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城門被打開,大軍被迎入王城之中。
明亮的陽光映在年輕的王太子那如金子融化般純粹的髮絲上。
騎馬緩緩前行著,少年的眼很亮,白皙的頰上微微泛著一點紅暈,淺色的披風隨著他的前行在他身後輕柔地飛揚而起。
伽爾蘭一人騎馬走在大軍的最前方。
落後一個馬身,赫伊莫斯騎著那紅棕色的駿馬跟在伽爾蘭身後側。
漆黑髮絲散落在褐色的頰邊,他微垂著眼,俊美面容此刻看不出什麼表情。
他似乎對於身邊的任何事都漠不關心,只是偶爾抬頭看一眼前方伽爾蘭的身影,目光不著痕跡地從少年耳垂上那粗糙的青金石耳環上掠過。
凱霍斯、辛亞斯以及出城迎接的權貴大臣們又隔了一段距離,跟在後方。
他們看起來都很從容,一副沉穩的模樣,就彷彿不久前湧動的暗潮從來都沒存在過一般。
只是,就算臉上看不出來,許多權貴大臣那顆高高吊起來的心臟在此刻總算是落到了地上。
王座已定。
他們不用再糾結了。
在城門之外,赫伊莫斯在伽爾蘭王太子身前那一跪。
從此尊卑已定。
那一跪。
就意味著赫伊莫斯已當眾向所有人宣告,他願意以騎士之身效忠伽爾蘭。
這樣就好。
不少人都是長舒一口氣。
亞倫蘭狄斯已經再也經不起任何動盪,若是這兩位王子此刻又因為爭奪王座而內鬥的話……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隨著伽爾蘭一行人進入城中,那跟隨在他們身後的馬車也緩緩地通過城門,駛入了王城的大道上。
當這輛馬車進入王城的一瞬間,萬物靜默,所有的聲音彷彿都消失在這一刻。
那是一輛黃金的馬車。
它周身雕琢著象徵著冥界之神的符文的金色紋路,雪白絲布從四周披散下來,蓋在馬車上,隨著馬車的前行在風中輕輕飄動著。
它的前方,四匹雪白色的駿馬拉著它慢步前行。
此刻是正午時分,太陽高掛天空,天氣略有些熱。
但是卻有絲絲寒意從馬車中滲出來,放置在金色馬車裏面的巨大冰塊揮發出的點點霧氣從披散在馬車四周的雪白絲布中散出。
近衛騎士緊緊地護衛在馬車的四周,神色肅穆,護送著馬車緩緩前行。
王城那寬大的道路兩側,數不清的民眾站著兩邊。
黑壓壓的人群沿著寬大的道路兩側站著,陽光明亮,簇擁在道路兩側的民眾臉上卻沒有絲毫暖意,只有滿滿的哀慟之色。
王城這一條貫穿整個城市的大道很長,擠在兩邊的民眾此刻更是多不勝數。
向前,看不到頭。
向後,看不到尾。
無數人擠在道路兩邊,黑壓壓的一片,可是長長的大道上卻是鴉雀無聲。
他們安靜地站著,沉默地注視著那輛金色的馬車。
不知是誰先開始,不知是誰先帶頭。
有人俯身,就這樣站在大道邊上,低頭跪了下去。
而後,一個接著一個,眾人紛紛跪伏在地。
沒有人下令,沒有人強迫,但是在這裏的所有人都在這一刻自行跪下。
他們心甘情願地雙膝跪地,深深地向道路中的金色馬車低下頭去。
那其中,有垂垂老朽的老人,有年幼的孩子,有臉帶淚痕的女人,有目光沉痛的男人,有穿著華麗的富商,也有面容粗糲的貧民。
明亮的陽光下,整個王城寂靜無聲。
陽光明亮到了極致,反而越發給人一種蒼白的無力感。
忽如其來,長笛聲在寂靜的道路上響起。
騎馬跟隨在馬車一側的吟游詩人舒洛斯吹奏起了長笛。
那悲哀淒婉的長笛聲輕輕回蕩在寂靜的王城之中,彷彿一曲送別的挽歌。
跪伏在道路兩側的人們無邊無際,可是大地上很安靜,只有那悲戚的長笛聲在空中回蕩。
連哭泣聲都不敢發出的人們像是害怕打擾到馬車中沉睡的英靈。
沒有人說話。
沒人想驚擾他們沉睡的王者。
十裏長路,萬民哀慟。
亞倫蘭狄斯的子民跪在地上。
雙手交握,緊貼著額頭。
他們閉眼,無聲地向亞倫蘭狄斯的眾神祈禱著。
卡莫斯王
我亞倫蘭狄斯之王
不朽的雄獅
願您的英靈已被眾神接入神的國度。
…………
………………
“到底是怎麼回事?!”
沙瑪什的祭司此刻的聲音帶著難得一見的焦躁的意味。
“明明回來的時候都還是好好的,為什麼突然就病倒了!”
不止是歇牧爾,凱霍斯等人此刻也待在這裏。
很明顯每個人的心情都很陰鬱,房間的氣氛顯得很壓抑。
咯吱一聲,臥室的房門被推開,塔普提女官長從裏面走出來。
她的臉色看起來不怎麼好,整個人比之前消瘦了許多,此刻臉上也沒什麼血色。
她一出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對眾人搖了搖頭。
於是,房間裏的氛圍隨著她的搖頭越發壓抑了幾分。
眾人互相看了看,皆是神色凝重,心情沉重。
雖然都在心裏擔憂不已,但是為了防止消息洩露,他們也不能在這裏待太久,沒多久就先後離去。
塔普提將眾人送走後就回到了臥室中,她坐在床邊,看著床上昏睡著的伽爾蘭。
少年靜靜地躺在床上,頰上泛著一抹不正常的殷紅,而那一抹紅以外的肌膚蒼白得厲害。
額頭滲出的汗水將幾縷金色的額髮黏在頰邊。
那唇微張著,氣息頗為急促。
哪怕是在昏睡中,他的眉也是微微蹙著,偶爾睫毛抖動一下,像是在強忍著某種痛苦。
塔普提用濕巾輕輕擦去王子額頭的汗水,心疼地看著伽爾蘭那張蒼白的臉。
在回到王宮的第二天,伽爾蘭王子就病倒了。
她早上到寢室喚他起床的時候,發現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發起了低燒。
整整一天,低燒怎麼都不退,人也一直昏睡不醒。
伽爾蘭這一病,頓時就讓一大群人慌了手腳。
他們一邊要隱瞞王太子病倒昏迷不醒的消息,一邊還在因為伽爾蘭的病而心急如焚。
凱霍斯一開始還以為是在軍中感染上的瘟疫,趕緊把軍中那個對瘟疫頗有心得的隨軍醫師帶過來診治。
但是醫師在診斷後表示,王太子的病並不是軍中的那種瘟疫,他找不出病因。
隨後,塔普提女官長秘密地將王宮中那位只負責為卡莫斯王診治的老醫師帶來。
在仔細查看了伽爾蘭的狀況之後,老人搖了搖頭,他的神色看起來極為沉重。
“王太子其實不是生病……”
老醫師頓了一頓,突然又改口。
“不,其實也是病。”
他說,
“心病。”
他這兩個字一說,凱霍斯一眾人等皆是怔然,神色複雜地注視著昏睡中的伽爾蘭。
“這種病,外表看不到,但是不代表沒有。”
“壓在他心上的東西太重了……”
“我想……那大概是有一把刀插在心口上的感覺吧……”
老醫師絮絮叨叨地說著。
很清楚這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麼事的老人看著低燒昏睡著的少年,發出低低的歎息聲。
他一直都是卡莫斯王的專治醫師,跟著卡莫斯王十幾年,也看著那個小小的王子在卡莫斯王的呵護下一點點長大。
他常在一旁呵呵笑著看著這兄弟兩人的互動。
對於兩人之間那種不是親兄弟卻遠甚於親兄弟的親密感情,他看得很清楚。
親眼看著卡莫斯王死去,這位小王子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可是為了挽救危機中的亞倫蘭狄斯,他沒有任何緩和的時間,只能將其深深地埋在心底。
“為了保護亞倫蘭狄斯,他大概一直在強撐。”
老人再度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撐得夠久了。”
歇牧爾抿緊了唇。
他問:“王太子的病能好嗎?”
“不知道。”
老醫師回答。
“王子很堅強,但是,有時候太過於堅強也不是什麼好事……他把所有的東西都自己背負了起來。”
“如果他不願意把自己的痛苦發洩出來,不肯拔出心口的那把刀的話……”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個病就永遠都好不了。”
…………
想著老醫師說的那些話,塔普提看著昏睡中依然微蹙著眉的王子,輕輕地歎了口氣。
她轉頭,目光穿過窗戶。
冷清的月光落在夜晚的庭院,隱約能聽見從庭院裏傳來的噴泉的流水聲。
星辰女神伊斯達爾的石像被月光籠罩著,細碎的水珠飛濺到她的臉上,順著冰冷的石像緩緩地流下。
…………
……………………
無邊的夢境緩緩展開,將一幕幕展現在昏睡的少年眼前。
那一幕幕,是在前幾世裏,他死後發生的事情。
……
在那幾世中,每一次,在他死在赫伊莫斯手中後不久,茹達斯城大戰就會爆發。
在萬物教的蠱惑下,茹達斯城主尤納斯和加斯達德人勾結,毒死了卡莫斯王。
戰場上不敗的獅子王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在尤納斯的房間裏毒發身亡,斃命於此。
之後的一切如這一世一般,尤納斯的下屬反叛弑主。
加斯達德人在提爾的率領下圍攻毫無防備的亞倫蘭狄斯大軍。
二大軍團覆滅。
而這一次,尤納斯毒死卡莫斯王的事情無人遮掩,還被加斯達德人特意宣揚了出去,頓時在亞倫蘭狄斯中引發了極大的震動和動盪。
卡莫斯王竟然是死於王室之人甚至是他的王叔之手,此事讓所有亞倫蘭狄斯人遭受到了嚴重的打擊。
如果王室之中都有人和加斯達德人勾結,那麼到底還有誰能值得信任?
各位城主之間開始彼此疑心,人人自危,都再也不敢輕易相信他人。
亞倫蘭狄斯人心渙散。
被加斯達德人囚禁在地牢中的尤納斯在懊悔和絕望中自盡身亡。
他的女兒在戰亂中失蹤,從此無人知道她的下落。
隨後,加斯達德人以茹達斯城為物資據點,一路長驅直入,率領十幾萬大軍兵臨王城之下。
王城之中僅有一個軍團鎮守。
與此同時,北方蓋述人進犯,東方伊斯人入侵。
北部軍團和東部軍團動彈不得。
而禍不單行。
西北方的友國塔斯達發生內亂,那位新的掌權者率領塔斯達大軍和加斯達德人一同攻入亞倫蘭狄斯境內,向著王城攻去。
南方不久前才遭受過海盜襲擊而處於半毀狀態的托澤斯城再一次遭受了海盜的襲擊,而那群海盜甚至還順流而上,沿著河流一路攻打沿岸的城市,也向著王城而來。
王城被三路大軍圍攻。
而此時,王城中的兩位王子,其中伽爾蘭王子‘意外’身亡,僅剩赫伊莫斯王子一人。
讓眾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赫伊莫斯王子斷然放棄王城,率領王城中的大軍棄城而走。
加斯達德人輕易攻下王城。
亞倫蘭狄斯亡國。
隨後,赫伊莫斯直接下令,讓北部軍團和東部軍團全部棄守邊境。
亞倫蘭狄斯的六大軍團在和加斯達德人的大戰中覆滅了兩支,但是剩下的四支軍團因為他棄守的命令被保存下不少的兵力。
赫伊莫斯率領大軍退到西北方,厄亞河之後,直接斷了那位塔斯達新的掌權者的後路,並派兵進入塔斯達國中,幫助原來的掌權者奪回了政權。
在那之後,他以厄亞河的天險據守,背靠塔斯達國,安靜地潛伏起來,再也沒了動靜。
加斯達德人輕易就攻下了被赫伊莫斯拋棄的王城。
而隨著邊境軍團的撤退,蓋述人南下,伊斯人西進。
除了和塔斯達國相鄰的那一小部分西北方國土,亞倫蘭狄斯絕大部分國土就此淪陷。
蓋述人和伊斯人都毫不客氣地向王城進發。
他們直接聯手,開始攻打佔據王城的加斯達德人。
而自知不可能與國家力量相敵的海盜在南方沿河城市大肆掠奪殺戮一番之後,就毫不留戀地帶著大筆掠奪到的財富離開,回到大海之中。
伊斯、蓋述、加斯達德三方大軍在亞倫蘭狄斯國土上兇狠地廝殺,而亞倫蘭狄斯淪陷地區的子民也因此陷入了水深火熱的悲慘境遇。
那三方大軍都毫不在意地在亞倫蘭狄斯的國土上肆意破壞著,燒殺擄掠。
他們將亞倫蘭狄斯人視為任由他們捕殺的豬馬牛羊,大肆掠奪他們的財物糧食,抓捕他們作為奴隸,甚至以虐殺他們為樂。
身為亡國之人的亞倫蘭狄斯人幾乎已經淪落到牲畜不如的存在。
赫伊莫斯冷眼漠視著這一切。
他依然停駐西北,紋絲不動,任由亞倫蘭狄斯的子民在戰火中痛苦掙扎。
亞倫蘭狄斯曾經繁榮美麗的大地淪為人間的煉獄。
不過一年多的時間,亞倫蘭狄斯原本高達兩千萬的人口陡然銳減到一千三百萬。
減少了將近三分之一。
在一年多的時間裏,足足有七百萬人喪生於戰亂之中。
對於亞倫蘭狄斯的子民在這段時間裏所遭受的痛苦無需用任何辭彙去形容和表達。
七百萬條生命。
這麼一個冷冰冰的數字。
就足以讓所有人知道這個數字背後蘊含著的觸目驚心的殘酷現實。
加斯達德人在駐守王城半年後,因為越來越多的士兵生病,最終不敵伊斯和蓋述的聯手進攻,放棄王城,退回卡納爾。
伊斯和蓋述又在亞倫蘭狄斯國土上廝殺了將近一年,雙方僵持不下,王城幾經換手,雙方的兵力都消耗極大。
曾經繁華的王城早已破敗不堪,曾經眾多的城民更是十不存一。
而就在此時,冷眼旁觀了一年多的赫伊莫斯悍然從西北率兵出征。
先是斬斷蓋述人北方後路,擊潰蓋述大軍。
隨後從伊斯人手中奪回王城,並一舉將伊斯大軍趕出國土。
不到四個月,亞倫蘭狄斯複國。
赫伊莫斯在王城登上王座,成為新的亞倫蘭狄斯王。
他在位期間,亞倫蘭狄斯軍隊的戰鬥力達到巔峰。
無人敢進犯亞倫蘭狄斯一步。
它成為大陸上最強悍的軍事國家。
但是,這種強大,是一種畸形的強大。
亞倫蘭狄斯的軍事有多強盛,經濟就有多蕭條。
赫伊莫斯並未特意去苛待他的子民,只是不在意、不關心而已。
但是君王只需要漠不關心,就足以讓他絕大多數的子民生存得艱辛和困苦。
逐漸的,亞倫蘭狄斯的子民越來越失望,他們對這位冷酷的王的怨氣逐漸高漲,只是因為對其的畏懼,強忍了下來。
赫伊莫斯在王座上待了十六年,不到四十歲時就病逝。
死前,他既沒有留下後代,也沒有指定繼承者。
不是來不及,而是根本不想去管。
性情已經完全扭曲脾氣乖戾的他活著的時候在王座上隨心所欲,死後,他也毫不關心自己死後亞倫蘭狄斯會變成什麼模樣。
他活著的時候,諸位權貴大臣噤若寒蟬,不敢多喘一口氣。
他一死,陡然被解放的眾人開始瘋狂地爭權奪利。
不久後,一個擁有王室血脈的幼兒被送上王座,成為權貴大臣們扶持的傀儡。
但是,眾多城主拒絕承認他們扶持的王,拒絕聽從王城命令。
同時,早已怨聲載道的民眾紛紛在各地點燃了起義的火焰。
亞倫蘭狄斯就此分裂和混亂。
赫伊莫斯剛剛逝去不到一年,加斯達德人在統治了卡納爾十六年蓄積了足夠強大的力量後,悍然攻打亞倫蘭狄斯。
失去了赫伊莫斯的亞倫蘭狄斯如泡沫般脆弱得不堪一擊。
僅僅三個月的時間,王城被加斯達德人攻破。
顯赫一時的亞倫蘭狄斯再次亡國。
亡于加斯達德的王,提爾手中。
再後來,加斯達德之王提爾在攻下亞倫蘭狄斯之後,繼續南征北戰。
他花費了五年的時間,先後攻下東北的塔斯達,北方的蓋述,東方的伊斯等諸多國家。
他的馬蹄踏遍了整個大地,征服了這片大陸上所有的王國,建立起一個龐大的帝國。
只是,在徹底征服大陸後不久,提爾就意外喪生。
他建立起的龐大帝國在他死後立刻四分五裂。
從此,大陸陷入了長達百年的戰亂,分裂的各國彼此之間征戰不休,各國的子民流離失所,大地上隨處可見皚皚白骨,各地皆是一片荒蕪,民不聊生。
大地上人們的苦難彷彿永無盡頭……
…………
………………………
漫天星光的夜空下,噴泉清澈的水珠在黑夜中散落。
那飛濺到伊斯達爾女神石像臉上的水珠順著冰冷的頰緩緩滑落,像極了從星辰女神的眼角落下的淚痕。
月光斜斜地落入房間裏,照在昏睡了許久的伽爾蘭泛著不正常的緋紅的臉頰上。
啪嗒。
那一滴水珠,輕輕地跌落在泉水中。
從夢中醒來的少年緩緩地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