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臨近傍晚時分,太陽已經漸漸西沉,一行百人的騎兵隊伍已經停止前行,在一個小溪流邊落地紮營。
騎兵們忙碌了起來,篝火很快就被點燃,架在篝火上的銅鍋裏的肉湯被煮開,在這個剛剛搭建起來的粗陋營地裏散發出濃郁的香氣。
小小的溪流輕快地流淌著,發出陣陣的流水聲,小小的魚兒在裏面無憂無慮地遊動著。
赫伊莫斯坐在溪邊的岩石上,漆黑長靴踩在碎石上。
溪水清澈見底,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
坐在溪邊的年輕男子微低著頭,蜜色的肌膚在夕陽餘光中煥發出佇立於荒漠之中的猛獸那般野性的光澤。
漆黑的額髮細膩如蠶絲般滑落在他的眼前,他的眼角是微微上挑的弧度,透出十足的銳氣。
金紅色的眸映著落下來的火紅夕陽,像是焰色的琉璃珠一般。
明明是無機質的冷漠,卻偏生給人一種危險的誘惑力和美感。
今天一大早,赫伊莫斯就離開了王城,率領下屬前往墨涅斯特城。
他只將這件事告知了歇牧爾。
凌晨太陽還沒升起時,他就快馬離開了王城,沒有與伽爾蘭告別。
他垂著眼,安靜地注視著眼前輕快地流淌的溪水,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撫摩著左手上那枚碧綠的孔雀石指環。
那彷彿已經成為了一個他的習慣,在心亂的時候,在焦慮的時候,他都會下意識撫摩它。
他最終選擇了以騎士之身效忠伽爾蘭。
他放棄了原本可以一爭的王座。
但是,就算已經做出決定,他心裏終究還是……意難平。
身體最深處彷彿有一隻被關在籠中的猛獸在嘶吼著、咆哮著,瘋狂而肆意,帶著無比危險的氣息。
只要一個契機,就會破籠而出——
赫伊莫斯很清楚自己有多麼艱難,才勉強壓制住了這頭住在他身體裏的猛獸。
昨夜輾轉難眠,他突然不想呆在王城,所以,他才以整頓墨涅斯特城的軍隊為由,不辭而別。
他需要獨自在其他地方待一段時間,清理好自己紛亂的心緒。
空中傳來一聲長鳴,喚醒了赫伊莫斯,他仰起頭,就看見一隻漆黑的雄鷹展翅在高空中盤旋。
他看了被他一起帶走的安努好一會兒,然後重新低下頭來。
身邊還算乾淨的石板上,那碗不久前被屬下送來的熬好的肉湯還冒著熱氣,他伸手將其端到嘴邊,喝了起來。
赫伊莫斯剛喝了一半,突然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響起。
剛才那名為他送來肉湯的騎士再次快步來到他身後,俯身行禮。
“赫伊莫斯殿下。”
“什麼事?”
赫伊莫斯依然席地而坐,又喝了一口。
單膝跪地的騎士壓低聲音稟報道:“歇牧爾祭司大人派人傳來密報,讓您儘快趕回王城。”
“哦。”
將剩下的半碗肉湯一飲而盡,赫伊莫斯懶洋洋地應了一聲,隨手將空碗丟到一邊。
騎士雙手將傳來的密件奉上。
赫伊莫斯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在溪水中靈活地遊動的小魚兒,一邊隨意伸手接過密件。
鮮紅的印泥蓋在封口上,以此確保密件在送達赫伊莫斯手上之前不會被其他人打開。
依然跪著的騎士注視著他的主人撕開封口,拿出裏面的密件。
他看著他的主人借著還未落下的夕陽的餘光,一臉提不起興趣地掃了一眼羊皮紙上的內容。
只瞥了一眼。
騎士感覺四周的空氣忽然一緊。
他看見他的主人原本懶洋洋的金紅色眸子陡然燃起了怒火。
“那群傢伙在做什麼!”
赫伊莫斯一把將手中的信紙攥緊。
他的臉色難看得厲害。
在王城的那群蠢貨究竟在搞些什麼!
他不過才離開一天,就讓伽爾蘭——
跪地的騎士有些懵,他完全猜不到密信裏到底說了什麼,竟是讓一貫行事沉穩且不動聲色的赫伊莫斯殿下露出如此怒不可遏的神色。
他用探究的目光看向赫伊莫斯手中幾乎被攥爛的信紙,忽然感覺周身一冷,頓時心底一緊,趕緊低下頭,不敢再多看。
“我先返回王城,你們今晚就先待在這裏,等天亮之後回去。”
騎士愕然看著他的主人在甩下這麼一句話後,抬手就是一聲呼哨,不遠處正悠閒地啃食著青草的駿馬循聲而來。
身上如火般紅棕色的鬃毛在風中起伏著,它轉眼之間就奔到主人的跟前。
赫伊莫斯翻身上馬,披著夜晚的星光,向王城的方向飛馳而去。
…………
王子?
塔普提錯愕地看著眼前空蕩蕩的臥室,床上的薄毯被掀開,本該躺在上面的少年卻不見了蹤影。
窗戶大敞著,夜風從外面吹進來,將房間裏的紗簾吹得拂動不休。
因為王子病倒的事情不能外傳,所以這一天都是她獨自一人守在這裏。
她剛才只是出去吩咐外面的侍女將熱水端來,並煮點白粥,不過是幾分鐘的時間,回來王子就消失在房間裏。
錯愕只是一瞬,早已經歷了無數的大風大浪的女官長很快鎮定下來。
她仔細查看了一下臥室留下的痕跡,又看了敞開的窗子外面。
窗外的花壇一株花伏倒了,泥土上隱約能看見被踩過的痕跡。
塔普提頓時心裏有數了。
她轉身,打算讓守在外面的近衛軍去通知歇牧爾過來。
但是還沒走出大廳,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女官長一抬頭,就看見那個頎長的熟悉身影匆匆向她這邊走來。
赫伊莫斯殿下。
看著疾步走來的赫伊莫斯那陰沉的臉色,塔普提心裏一跳。
說起來,白天的時候她還在想,伽爾蘭王子病倒,居然沒看到這位出現,實在是非常奇怪。
赫伊莫斯從她身邊擦身而過,像是根本沒看到她的存在一般,徑直走進了內裏的臥室裏。
塔普提下意識轉身,跟上去重新走進臥室,並關上了臥室門。
她進去之後,就看到站在門前的赫伊莫斯將目光從空無一人的床上緩緩地移到了敞開的窗戶上。
“王子應該醒了。”
塔普提說,“他是自己離開的。他那樣的身體,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赫伊莫斯殿下,我們必須快點找到他……”
“不用了。”
定定地注視著敞開的窗子,赫伊莫斯說,“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說完,不等塔普提回答,他手一撐,縱身直接從窗子裏躍了出去。
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他的背影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雪白的玉石砌成的大殿靜靜佇立在夜色之中,冷冷清清,感覺不到一絲氣息。
它與明亮而輝煌的金色殿堂完全相反。
在這座大殿之中,哪怕是燈火通明,也彷彿能感覺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白殿,死者的殿堂。
當赫伊莫斯走進這座龐大的白色殿堂時,那冰冷的白色鋪天蓋地向他襲來。
滿目蒼白。
半透明的柔軟白紗在大殿四周散落,隨著一點微風輕輕拂動著。
巨大的白石盤盛著巨大的冰塊放置在兩側,讓這座大殿的氣溫比外面要冷上許多。
擺放在兩側的那些一人高的香爐散發出淡淡的香氣,縈繞大殿之中。
雪白殿堂的盡頭,一尊碧綠色的孔雀石棺放置在高臺上。
那碧綠中,複雜而精緻的紋路雕琢在其上,融入細細紋路中的黃金在燈光下閃動著流金的光澤。
孔雀石棺後側的牆壁上,是一名頭戴白色蓮花的女神的浮雕。
她手持紅色的羽毛,雙手交握在身前。
冥界之神奧爾娜斯。
守護死者的女神。
她垂著眼,目光悲憫,彷彿在俯視著身前的孔雀石棺。
巨大的白色羽翼在她身後展開,呈現出一個環繞的弧度,就像是在守護著那位偉大的王者。
卡莫斯躺在冰涼的孔雀石棺中,被擦拭乾淨的身體換上了純白色的柔軟絲衣。
被橄欖油和香料仔細塗抹過的深褐色肌膚在燈火下泛著光澤,讓眉目安然地躺在那裏的獅子王看起來就像只是在沉睡一般。
無數鮮花撒落在孔雀石棺周圍,順著那一級級白色的石階鋪落。
少年坐在雪白的石階上,靠著身後那座冰冷的孔雀石棺。
他坐在孔雀石棺前方,抱著雙膝,臉埋入雙膝之間。
流金似的長髮從他纖細的肩上垂下,發梢散落在他周身的石地上。
少年的腳是赤裸的,踩在冰冷的白色石階上,踩在散落在石階上的鮮紅花瓣上,膚色越發白得厲害,近乎半透明一般的脆弱。
偌大一個白殿,死者的殿堂,空空蕩蕩的,沒有絲毫生氣。
靜得可怕。
唯獨金髮的少年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座巨大的孔雀石棺下。
赫伊莫斯邁步向前走去,漆黑的長靴踩在雪白的石地上發出沉悶的腳步聲。
腳步聲在大殿中回蕩著。
他走到伽爾蘭的身前的石階之上。
然後俯身,屈膝蹲跪在伽爾蘭的身前。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觸眼前的少年。
可是在指尖即將觸及金髮之前,他的手就停滯在半空中。
稍許之後,赫伊莫斯的手緩緩地握起來,收了回去。
他的手指攥得很緊,很用力。
這位在戰場上讓人聞風喪膽的黑騎士狠狠地攥緊手,像是不知該將自己強大的力量用於何處。
他半跪在抱著自己縮在孔雀石棺旁的少年跟前,似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真的不知道該做些什麼,該說些什麼,只能就這麼沉默著待在伽爾蘭身前。
大殿很靜,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石柱上的火光在兩人身上晃動著。
或許過了很久。
也或許只是過了很短的一會兒。
終於,那一直抱著雙膝埋著頭的少年抬起頭。
他的臉除了略有些蒼白之外,乾乾淨淨,不見任何其他的痕跡,更沒有淚痕。
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髮絲就如流金般從他的頰邊滑落。
伽爾蘭並沒有躲在這裏哭泣,他的神色看起來很平靜,目光淡淡地看著身前的赫伊莫斯。
甚至於,他還對赫伊莫斯輕輕笑了一下。
“赫伊莫斯,你知道嗎,我救了很多人。”
他笑著,輕聲地說著。
“你看,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救了你,對不對?”
“還很小的時候,我救了那些被萬物教抓到祭壇的小孩子們,很多的小孩……”
伽爾蘭說話的聲音很輕。
金色的瞳孔略微失神,像是在回憶著。
“如果我不存在的話…………你不會得救,王宮會燃起大火,會有不少人在這場大火中喪生……”
“如果沒有我,那些孩子會被作為祭品殺死……那些平民將在萬物教的鼓動下暴動,會持續很長時間……波及無數人,然後他們所有人都會被鎮壓,被殺死……”
“那個時候,維納爾城的瘟疫會爆發……會有無數人感染瘟疫死去。”
“……塔斯達使團將在荒漠中覆滅,亞倫蘭狄斯和塔斯達爆發戰爭,會有數萬的人在戰爭中死去……”
“托澤斯城會被海盜攻破,城中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喪生在海盜的刀下……”
“特威路爾城將被山洪吞沒,整座城市的人都葬身於洪水之中……”
少年輕聲地說著。
一句接著一句。
他像是要將自己的功績在此刻盡數傾吐出來。
他似乎在不停地誇讚著自己,訴說著自己的重要性。
赫伊莫斯什麼都沒有說,他只是安靜地聆聽著伽爾蘭的話。
說了半晌,伽爾蘭突然停下來。
他的目光落在赫伊莫斯臉上,定定地看著赫伊莫斯的眼。
男人那雙金紅色的眸,明明是如火焰般熾熱的顏色,卻對世間的一切都淡漠至極。
他突然問:“赫伊莫斯,如果沒有我的傳訊,你會放棄王城,是不是?”
赫伊莫斯依然沒有回答,他的瞳孔深深地映著身前少年的身影。
他看著那幾根凌亂地從伽爾蘭眼前散落的金髮,抬起手,輕柔地將其撩到了伽爾蘭的耳後。
伽爾蘭沒有動,眼神有些恍惚。
他雖然問了那句話,卻並不需要赫伊莫斯開口回答。
因為那一幕幕他都已在夢中親眼看過。
“那是眾神的旨意……他們說,那就是命運的軌跡……無論是我,還是……”
無論是我,還是卡莫斯王兄。
“命運早已註定,誰都無法改變……”
伽爾蘭閉上眼,細長的睫毛落下來,落在少年蒼白的頰上。
那輕動著的睫毛,在這一刻看起來彷彿是輕易就能折斷的蝴蝶的羽翼,莫名的脆弱。
“所以,你看啊,如果沒有我,你就會放棄王城……”
他低聲說,
“我知道……你為了保存軍團的兵力,退守一方,任由其他的國家在亞倫蘭狄斯的國土上廝殺,而你會耐心地等著他們在彼此的爭鬥中耗盡力量,坐收漁翁之利……”
“王城被攻破,王城中許多人都會死在加斯達德人的馬蹄之下……”
“當其他國家在亞倫蘭狄斯的大地上廝殺時,更會有數不清的人喪生於戰亂之中……”
少年輕聲著說著,一邊說,一邊在笑。
他的容貌是極為好看的,一笑起來更是讓人移不開眼。
他的笑容從來都是溫暖的,就像是黎明時初生的明亮陽光。
可是此刻,他的臉上雖然在笑,那笑卻沒到眼中。
“可是,因為我,這些都沒有發生,大家都活了下來。”
“你看,赫伊莫斯,我救了那麼多的人……拯救了無數人的性命……”
伽爾蘭再次重複著這句話,忽然轉頭,側過身去。
他看著身後巨大的孔雀石棺,伸出手按了上去。
冰冷的氣息從指尖滲進去,他按在孔雀石棺上的手指一點點用力。
他死死地摳下去,像是想要將指尖摳進冷硬的石頭裏面。
他勒緊的指關節近乎泛白,那細長的手指用力到了極點,像是下一秒就會硬生生折斷一般。
一隻手從旁邊猛地伸出來,一把抓住伽爾蘭按在孔雀石棺上的手。
赫伊莫斯用力地攥緊了伽爾蘭的手,將其拽下來。
他看見伽爾蘭的指尖已隱約滲出血來。
他低頭,將那只滲出血的指尖含入唇中,吮了起來。
伽爾蘭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指被赫伊莫斯含進嘴中,溫暖的觸感包裹住他的指尖,像是將剛才在孔雀石棺上感受到的寒意都驅散了過去。
他沒有動,只是唇一點點抿緊。
那沒多少血色的唇抿緊得如一條直線,將一縷金髮也抿緊在唇裏。
赫伊莫斯鬆開嘴,依然保持著半跪在伽爾蘭跟前的姿勢,抬頭向伽爾蘭看來。
伽爾蘭和他對視許久,突然一笑。
可是這一笑中,那微彎的眼角卻是驀然掉落下一滴淚來。
他笑著說:“我救了無數人……卻唯獨救不了我最想救的人。”
他說,淚水從蒙著霧氣的金眸中滑落。
少年似乎在笑,可是從他眼角簌簌掉落的眼淚不斷地落在赫伊莫斯的手背上。
燙得灼人。
像是斷了線的珠子。
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控制不住的。
止不住的。
伽爾蘭安靜地坐在碧綠的孔雀石棺之前,垂著眼,染著水痕的睫毛落在他滿是淚痕的頰上。
淚水無聲無息地從他眼中掉落。
死者的白色殿堂在黑夜中寂靜無聲。
少年那平靜的面容甚至不像是在哭泣。
可他的確在哭泣。
以一種最讓人感到疼痛的方式。
【我救了無數人。】
【卻唯獨……救不了我最想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