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宴請貴客(下)
兩人飛回城後,迅速調動兵馬,派人將城外的巫人全部招回城內,又在四個城門口布下巫士,尚未歇口氣,數以萬計的蠻族鋪天蓋地襲來。
萬西城的巫修者和巫士極力抵抗,險險將蠻族擋在了城門之外。
風蛛琴的曲調從舒緩轉成急促,緊迫得令人心情隨之蕩漾,不由自主地擔憂起來。
宿清雲聽得入迷,俟藺封忽然斷了訴說,專注地彈著琴,他的臉上覆了黑絲帶,看不清他的表情。
“後來呢?”宿清雲不禁問。
“師弟莫是忘了?後來自然是守城失敗。”君烜墨道。曾經被森林圍繞的春之城,成了荒蕪人煙的死城。
赫連丹端起茶杯,輕輕啄了一口。雖魔修者性惡,但還不至於像蠻族那般,瘋狂地屠城,掠奪資源,視人命如草芥。更甚者,修煉之人皆有天劫,若作惡多端,天地難容,天劫將毫不留情地降下天雷抹殺。
許是俟藺封的情緒穩定下來了,琴聲由急到緩,再次變得平靜,不,不是平靜,而是淒涼。
“……單憑城中上百位巫修者和上千名巫士,根本無法抵擋數萬的蠻族,何況,那次出動的蠻族,除了祭骨、吸魂、凝神外,竟還有一位化胎。”俟藺封彈琴的手一頓,顫抖著撥不動琴弦了。
黑煙滾滾,空氣中彌漫著腐臭之味,綠樹沾了死氣,盡數枯萎,城中普通的巫人開始出現病變,巫士死了半數以上,巫修士從上百人減少到二十餘人。
“阿瑾,太多蠻族了!撐不住了!”俟藺封抓住廖瑾的手臂,低吼,“趁現在尚有餘力,我們護著城民逃出去吧!棄城!”
“棄城?”廖瑾陰柔的臉鐵青。“你身為天巫,竟說出棄城這樣的話來!我守護萬西城守了五百年,城中的巫人世代在這裡生長,你卻要我們棄城而去?”
俟藺封握緊拳頭,咬牙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阿瑾,蠻族太多了!早十日發出的求救信,卻一點音訊都沒有,援軍不知何時才能到來,再不走,便晚了。”
廖瑾輕輕地搖頭,他伸手輕撫俟藺封的臉,沉重地道:“阿瑾,你來萬西城沒幾年,所以對萬西城的感情不深,可是我不行啊。我是一城之主,我的根基在這裡,若是走了,要叫整個巫修界恥笑。”
俟藺封握住他的手,勸道:“比起沒命,被巫修界恥笑又如何?界主若有心救萬西城,早該派援軍來了,巫修者皆有飛行法器,一日之內便可到達。但是結果如何?我們苦苦支撐了半個月,那裡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廖瑾道:“或許……界主那邊遇到了麻煩?”
“界主乃是巫王,何人敢尋巫王的麻煩?”俟藺封道。
“阿瑾,與其在這裡和我爭吵,不如共同去禦敵!”廖瑾歎道。
俟藺封深深地望著他。“——好,你不願離開,我……便與你同生共死。你……可願意?”
“藺封……”廖瑾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他。
城裡病死的巫人越來越多,空氣稀薄,連呼吸都感到困難,蠻族仍在源源不斷地增加,萬西城方園百里死氣沉沉,戰敗的巫修者,被蠻族蜂擁著分食了,他們不但噬血噬肉啃骨,還噬靈魂。
身邊的夥伴越來越少,廖瑾和俟藺封苦苦支撐著,期間又發出數道通訊符,期盼著界主能派出巫修者來支援,然而那些通訊符如石沉大海般,杳無音訊。
“到底發生了何事?為何界主那邊毫無動靜?難道……他們要放棄萬西城?”俟藺封一身狼狽,臉色蒼白,身上的法袍多處破損。經歷了無數次戰鬥,儲物袋中的物資早已見底,法寶耗損極大,快要瀕臨絕境了。
廖瑾也好不到哪裡去,他身上的傷比俟藺封的更多。
“城主,我們還有生的希望嗎?”有巫士絕望地詢問。
廖瑾立在城牆上,望著身邊這些浴血奮戰的巫修者和巫士,顫抖著唇。上千的巫士如今僅剩百人,上百的巫修者,僅十人站在他身邊了。
沒有一個逃兵,他們皆為了萬西城在奮不顧身地抵抗著。
然而,蠻族一直在城外囂張著,孜孜不倦地進攻,殺了一波又來一波,那化胎蠻族騎在一隻巨在的鐵甲龜之上,從容不迫地指揮著他的下屬,像逗人玩般地,將萬西城裡的巫修者玩弄於鼓掌之間。
“藺封,通訊符似乎皆被這化胎蠻族截下了,所以界主那裡一直不知道萬西城發生的事。”廖瑾臉色沉重地道。
“什麼?你如何得知?”俟藺封急問。
“顯而易見。”廖瑾道,“那化胎蠻族分明在戲耍我們,把我們困在城中,不斷地折磨著我們的鬥志,若不是被他截下了通訊符,界主如何不派援揮過來?”
“那該怎麼辦?”俟藺封一時沒了主意。
“藺封,你……帶幾名巫士,從地道逃出去,去找界主,請界主派人前來支援,可好?”廖瑾柔聲道。
“不行!我走了,你怎麼辦?”俟藺封搖頭拒絕。“你派其他人去吧。”
“藺封,莫任性,此任務唯有你可辦到。”廖瑾勸道,“你即將晉升成為巫王,其他人的修為都不如你高,再則,我只信任你。”
“阿瑾——”俟藺封動搖了。“好!我去!但是你,一定,一定要撐住,等我再回來!”
“好。”廖瑾長得好看,即使臉上滿是血漬,笑起來也特別吸引人。
俟藺封忍不住抱住他,湊上去吻他的唇。
廖瑾僵硬地站著,任他在自己的唇上輕輕一觸,便羞澀地離開了。俟藺封仰著臉,眼睛裡閃著星光。
“等我回來——阿瑾——”
水榭裡,風蛛琴停頓了許久,天色不知何時黑了,水榭柱子上亮起了光芒柔和的照明石。
“離伊說得不錯,我確實當了逃兵,竟信了廖瑾的話,連夜帶著兩名巫士,從萬西城的地道艱難地逃出,九死一生,終於離開了蠻族攻擊的範圍。”俟藺封為自己倒了杯,喝了幾口,放下後,又開始撥起了琴弦。
“若你們早些棄城,或許能減少死傷。”宿清雲沉吟道。
“那是阿瑾的堅持,也是他的尊嚴。”俟藺封輕語。
“無定地界的巫王是否失信於你?”君烜墨問。
俟藺封冷冷一笑,搖頭。“不單他,還有其他人。”
赫連丹突然出聲問:“巫修者,敬奉天帝,心懷慈悲,為人祈福禳災,為何在此事上表現得如此冷漠無情?”
俟藺封對著赫連丹,嘴角露出諷刺的笑容。“赫連公子只知其一,卻不知其二。誠如你所看到的,巫修者一心向善,實則不然,另有巫修者,驅鬼神,降妖靈,並不需要祈福,便可擁有天賜之力。此種巫修者,絕非大善之人。”
“原來如此。”宿清雲恍然大悟。“莫非那個叫離伊的巫修者,便是如此?我觀他身上的氣與你的氣大相徑庭。”
“不錯。”俟藺封點頭,琴音又開始急促了。
“我雖逃了出來,卻身受重傷,保存著最後一點法力,帶著兩名出氣多進氣少的巫士,乘坐飛行法器,一路向東,飛了一日半,終於到達了地界的中心城市。可是……當我進城發出求救時,竟無一巫修者理會我,界主亦不例外。”
昏暗的房間裡,俟藺封血肉模糊地躺在床上,巫醫為他治療,卻是治標不治本。他身上被蠻族的死氣腐蝕得太厲害了,短期內無法恢復。
巫醫為他治療過後,歎了口氣,正要起身,被俟藺封一把抓住。
“請……請問……界主……他……他派……派援軍去……萬西城了麼?”他聲音沙啞,辛苦地說話。
巫醫按下他要掙扎起來的身體,道:“我只是醫者,並不知曉,你先養傷,待養好傷再去見界主不遲。”
“來不及!來不及——”俟藺封嘶啞地喊。“阿瑾……阿瑾他等不了那麼……久……”
“喂,莫動,你難道不想要你的腿了?”巫醫急道。
“若一雙腿……能救阿瑾……又何妨?”俟藺封撐起身體,要下床。
巫醫左右為難之際,房門突然被人推開了,一條頎長的身影走了進來。
“藺封,你快躺下。”那人幾步來到床邊,按下他。“你的身體受死氣侵蝕,沒個一年半載,好不了。”
俟藺封看清來人,如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哀求。“離伊,你……你幫幫我……求求界主……”
離伊握住他的手,蹲在床邊,道:“此事我早已向界主稟報了,你無需擔憂,界主已經派人去萬西城了。”
“當真!”俟藺封雙眼一亮。
“我說的話,你還不信?”離伊傲然地挑眉。“你呀,好好養傷,待傷好了,廖瑾便會回來了。”
“好,好。我好好養傷。”俟藺封高興地放鬆下來,乖乖地躺好,他揪住離伊的衣袍,充滿依賴地道,“離伊……謝謝你……”
離伊笑眯眯地道:“誰讓我們是朋友呢?”
“錚——”
水榭裡的琴音猛地拉高,突然斷弦了,俟藺封的呼吸急促,氣息不穩,手指流了血,他卻毫無知覺。
宿清雲關心地道:“巫王,你的手——”
俟藺封放下風蛛琴,帶血的手指摸著眼睛,自嘲地道:“你們可知我這雙眼睛為何瞎了?”
“這……”宿清雲遲疑。他敘述的故事再結合破敗的萬西城,可推測出,他請援軍,必然失敗了。
君烜墨輕唔了一聲,沒有發言,赫連丹執著茶杯,靜等他的下文。
俟藺封語氣平淡地道:“是我自己戳瞎的!”
“什麼?”宿清雲一驚,著點打翻桌上的茶杯。
“我有眼無珠,信錯了人,害死了阿瑾,留著這雙眼睛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