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人面獸心
水榭裡一片寂靜。
宿清雲神情複雜, 墨黑的眼眸深深地凝視俟藺封臉上的黑絲帶,一時不知該如何打破沉默。
究竟悔恨到何種境界,方做出這般毀滅性的自殘行為?
瓷杯輕觸的清脆聲,倒茶的呼嚕嚕聲, 似敲打在人心裡的細雨,淅瀝瀝地, 充滿了傷感和憂愁。
俟藺封端起茶杯, 盯著杯中淡綠色的液體, 清冽的茶水倒映著他的臉, 眼睛部位的黑絲帶異常鮮明。
“還要聽下去麼?”放下茶杯, 他輕聲地問。
宿清雲的手指輕觸了下君烜墨,君烜墨的小手揮趕了下, 他收回手指,低沉地道:“勾起巫王痛苦的記憶, 在下倍感歉意, 不若今日便到此吧?”
俟藺封把矮幾上的茶具往旁邊挪了下,擺上斷了弦的風蛛琴, 捏著斷了的弦, 道:“無所謂痛不痛過, 皆已過去,我的心, 早已平靜了。”
早已平靜了嗎?
宿清雲看著他從儲物袋取出一根新的弦, 熟練地抽出那根斷弦, 將新弦替換上去。
“故事需有始有終, 既然已講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自然要也聽。”君烜墨道。
宿清雲奇怪地看了眼師兄,不懂他為何一定要聽別人的傷心往事。揭人傷疤,十分不妥,徒增他人憂愁和悲痛。他斟酌了下,道:“一切看巫王的意思。”
至於赫連丹,他只是下屬,安安靜靜地當個聽客即可,故爾除了喝茶,他沒有任何表態。
俟藺封道:“既然尊者想繼續聽,那我便繼續說。”
換好弦,他拿起風蛛琴,輕輕一撥,清脆的琴聲在水榭裡回蕩,悠長而緩慢的曲子,配著俟藺封柔和的嗓音,將聽眾帶到了八十年前的紛爭裡。
擺設精緻的房間裡,俟藺封靠在軟榻上,手裡端著湯藥,皺著眉頭一臉嫌棄。一身淡紫法袍的離伊坐在旁邊的梨花凳上,呵呵一直笑。
“你莫笑。”俟藺封橫他一眼。
離伊聳聳肩,道:“這湯藥雖難喝,卻可拔除你身上的死氣。”
俟藺封歎息。“界主是巫王,由巫王為我祈福一下,便能清楚死氣了。”
離伊皺眉道:“界主即將晉升成為巫帝,半個月前就閉關了。”
俟藺封喝藥的動作一頓,他詫異地問:“此事我為何不知?你亦不曾告訴我?”
“這……”離伊輕咳一聲道,“正是因為如此,地界上有許多事擱置了,我雖暫代界主一職,卻也有無可奈何之時。”
“你暫代了界主一職?”俟藺封將喝了一半的湯藥往旁邊的矮幾上一擱,一把扣住離伊的手腕,顫聲道,“……半個多月前,你可有收到萬西城的通訊符?”
“通訊符?”離伊搖首。“並無。”
俟藺封死死地盯著他,厲聲問:“當真!”
離伊皺了下眉,甩開他的手,道:“我為何要騙你?”
俟藺封垂眼,雙手握拳,他沙啞地問:“前日你說已派出救援,那今日應該有消息了。蠻族可有被擊退?阿瑾和其他人如何了?”
離伊道:“你的傷還未好,便不要想這些傷神的事了。”
俟藺封晃了晃頭,低聲道:“不知阿瑾的情況,我心難安。”
離伊沉默了片刻,道:“藺封……你需有心理準備。”
“什麼?”俟藺封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他哀求般地望著離伊,期盼著從他的口中得到好消息。
“前日我確實派了援軍連夜趕往萬西城,今日中午方有通訊符傳來,卻……”離伊一臉猶豫。
“卻如何?”俟藺封急切地問。
“藺封,聽了後,莫要激動,畢竟你即將晉升成為巫王,若是境界不穩,怕反其道而行。”離伊安撫他。
“你少左顧他言,我的身體自己清楚,你快告訴我。”俟藺封不禁提高了聲音。
“廖瑾他……”離伊一拳砸在矮幾上,震得矮幾上的湯藥灑出了一半。“援軍趕到時,整個萬西城已經……成了一座死城……廖瑾……隕落了……”
“什麼?你說什麼?”俟藺封以為自己幻聽了,撐起虛弱的身體,揪住離伊的袖袍。“阿瑾……隕落了?我……是不是聽錯了?我的耳朵……是不是出問題了?”
藍色的眼睛裡,充滿了不可思議。
離伊面露哀色,低沉地肯定:“你沒有聽錯,廖瑾確實隕落了。從城中人的死亡時間推斷,你離開萬西城的當晚……便破城了。”
俟藺封不敢置信地搖頭。“不可能!”
阿瑾明明答應過他,一定要等他回來的,可是為何在他離開萬西城後,城便破了?哪有這麼巧的事?
離伊歎息。“傻藺封,難道你還沒有想明白麼?廖瑾哪是要你請援軍?他是不想你死在萬西城,才以此為理由,騙你的。”
“騙我?”俟藺封呆若木雞。
“是啊。憑他們剩下的戰鬥力,哪撐得過一晚上?而你返到主城,再由主城派兵過去,一為一返,快則兩日,慢則三日,但不管是兩日還是三日,萬西城已經是風中殘燭,支撐不住了。”離伊殘忍地說出了事實。
俟藺封渾身發顫,莫名地感到寒冷。身為天巫,擁有近千年的修為,經歷過許多事,差點傷及性命的事也不是沒有過,但皆化險為夷,順利提高境界。修煉道路上,隕落者不計其數,但那些人,與自己的感情並不深,所以他看得極淡,唯獨廖瑾,唯獨他與自己極為親近。何況……他心系於他,欲與他結契,在修煉道路上相伴而行,但是……為何……為何一切成了奢望?
“我不信!”俟藺封雙眼明亮,強撐著坐起,欲從床上下來。
“藺封,你的腿……”離伊阻止。“你若不好好養傷,如何對得起廖瑾對你的一片心意?”
俟藺封張了張嘴,臉上的表情似哭又似笑,半晌,他啞聲道:“離伊,你帶我去萬西城,我要親眼看過後,才會信。”
“不行。”離伊拒絕。“你傷好再去不遲。”
“我一定要去!即便爬,也要爬過去!”俟藺封咬牙低吼。“我本該與阿瑾守在萬西城,同生共死!如今倒好,我竟成了逃兵!”
離伊長歎一聲,最後同意了,親自帶他去了萬西城。
風蛛琴的曲調一直舒緩,俟藺封的嗓音柔和,說到廖瑾隕落時,竟不似之前那般激動,只是平淡的說著,毫無情緒波動。
“廖瑾他……真的隕落了?”宿清雲沉吟道,“而他又是如何成了蠻族?”
俟藺封道:“此事我稍後再說。”
“你口中的離伊,與我們在城外廣場上遇到的人,似乎大相徑庭啊。”君烜墨靠在小椅子上,慢條斯理地喝著茶。
“他呀,如今恨我呢。”俟藺封嘲弄地笑道,“我搶了界主之職,他一直懷恨在心。”
“他那時對你照顧有加,定是另有所圖。”赫連丹問。這個離伊,雖只見過一面,但他的眼裡充滿了欲望。魔修者對人性的欲望最敏感,往往一個眼神,即可辨出他人心中最渴望的是什麼。
“是啊,他已表現得那般明顯,我當時卻毫不知情。”俟藺封翻轉手勢,彈著輕快的曲調。“我到了萬西城,看到滿城的屍體,感受著空氣中濃郁的死氣,差點瘋了,境界不穩,一度保持不住天巫的修為,倒是離伊出手穩住了我的境界,這一點,我還是感謝他的,若不是他,便無如今的我了。”
“你可是尋到廖瑾的……遺體了?”宿清雲問。
“沒有。我翻遍了整座城,都不曾找到阿瑾。阿瑾是城主,修為最高,最受蠻族青睞,若尋不到遺體,無非兩種情況。一是被蠻族分食了,二是成了化胎蠻族的傀儡。”
“上次襲擊我們營地的人,你喚他廖瑾。”宿清雲肯定地道。
“他是廖瑾,亦非廖瑾。”俟藺封道,“我用了三日,方接受阿瑾隕落的事實。離伊原本想讓人為萬西城祈福祭靈,被我拒絕了。為萬西城枉死的人祭靈,是我的職責,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離伊拗不過我,勉強同意了。就這樣,萬西城被沉封了八十載,很快淹沒在歷史的河流中,再無人記得曾經的萬西城綠蔭環繞,盛產巫果,是一座洋溢著幸福的城池。”
“難道……地界的界主閉關後,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宿清雲問。
“這正是我接下來要說的事。”俟藺封撥動琴弦,娓娓道來。
從萬西城回到主城後,俟藺封便病得更厲害了,一度生死一線,梵天門的人聞訊趕來,連夜把他帶走了。
十年一晃而過,這十年,他除了配合巫醫驅逐身體裡的死氣,還努力修煉,終於晉升成為巫王。
巫王的實力與天巫有著天壤之別,祈福和言靈的力量,增強了數倍。他正計畫著該如何為廖瑾報仇雪恨,卻聽門童說,有兩個巫士求見。
“巫士?”俟藺封手中拿著書卷,詫異地問。他雖成了巫王,卻還未選出適合自己的巫士,如今卻有兩名巫士求見,莫非是想成為他專屬巫士?
俟藺封頗感興趣,便讓那兩名巫士進門了。
“在下雷辛,這位是霍奇,殿下可還記得我們?”高大的男人恭敬地詢問。
俟藺封神識在他們身上繞了一圈,發現並無危險之處,便撤下了防備。“若我未猜錯,你們是……護我逃出萬西城的那兩個巫士?”
“正是我們!”霍奇手舞足蹈地道,“托巫王殿下的福,我們雖身受重傷,但得到了及時的治療,有幸撿回一條命。”
俟藺封道:“本該是我謝你們才是。”
霍奇對萬西城地下的通道,了若指掌,有他帶路,萬無一失。因走得岔路少,他們數次躲過了蠻族的攻擊。拼著一口氣,終於離開了萬西城的範圍。
不過後來,由於聽到阿瑾隕落的事,他陷進了莫大的悲傷之中,曾一度一撅不正,自然沒顧得上那兩個巫士了。想不到隔了十年,這兩位巫士卻自己尋來了
“你們今日求見,所為何事?”俟藺封問。
雷辛單膝跪在地上,猛地抬頭問:“殿下可知,這些年你一直被蒙在骨裡?”
“嗯?此話怎講?”俟藺封蹙了下眉頭。
“你只道離伊派了援軍,卻不知那些援軍冷漠無情,眼睜睜地看著萬西城被蠻族攻陷,等到收拾殘局時,他們方率眾上前驅趕蠻族。而那些蠻族得了好處,如潮水般地退走了。”雷辛嚴肅而憤恨地道。
俟藺封面無表情,在聽了雷辛的話後,深埋心中的悲痛,交織著無法言語的憤怒,令他頭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