的碰觸,赫伊莫斯的睫毛跟著動了一下。
赫伊莫斯的睫毛並不濃密,卻很長,一根根細長分明,一動,長長的睫毛就從他指尖掠過。
指尖傳來的異樣的觸感讓伽爾蘭怔了一下,等反應過來,下意識想要縮回手。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縮手時,赫伊莫斯的臉轉動了一下。
不經意的,也是巧合的,對方的唇輕輕地擦過了他沒來得及縮回去的手指。
和臉頰不一樣的柔韌觸感從指尖傳來。
莫名傳來一種觸電般的感覺。
伽爾蘭一邊縮手,一邊幾乎是下意識地往自己的手指剛剛擦到的地方看去。
是唇。
他的目光落在對方的唇上。
赫伊莫斯的唇很薄,唇色也很淡,透出一分冷意。
尤其是抿起來時,更是如刀鋒一般。
據說唇薄的人都很冷心冷情。
但是,想起赫伊莫斯每一次親吻他的時候那種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的兇狠勁兒,伽爾蘭就忍不住想,這傢伙到底哪里冷心冷情了?
明明平常在對待他的事情上都很遷就縱容,幾乎是無條件順從他,但是唯獨在這種事上,赫伊莫斯就強硬得不給他絲毫喘息之機,每每都把他逼到近乎窒息的地步。
而且,到了那種地步,那傢伙還總是露出一副尤不滿足的臉色。
每一次,都是這傢伙強逼著吻他。
他總是被對方那股兇狠的勁兒弄得頭昏腦漲。
說起來……雖然親吻過好幾次了,他其實還不知道唇碰觸的觸感到底是……
赫伊莫斯那麼喜歡親他。
親人……到底是怎樣的感覺?
月光落在沉睡著的男子俊美的臉上,在那冷色的薄唇上泛出一點淺光。
說不清到底是被落在唇角的月光蠱惑,還是因為其他。
伽爾蘭輕輕地低頭,向那薄薄的唇湊過去。
少年長長的金髮從側肩披散下來。
月光如水,流在兩人的身上。
忽然,庭院響起一聲清脆的鳥鳴,瞬間打破了夜色下的寧靜。
被那聲鳥鳴驚醒過來的伽爾蘭看著近在咫尺的薄唇——只差一點就會碰上。
他懵了一下。
下一秒,他立刻反應過來自己差點做了什麼。
一瞬間,少年面紅耳赤。
他抿緊了唇,輕手輕腳地將赫伊莫斯扶正,讓其重新靠在青石壁上。
而自己則是無法再直視對方一眼,起身快步離去。
他的腳步很輕,像是害怕驚醒某人一般。
金色的長髮被夜風吹得飛揚起來,露出了匆匆離去的少年紅透了的耳根。
…………
樹上的夜鳥毫不知道自己的叫聲導致了什麼後果,在夜間覓完食的它剛吃飽喝足,此刻又忍不住歡快地鳴叫了一聲。
但是,緊接著,啪的一下。
一顆石子砸中它的身體,將它從樹上打了下來。
那一聲成了它最後的鳴叫。
在夜風中搖晃得沙沙作響的樹冠之下,靠著青石壁的赫伊莫斯睜開眼。
看著被他彈出的石子打下來的夜鳥,他低低的、極其不甘地‘嘁’了一聲。
然後,赫伊莫斯抬眼。
看著伽爾蘭剛才離去的方向,黑夜中,金紅色的眼眸流動著火焰般的赤色流光。
據說象徵著冷心冷情的薄唇緩緩上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