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耳尖燙得厲害。
伽爾蘭想那一定是即將落下的夕陽太曬的緣故。
他伸手按在那雙手圈住自己的男人的胸前,使勁用力,想要將其推開。
按理說,以他的力氣,根本不可能將赫伊莫斯推動分毫。
但是,他一推,赫伊莫斯就順著他的力道將身體向後退開,按在他兩側的岩石上像是圈著他雙手抬起,那湊近他耳邊傾吐著灼熱氣息和低喃的話語的唇也離開了。
剛才一直環繞著他的極具侵略性的氣息退去,讓伽爾蘭那種不自在的感覺少了一點。
不過,似乎一直都是如此。
雖然赫伊莫斯一直都毫不掩飾地將對他的傾慕向他宣告著,一直在步步逼近,強硬地在他的周身和生活軌跡中烙下屬于自己的痕跡。
但是,這個男人從來沒有做出任何強迫他的行為。
明明力量比他強得太多,可只要他稍微表達出一點停止、不可以的信號,赫伊莫斯就會立刻停止,順著他的要求後退一步。
就像是剛才……
伽爾蘭抬起頭,站在他身前的赫伊莫斯低頭注視著他。
金紅色的眸像是盛著天邊的晚霞,其中滿滿都是和那凌厲的眼角完全逆反的柔軟。
漆黑的額髮從男人的眼前撒落,被風吹得輕輕拂動著。
伽爾蘭看見那宛如夜色的發上點綴著幾片細小的白色花瓣,那花瓣纖柔可愛,看得伽爾蘭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依然坐在岩石上,笑著抬起手,對赫伊莫斯招了招手。
赫伊莫斯看著伽爾蘭,然後再一次俯身蹲下。
他這一蹲下,視線的角度就從俯視變成了仰視。
他自己渾不在意,一雙眼只是亮亮地瞅著伽爾蘭,那模樣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頭乖乖地蹲在主人身前的黑色大狼狗一般。
伽爾蘭伸手,拿下沾在赫伊莫斯額髮上的細小花瓣。
但是赫伊莫斯一蹲下,他就看到了赫伊莫斯的頭頂,不止是額髮上沾上了花瓣,頭頂的花瓣還要更多,甚至幾片陷入了髮絲之中。
白白的幾點,在漆黑的發中尤為顯眼。
少年下意識就伸手,在赫伊莫斯的發上撥動了幾下。
赫伊莫斯的黑髮很是柔韌細滑,一撥動,就散了開,那夾雜在髮絲中的白色花瓣自然也就飄落了下來。
幾瓣落在了黑色的肩甲上。
柔弱無骨的潔白小花瓣和冰冷剛硬的漆黑盔甲,明明是極端的兩側,偏生在這一刻顯得融洽到了極點,給人一種說不出的美感。
“好了。”
他滿意地再次拍了拍蹲在自己身前的赫伊莫斯的頭。
然後,又忍不住暗戳戳的腦補,要是他什麼都不做,就這麼讓赫伊莫斯頂著一腦袋的花瓣走出去讓眾人看見,不知道會驚呆多少人。
而就在他一邊笑,一邊在心裏腦補那個場面的時候,一直定定地注視著他的赫伊莫斯忽然伸出手。
那褐色的手指徑直伸向伽爾蘭的臉,取下了那藏在散落在眼角的金髮中的一片花瓣。
看著那片花瓣,伽爾蘭怔了一下,他還以為剛才自己在水池邊洗臉的時候已經順手將沾在頭髮上和肩上的花瓣都拍下來了呢。
沒想到這裏還藏著一片。
大概是沾了水的緣故,那片小花瓣有點濕,軟軟的、可憐兮兮地被那骨節分明的手指捏在指腹中。
伽爾蘭看了一眼並未太在意,他還以為赫伊莫斯會和他一樣,隨手丟掉。
但是赫伊莫斯看了他一眼,突然低頭,在自己的指腹上輕輕一舔。
紅色的舌尖將指尖上微濕的花瓣捲入唇中。
這一下猝不及防,伽爾蘭根本來不及阻止。
他錯愕地看著赫伊莫斯,只覺得耳尖越發燙得厲害,幾乎要燒起來一般。
他慶倖自己的長髮遮擋住了自己的耳朵,讓人看不見,於是強作鎮定,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像是根本不在乎一般將目光從赫伊莫斯身上移開。
然後,他雙手一撐,縱身一跳,敏捷地從坐著的岩石上躍回地面。
“好了,該回去了。”
他說,語氣淡淡的,聽起來很平靜。
然後他就自顧自地邁步越過赫伊莫斯身邊,逕自向前走去。
伽爾蘭向前走去時帶起的風揚起了垂落在他肩上的長髮,那金色的長髮輕柔地在赫伊莫斯的眼前掠過。
而金發揚起的那一瞬,被長髮遮住的耳朵就暴露在了空氣中。
赫伊莫斯清楚地看到了少年那從金髮中露出的一點紅彤彤的耳尖。
他的唇揚了一揚。
但是,他什麼都沒說,笑著跟上了飛快地往前走的伽爾蘭的步伐。
…………
……………………
先返回自己的行宮,換下這身漆黑的盔甲,並簡單的清洗了一下身體,赫伊莫斯才再一次來到了伽爾蘭的行宮。
雖然成為了亞倫蘭狄斯的王,但是伽爾蘭依然住自己從小到大居住的行宮中。
歷代以來,新王都會在王宮中修建一棟新的行宮,或者將自己的行宮徹底翻新一遍,修建得更為華美壯麗。
但是,伽爾蘭似乎沒有修建新的行宮或是翻新現在的行宮的打算。
所以,這座行宮對赫伊莫斯來說依然是極為熟悉的。
走進行宮裏面,他就看見伽爾蘭正盤膝坐在清涼的黃玉石臺上,雪一般的白布在其上鋪開,順便石台邊緣垂落下來。
數十種珍饈佳餚擺在其上,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坐著的少年正將一小塊塗滿了蜂蜜的烤肉塞進嘴裏。
女官長站在一旁,纖細手指從一旁的玉盤中拿出冰塊,輕輕放入盛著淺黃果汁的琉璃杯中。
她笑眯眯看著少年,目光很溫柔,顯然少年的好胃口讓她很開心。時不時的,她會轉頭吩咐身後的侍女將稍大點的肉塊切開,撒上一點醬汁,或者是將蝦殼剝掉。
氣氛顯得很是融洽和安逸。
而唯一與之格格不入的,就是黑著一張臉面無表情地杵在一旁的某位大祭司了。
歇牧爾就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只是一雙眼冷冷地盯著伽爾蘭,目光跟利劍一般。
讓人看著都心底寒氣直冒。
若是換成別人,被歇牧爾這麼盯著,早已坐如針氈,更別說繼續吃下去了。
但是偏生作為被歇牧爾盯著的目標的伽爾蘭仍舊是穩穩當當地坐著,毫不在意地一口接一口吃著美食,間或喝一口冰涼的果汁。
怎麼看都是一副自在從容的模樣。
於是,本就臉色不好看的大祭司閣下盯著他家年輕的王的眼神更凶了。
那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讓人實在是懷疑他想要用眼神弑君。
若不是他一貫守禮,或許現在就已經克制不住要以下犯上了。
赫伊莫斯輕咳一聲,然後快步走過去,也不說話,就像是在自己行宮裏那般隨意地往黃玉石臺上一坐,正好就是伽爾蘭的對面。
然後他伸手拿起一塊塗抹了厚厚的乳酪的麵包片,隨意夾上一塊烤得焦黃的肉塊,就這麼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眾人早已習慣了赫伊莫斯這種隨意的舉止,按理說,在王面前如此肆意,是一種無禮的行為。
但是伽爾蘭並不介意這種形式上的東西。
一貫遵循禮制的大祭司對此自然是有所不滿的,可身為王的伽爾蘭都不介意,他自當然也沒辦法。
而且赫伊莫斯雖然在私底下行為有些隨意,但是在公開的場合,他的一舉一動都遵循著騎士的禮儀,就連歇牧爾都挑不出刺來。
所以,這種私底下在王面前的無禮,大祭司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裝作看不到了。
塔普提笑了一下,微微低頭,以極為優雅的姿勢躬身行禮。
她說:“赫伊莫斯閣下,恭賀您再次凱旋。”
以前兩位都是王子,都被尊稱為殿下。
但是現在伽爾蘭已經登上王座,成為了王,那麼赫伊莫斯作為王子的身份自然也就此失去。
雖然赫伊莫斯依然擁有著血脈最近的王室身份,但是不能再被人稱呼為殿下。
就在眾人都認為赫伊莫斯會依照傳統被派往墨涅斯特城繼任城主之位、遠離政治中心的王城的時候,讓他們錯愕的事發生了。
赫伊莫斯留在了王城,還被伽爾蘭王任命為即將重建的第三軍團的統帥,手握兵權。
伽爾蘭王就不怕被篡位嗎?
不少人都在心底如此納悶地想著。
這位少年王當初可是被眾人稱讚,說其擁有著‘太陽神沙瑪什的賢明’和‘智慧之神索爾迦的睿智’。
將赫伊莫斯留在王城的危險性……他不可能想不到啊?
無論眾人如何奇怪,此事已經是鐵板釘釘。
赫伊莫斯被授予第三軍團統帥的徽章,即刻著手開始重建第三軍團。
無人能否認這位享譽天下的‘黑騎士’的強大,以及他在軍事上的才能,不到半年的時間,他不僅僅只是將第三軍團重建了起來,更是讓第三軍團的實力更甚以前,直逼‘烈日的騎士’所統帥的第一軍團。
而有著王的近衛軍之稱的第一軍團一貫自認為是軍中之首,當然不甘心被第三軍團蓋過去,因而訓練也越發拼命。
……
伽爾蘭登上王座之後,首先是對赫伊莫斯為了守衛王城所實施的‘堅壁清野’戰術導致的麻煩進行了善後,安撫流民,護送他們重返並重建家園。
當然,戰爭中受到傷害的民眾也要撫慰。
同時,對鎮守北境和東境的軍團進行嘉獎,給在大戰中一直堅守在邊境的將士們進行封賞,讓那些因為沒有去救援王城而感到忐忑的將士們終於安下心來。
將零零碎碎的事情收拾乾淨,且一度覆滅的三大軍團也已經重建起來之後,伽爾蘭就毫不客氣地開始算總賬了。
算賬的物件自然就是那些在與加斯達德人的戰鬥中臨陣脫逃的傢伙。
亞倫蘭狄斯的城市統治方式共有兩種,一個是家族式,城市的政務由城主決定;另一種是直屬式,由王城派遣執政官治理。
而那些臨陣脫逃的幾人,全部都來自于家族繼承式的城市。
因為在和侵略者決定性的大戰中,這些人捨棄王太子自己逃走,這種等同于背叛的行為遭到了絕大多數亞倫蘭狄斯人的唾棄和譴責,就連他們自己的城市內部民眾都對此極為不滿。
而那些人自己心裏也清楚,自己的行為很難得到新王的諒解。
因此,在伽爾蘭的登基儀式上,這個按照禮儀規定所有城主都必須前往的場合,他們因為擔心進入王城就被扣押和懲處,所以並沒有前往。
他們不敢離開自己的城市,只能龜縮著,忐忑地等待著。
伽爾蘭因為忙於善後,一時間沒工夫搭理他們,讓這幾個人產生了錯覺。
他們覺得,新王年輕,又性情溫和,再加上他們這麼多人,手中兵力也不少,當然是法不責眾,而伽爾蘭王新登上王位,還不穩定,肯定多少還是忌憚他們的。
所以這一次大概不會懲處他們了。
然而,就在他們如此想著鬆了口氣的時候,伽爾蘭將災民們安頓好了,新的軍團也建立起來了。
騰出空來後,他直接下達王令,命令這幾個城主前來王城覲見自己。
這幾位城主自然是死活不敢去的。
於是,伽爾蘭王下達了第二道王令,斥責他們在與侵略者的戰場上臨陣脫逃、捨棄同伴、背叛王的行為,斥責他們沒有前來參加登基大典,斥責他們拒絕自己讓他們覲見的王令。
以這三項罪名,直接將他們定為叛逆者。
隨後,他直接派出赫伊莫斯率領第三軍團去征討這些叛逆者。
這就是為什麼剛才塔普提會說出‘恭賀赫伊莫斯再次凱旋’這句話的原因。
因為這已經是赫伊莫斯第三次出征了。
結果自然毫無疑問,赫伊莫斯接連攻下那幾座城市,被定為叛逆者的城主以及家屬被擒獲,送到王城,而那些城市自然成為王庭直屬的城市。
“這次的速度比前兩次還要快。”
伽爾蘭一邊吃,一邊問道。
“花了幾天。”
“四天。”
赫伊莫斯同樣一邊吃一邊回答。
雖然他已經換下了那身戰場上穿的盔甲,但是此刻他周身依然隱隱帶著一點洗不去的血腥之氣。
那就彷彿是戰場上無盡的戾氣和死意浸透了他的肌膚乃至於血肉之中,與黑騎士融為了一體。
哪怕他只是安靜地坐在此處,仍然有一股無形的煞氣從他身體裏滲出來。
若是普通人,恐怕只會靠近他都會心驚。
只是此刻在這個屋子裏的,都不是普通人,自然都覺得無所謂。
伽爾蘭抬頭,看向站在旁邊的歇牧爾。
大祭司顯然還沒消氣,板著臉,眉頭皺得死緊。
伽爾蘭想了想,他說:“歇牧爾,過來。”
“……”
雖然對於伽爾蘭今天的行為很不滿,但是王既然召喚了自己,歇牧爾再不滿,也會聽從命令走過去。
“您有什麼吩咐?”
話雖然用了敬稱,但是他的口氣並不好。
“低一下頭。”
少年笑眯眯地說。
“您究竟想……”
歇牧爾頗為不耐地彎下腰,可是話還沒說完,正在說話的嘴巴就被堵住了。
一塊夾著熏肉的白麵包被伽爾蘭塞進了他的嘴裏。
“抱歉,歇牧爾,今天是我做的不對,我向你道歉。”
伽爾蘭看著歇牧爾,坦然地道歉。
“今天辛苦你了,我想你現在也應該覺得餓了。”
對大祭司露出明亮的笑容,他說,“我等下會老實聽你的訓斥的,所以,先一起吃點東西如何?”
拿下塞進自己嘴裏的麵包,歇牧爾盯著眼前那笑容明亮的少年王。
看了好一會兒,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帶著點無奈,而那無奈中還藏著幾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縱容。
胸口的怒火在少年的笑容以及關心他是否餓了的話語之前,不知不覺已是煙消雲散。
“……下不為例。”
大祭司如此硬邦邦地回答。
也不接受伽爾蘭那一同進餐的邀請,轉身逕自離開了。
手上還攥著伽爾蘭塞進他嘴裏的白麵包。
一旁的女官長忍不住抿唇一笑。
下不為例。
也不知道這句話在歇牧爾大祭司口中到底說出多少次了。
伽爾蘭正看著歇牧爾離去的背影,突然一隻手伸過來,拍了拍他的手臂。
他一轉回頭來,就對上了那雙金紅色的眼。
坐在他對面的赫伊莫斯看著他,突然張嘴,抬手指了指身前的食物,然後又指了一下自己張開的嘴。
伽爾蘭:“………………”
這是……要自己喂他的意思嗎?
………………
是看到他剛才喂了歇牧爾的緣故?
…………
………………
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伽爾蘭隨手撿起一塊不小的烤肉,一把塞到赫伊莫斯嘴中,將那張嘴堵得死死的。
然後他就懶得再搭理對方,繼續自顧自地吃東西去了。
赫伊莫斯嘴裏還叼著那大塊的烤肉。
他瞅著伽爾蘭,抬手拿下嘴裏的烤肉,忽然一笑。
那在戰場上廝殺時滲入骨血中的無形戾氣和煞意在他這一笑中盡數散去。
就像是陽光之下的冰雪一般,轉瞬間就消融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