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秋江八月
阮霰沒說什麼,揉了揉阿七腦袋,取出飛行法器。
瑤台境由七座島嶼組成,嵐光島乃是其一。但與其餘六島不同,嵐光島因過往之事,如今已然沉沒,並成為瑤台境禁地之一,想要入島,必須經過守島人那一關。
嵐光島與境主所在的高塔分別位於瑤台鏡南北兩端,想要過去,須得穿越整個學宮。
飛行法器升入高空。阮霰不過是同境主交談了幾句,這會兒再看,學宮中練習、切磋的氛圍更加濃厚,彷彿大戰在即。
“主人,我代你同無極老頭打吧。”阿七趴在阮霰腳邊,無心觀賞年輕學子們的朝氣蓬勃,鬱鬱寡歡對阮霰道,“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痛,還耐捶。”
“南無極如今境界到了何種地步?”阮霰低聲問。
阿七略一思索,道:“這些年來,並未聽說他有所突破,想來還是在無相境三層。”
阮霰垂眸凝視腳下的巨型犬,說話毫不留情:“但你的修為,百年來亦未曾有過精進,仍在乾元境入門階段徘徊。”
“這話說得可真是令人傷心。”阿七將腦袋埋進爪子裡,語氣更為失落,“我所擅長的,乃是追踪與逃匿,打架嘛,自然不是很厲害。”
“那麼你必然敗在南無極拳下,如此一來,我為何要同意你出戰,讓你白受一身傷?”阮霰反問。
“你又讓我有些感動。但是——”阿七拍著爪子,糾結猶豫又不滿,不過“但是”之後的話還未曾說出口,嵐光島便到了。
日出剛過,初生之陽不遺餘力放射光芒,將海水染成赤紅。此一片僅可見得數點礁石的海面上,輕舟飄搖於花白浪尖。舟頭有人披蓑帶笠,支一根長桿,靜坐垂釣。
這人周身隱隱有光華流轉,在翻滾的浪潮中穩坐如山,與其說是釣魚,不若以凝神靜心來形容。
從前在瑤台鏡時,阮霰潛心修行,無意探尋禁地,因此與守島人從未有過接觸。
阿七不同。它頑皮,時常尾隨在某些年輕氣盛的學子之後,來這嵐光島入口,試圖混入禁地,長長見識。雖然沒哪次成功過,卻是把這位守島人認熟了。
是以此情此景,它才瞧一眼,就認出這名垂釣者,便是嵐光島的守島人南無極。
它當即告知於阮霰。
阮霰點頭,放低飛行法器的高度,同那輕舟齊平,隨那浪濤漂浮,望定對面之人後,開口道:“南前輩。”
南無極眼皮不掀、姿勢不改,兀自註視海面,沉聲道出來者目的:“你想入嵐光島。”
“是。”阮霰答。
南無極:“報上名號。”
“春山刀阮雪歸。”言罷,阮霰斜斜伸手,縱使阿七百般不願,還是化作一柄腰刀,落入阮霰手中。
這個時候,南無極抬起了頭。觀他面容,如同尋常人耄耋之年,一雙眼渾濁不堪。可便是這樣一雙眼,望來時,竟分外可怖。
“我還以為,又是哪個學宮小兒,妄想通過挑戰禁地、打出名號,沒想到竟是你。”南無極扯出一抹笑,但難以辨清其中意味,“倒是和傳聞相符。”
“前輩請出招。”阮霰言簡意賅。
南無極不動,渾濁的眼仔細打量阮霰一番,緩慢道:“學宮弟子闖禁地,一是好奇這禁地因何而禁,二是想出名。但你,春山刀阮雪歸,你來此為何?”
阮霰沒有隱瞞:“我要嵐光島上的永無之燈。”
一陣沉默。
浪花翻湧,流風迴轉,掀動素色衣袂,起落之中,微微潤濕,而輕舟上那人竹編的蓑衣斗笠,更是滴答滾落水珠。
隔了幾息,南無極才道:“永無之燈,辛夷族之秘寶,雖然我不清楚具體效用,但想來與生死輪迴相關。”
阮霰暗自蹙眉。這人同傳聞中性格不大一樣,那些年裡,但凡有想入嵐光島的,南無極向來二話不說,出拳將人擊退。今次卻是話裡有話,暗藏機鋒。
他眸中寒意漸深,聲音愈發沉冷:“這一點,前輩可自行探究。”
誰知南無極竟搖起了頭:“老實說,我不好奇。”
“嗯?”阮霰刀鋒微偏。
輕舟上的人擱下魚竿,站起身來,迎風說道:“也不想和你打。”
阮霰瞇了下眼。
南無極負手而立,語氣認真:“阮雪歸,你是瑤台境中無人可比的奇才,百年前便修得無相境三層,和你比試,當是酣暢淋漓、快意恣然。但——這百年來,你劍傷久久不愈,境界定然有所跌落。我在這時候勝了你,勝之不武。”
“前輩的意思……”阮霰眼底一抹疑惑之色瞬閃而過。
“你幫我辦一件事,如若辦成,我便讓你入嵐光島。”
“什麼事?”
“你曾入我瑤台境修行,當知曉瑤台境學子分日、月、星三脈。我嵐光島屬星之一脈,卻是沉寂已久,全然比不得其餘兩脈。”南無極開出條件,初時語氣沉沉,爾後漸轉激昂,“所以,我要你助我星脈弟子,在七日後的搖光試上,拔得頭籌、光耀門楣。”
阮霰心底的困惑在這一刻消失。他想,看來從入瑤台境時起,點暮鴉就做好了打算,若他不拿永無之燈,而是開口求別的事,面臨的,應當也是這個交易。
點暮鴉向來是個不會令自己吃虧的人——同嵐光島守島人打上一架,勝者可獲得進入禁地的資格,這是瑤台境歷來傳統。但阮霰同南無極一戰,點暮鴉撈不到半點好處。
這個人更不會無條件告知有求者所求之事。星脈在許久前便已式微,作為境主,點暮鴉焉可不想方設法挽救?阮霰此時來此,恰巧撞上此事,這事便落到了他頭上。
理清此關節,阮霰鬆開腰刀,道出一聲“好”。
“但你不可出戰,更不可假扮弟子,代為出戰。”南無極又道。
“自然。”阮霰點頭。
南無極:“立誓吧,便請天來為你我作證。”
兩人當即指天起勢。話畢之後,東邊一道隱雷閃過,誓約生效。阮霰不再逗留,告辭離去。
飛行法器離開海面,逆著來時路往回,行至中途,一道紙鶴飛來,銜了一張紙條,告知阮霰安排給他的住所同從前無二,仍在秋江八月聲。
紙鶴傳完訊息便消失在虛空,阿七前往飛行法器彼端,更改行進方向。片刻後,倏然怒喝:“這隻死烏鴉,安排得如此妥當,不會從一開始便打著讓你復興星脈的主意吧!”
阮霰垂下眼眸,平平“嗯”了一聲,接著話鋒一轉,對阿七道:“去請點暮鴉幫個忙,讓他告知整個瑤台境,阮雪歸春山刀前來星脈執教。”
“啊?”阿七有些愣,一則是因為阮霰要公開身份,二則是由於阮霰喊它去找瑤台境境主。
不過片刻後,又了然一“哦”,“瑤台境的學子,每人都有一次更換脈系的機會,主人你這樣做,是想號召其餘兩脈之人轉過來。但讓我去找那死烏鴉,簡直是送羊入虎口啊!”
阮霰挑眉:“那我去,你回秋江八月聲。”
阿七的聲音一弱:“我去,你過去歇著。”說完不等阮霰回答,化光南行,前往高塔。
嵐光島已然沉沒,如今星脈學子皆在流夜台上,距離阮霰即將前往的秋江八月聲不遠。路過流夜台時,阮霰垂眸一掃,發現學子不過寥寥數十人,他們或坐或臥或癱,一個塞一個不成正形。
阮霰不由心生感慨,當年他在瑤台境時,流夜台雖比不上其餘二處,但學子仍勤勉努力,現如今不過百年,竟是沒落至斯。
當下收回目光,取出一張面具,輕輕覆在面上。
不多時便至秋江八月聲,仙童正在打掃,見得客至,紛紛點頭緻禮。
阮霰抬目:這個地方,與當年相比沒有太大變化,一磚一瓦一牆一欄杆,皆是從前情形。唯一可見的不同,便是曾經無心插下的一截梅枝,現今已然亭亭。想來當年謝天明埋下的那幾壇酒,當成佳釀。
他心緒微動,但覆著面具,看不清具體表情,只是在經過那株梅花時略頓腳步,繼而行入屋中,於榻上調息。
過了許久,待得夕陽西墜,阿七才逃命似的回到秋江八月聲,奔到阮霰身前二尺,堪堪剎住腳。
“我快要被那隻死烏鴉薅禿了!”阿七憤怒說著,抬爪拍地,帶起的風掀得阮霰衣擺晃蕩。
阮霰抬起眼眸,竟見此犬毛髮凌亂,四隻腳掌被迫穿上精緻布鞋,拍掌跺腳之時,伴有鈴鐺脆響,與自身氣勢分外不搭。
他略感愧疚,不過此種情緒,只浮現過一瞬。“作為補償,今晚的飯,你可食一隻雞與一隻兔。”阮霰淡然道。
阿七邊蹬鞋,邊嚎叫:“這根本不夠!”
“再加一塊烤羊排。”阮霰立刻補充,並為阿七脫下鞋。
“這還差不多!”
阿七終於順了氣,說起正事:“消息已經放出,整個瑤台境都知道你來了,氛圍很是熱烈,都在探討你為什麼不去月脈清夕閣或是日脈海旭樓。
哦,有的還說,你養傷百年不出,恐怕境界已從無相境跌到了乾元境,所以才挑了個如此式微的地方執教。”
言及此,咬牙切齒抬爪捶地:“這群小崽子,真是可恨!”
阮霰以手指梳理阿七背上毛髮,語氣冷淡:“無妨,隨他們說。”
“是這個道理,嘴長在他們身上,我又不能突然衝出去扇他們兩耳刮子。”阿七趴倒在地,眨眼後又想起什麼,從儲物項圈裡扒拉出一本薄薄的書冊,推到阮霰腳邊,“哦,主人,我還弄來了這次擬參加搖光試的名單——說起這個,真是可氣,流夜台竟只有兩個人報名參賽!”
“可有弄到流夜台學子的名錄?”阮霰問。
“有,在這裡。”阿七掏出一個更薄的冊子,搖頭晃腦,語氣深長,“現如今,瑤台境流夜台已成大陸上富貴紈絝的聚集地,他們來此並非為了修行,而是想弄個好名頭,日後說出去有底氣。所以根本沒能力參加武鬥。”
阮霰:“那便不看。”
天字七號嗖的聲抬起頭:“啊?”
又立刻垂下:“哦……也是,看了沒用。那七日後的搖光試要怎麼辦啊?不如別管了,待我尋覓一個時機,潛入嵐光島去,幫你將永無之燈弄到手。反正你們立誓,又管不著旁人。”
阮霰揉著它腦袋,淡淡道“不必”,接著拿出靈石,叫它去飯堂吃肉。阿七讓阮霰把錢放進儲物項圈裡,然後踱步到鏡子前,仔仔細細將後背仍有些雜亂的毛理順,才離開。
跨過門檻時,還不忘回頭說:“主人,我給你帶糖醋魚和宮保雞丁,你若想吃,便吃上幾口。”
夜來得很快,星光靜灑,照一樹未開梅花,幽幽又寂寂。夾雜著海島特有潮濕氣息的風吹入庭院,搖晃清影。阮霰從入定中抬起眼眸,見大敞的房門前,雪白巨犬趴著,邊晃動尾巴,邊擺弄一面鏡子。
阮霰識得此物,乃是窺視之眼。
“死烏鴉給我開了個後門,讓我可以看見朱樓的情況。”阿七回過頭來,低聲說道。
按照正常途徑進入學宮,學子必須擇一脈系,才能進行接下來的修煉,其選擇地點,便是在朱樓。若學子在後續的修行過程中,對本脈不滿,可再來此處,申請轉去其餘兩脈。
阿七看了阮霰兩眼,洩氣一般趴倒,語氣失落:“可直到現在,還沒人申請轉入星脈。”
阮霰又是那兩字:“無妨。”
“有妨!我很著急!”阿七拍爪怒道,但他曉得阮霰不會做什麼說什麼,說完便轉回頭去,繼續盯著窺視之眼。
這一盯便是一整夜。
待得晨鐘敲響,阮霰起身,阿七立時奔來,前爪扒住這人小腿,分外激動道:“主人,一夜過去,已有十人遞交申請!”
阮霞垂眸對上它的視線,問:“都是什麼境界的人?”
“鳳初境,都是些剛入門的小孩……”阿七的聲音弱下去。
意料之中。
能入瑤台境的人,皆不是傻子。春山刀這三個字,在江湖上的確響亮,但瑤台境是一座學宮,在這裡,除了看執教者自身水平外,還看傳道受業解惑的本領。以往並非沒有名師出劣徒的先例。
是以學宮裡境界稍高的人,無不處於觀望之中,若流夜台真因阮雪歸的到來而振興,那時候,他們自然會做出選擇。
阿七在房中踱步,一會兒踹一腳桌腿,一會兒拿尾巴掃椅子:“流夜台裡那些紈絝子弟,並非七日便可扶起來的奇才,你又不能參賽,我們到底要怎麼辦?”
阮霰立於原處,語出驚人:“這不是還有你嗎?”
“啊?”阿七一愣。
“南無極與我約定,我不可出戰,更不可代人出戰,但沒說你不可以。”阮霰補充道。
“嘶——”阿七猛地一下蹦起來,“主人,你可真是太聰明了!我的修為,放在江湖上,或許算不得什麼,但這裡是學宮,全是乳臭未乾的孩子,對付他們,豈非如同虐菜!”
“難怪你一點都不急!”
阿七高興至極,熟料話音甫落,竟見半夜裡被它輕手輕腳合上的那扇窗開了。
它心裡一跳,趕緊看過去,見得熹微晨光之下,一人絳紫衣衫,斜倚軒窗。他抬眼望定阮霰,似笑非笑拍掌:“不愧是春山刀,妙計,真乃妙計!”
面具之下,阮霰微微蹙眉。這人顯然來了已有些時間,但將自己和手下隱匿得極好,他竟未曾發現。
“我可以再給你提供一個人選。”原簫寒又道,邊說,邊將蹲在窗戶下、企圖將自己藏起來的少年提溜進阮霰房中——這少年背負沙袋,腿綁沙袋,腳下踩的鞋,竟是鉛做的。
接著,原簫寒自己也翻窗入內,“他叫鐘靈,你們之前見過,雖說境界堪堪鳳初境一層,但擅使毒,並且跑得快。”
“前輩,咱們又見面了!前輩正選人參加搖光試,鐘靈出戰,義不容辭!”被阮霰拿審視的目光打量,鐘靈雖有幾分害怕,但表情轉得極快,一拍大腿,便露出殷切討好的笑容。
阮霰掃完鐘靈,視線落回原簫寒身上。這人不佩劍,腰間裝飾,除了那撞得玎玎作響的玉環,還有那支玉笛。“你怎麼來這裡了。”阮霰開口,銀白面具折射過一縷晨光,端的是冰寒。
原簫寒倚著牆,全然不理阮霰語氣裡的逐客之意,慢慢悠悠道:“瑤台境又不是你家開的,你能來,我不能來?”
阮霰提步往外:“呵,隨你。”
原簫寒所倚之處,與門扉在一線之上,兩人正要擦身,他彎起眼來,不錯目望著阮霰,輕聲道:“哦對了,瑤台境境主安排我住你隔壁。”
“我說得已經夠清楚了,你竟還沒死心?”阮霰立時駐足,偏首過去,凜眸對上原簫寒目光。
“雖然我極不希望阮霰與阮雪歸是同一人,但事實已定,我便是想死心,也沒有辦法死。”原簫寒聳肩,口吻有些無奈,“職責所在。”
這話讓阮霰眸色一沉,肅殺之意立時在屋室內漫開。原簫寒抽出腰間玉笛,拋起又接住,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已然蕩起元力,同阮霰凌厲相對。
“想出手便出手,我不攔你,反正獨活草失去了效力,你便任人擺佈。”原簫寒道。
面具之後,阮霰冷笑。
一時之間,房間內氛圍劍拔弩張,鐘靈顫顫著從阮霰視線範圍內挪開,好叫阮霰全力瞪視原簫寒一人。
阿七則茫然無措:“什麼職責,你們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鐘靈小心翼翼遞給了它一個眼神,阿七甩了下尾巴,沒懂。
這個時候,一襲玄衣踏入秋江八月聲。
來者手持折扇,白緞遮目,步伐緩緩,笑容深深:“我瑤台境內,不許私下鬥毆,便是前來做客的人,也不許。要打,去練武場打。”語氣卻寒。
赫然是點暮鴉,阿七當即原地彈起,縮到阮霰背後。
玉笛在空中劃出光弧,落入掌心時,原簫寒站直背。阮霰收斂一身氣息,繼續往外邁步。
見此情勢,點暮鴉滿意點頭,對阮霰道:“小春山,有一個人想見你。一個你見到了,定然會高興的人。”
阮霰抬目望過去:“誰?”
點暮鴉折扇在手中輕點,緩慢環視秋江八月聲中一草一木,見到那株梅花時,略略停頓,繼而笑道:“你見到了,便知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