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六章一人我飲酒醉(一更)
黃小善鼠竄至骨灰堂大門口,身體被點了穴道,定在下山的石階前傻眼了。
整座山頭的墳墓全部被雨淋濕,她進骨灰堂前分明天晴雲稀,沒有一點雨色,怎麼轉瞬就風雲變幻了,賊老天在玩她!
一拍腦袋,才知道陰風和響雷是下雨前的徵兆,無關神鬼。她略尷尬,朝門堂虔誠一拜:叔叔阿姨們,誤會你們刮我陰風了,快讓雨停吧。
天空轟鳴一道憋了許久最後終於憋不住的屁雷,雨傾巢而下,黑烏烏壓著滿山的墳頭下著。
黃小善沒轍,探頭觀望骨灰堂的美嬌男,想了想,繞到屋後尋了個石凳坐下,手插進兩腿裡若有所思地賞雨。
心隨意動,她取下脖頸上剛剛給她添堵的項煉,捧在手心細細打量套在項煉上的婚戒。展三爺的婚戒,款式跟他本人一樣,內斂又包含時尚元素,鑲嵌的鑽石還是粉鑽,只有天和她知道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六扇門跟這樣少女氣息濃厚的物件有多不搭調。
黃小善甜笑:他買時一定很窘迫,被櫃檯小姐的介紹挑花了眼。
男人一多,總要有點眼力見兒,婚戒項煉她沒有時時戴上身,但與三爺纏綿時必戴。他一見她戴在脖頸上的戒指,人就興奮得跟衝鋒槍似的,大直往她黑風洞的老底射子彈,爽翻了。
男人啊男人,最複雜也是最單純的生物,像小三爺那麼的男人她還有三個。黃小善攤開手掌,慶幸人有五根手指。
她婚後當闊太的生活都想好了:一隻手戴四個大鑽戒,每天披頭散髮,提個菜籃子,買一斤三塊錢的青菜,親手拿大額港鈔給商販找零,這樣一來一回,她的手就要在人家眼皮底下現眼兩次;小風一吹她又要用手理理劉海,菜市場人多,鬧哄哄的頭髮一定也會被弄亂,她還是得用矜貴的小手理理。保證不出三天,她就能成爲菜市場的MVP,她提著菜籃子一出現,所有人的視綫全聚焦在她身上,人們口口相傳她的事迹,一邊嫉妒地駡她傻逼一邊還得客客氣氣地賣菜給她,要的就是這個賤范兒!
黃小善面朝密密麻麻的墳墓,自娛自樂,笑得眼珠子都埋在肉裡,三爺的婚戒被她親得濕淋淋的,跟從口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大雨磅礴,滿山墳墓氤氳在灰白的雨霧裡,黃小善不萎靡,精神還很抖擻,伸個大懶腰,五臟六腑開始敲鑼打鼓,她把布包裡祭拜過的供品全倒出來,又有糕點又有水果,還有一瓶隻倒過一杯就沒動過的素酒,她仰天大笑,空空如也的肚子蹦出海量華麗的詞藻,誇贊自己的孝心和先見之明。
先前她看不上眼的窮酸糕點,現在被她一口一個狼吞虎咽,那餓死鬼的吃相跟埋葬死人的墓碑山別提多般配了。
糕點太幹了,她一點都沒跟親媽客氣,操起那瓶素酒,文雅地倒進一口杯中,然後一口幹了。
「哇啊,這酒跟摻了風油精的自來水似的,除了辣還是辣,這是人喝的嗎!老媽不會怪她不孝吧!」她又悶了一口,「不行,下次拿瓶阿逆珍藏的紅酒,保證老媽一口接一口。」
在Z大開會的朝公子無緣無故打了個噴嚏,引來全體教職工的注目禮。
結果黃媽媽的祭品她老人家只聞了個精氣神,實物全落入黃小善的無底洞了,這個該遭雷劈的不孝女!
「隆隆隆」雷聲震耳,電光眩目,衝撞擊打著遠空高聳入雲的大厦。
黃小善這個女人不知道哪根經搭錯了,瘋了般舉杯對著大雨、對著滿山的墳墓,脚底打著節拍,搖頭晃腦地唱:
「?一人我飲酒醉,醉把佳人成雙對,兩眼是獨相隨,只求他日能雙歸……」
下著雨,她一個人坐在骨灰堂後墻的石凳上喝著酒吃著祭品,哼哼唧唧,瀟灑、愜意,快活賽神仙,這份灑脫不是一般良家婦女有臉幹得出來的。
反觀骨灰堂裡的氣氛陰氣沉沉,男人目送黃小善消失在門後,指腹掃過唇瓣帶出一截斷發。他望發沉思,回味唇瓣碰到她脖頸時的觸感。
爲什麼記得這麼清楚,他明明極端反感他人的碰觸。
男人沒細想,臉重新蒙上一層陰雲。視綫無意間掃到黃媽媽的遺像,面容與黃小善有七分相似,他低嘆,嘴角扯出一絲連自己也未察覺得笑意,手指輕輕落在遺像旁的桔梗花上,心裡有股說不出的喜愛和酸楚。怕自己肮髒的身體玷污了她獻給母親的花,摸花的手又馬上瑟縮回來。
無力地塌下雙肩,向自己去世多年的母親呢喃:
「媽媽,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裡面都腐爛了,徒有一個美麗的空殼罷了。媽媽,我該聽你的話留在香港過庸庸碌碌的生活,不該在少年時被仇恨控制。」他攥緊拳頭,狠狠說:「可是媽媽,回憶可以一點一點遺忘,仇恨只能越刻越深!如今十幾年過去了,我的仇人名單由一個變成一堆,我要留著一口氣活下去,我要親眼目睹他們不得好死。媽媽,我做夢都在想要用什麼方式送他們歸西才解恨。媽媽,我隻殺兩種人,一種是傷害過你的人,一種是傷害我的人。」
男人被刻骨銘心的仇恨所累,激動地病容都染上紅暈。
默默守在他身邊的阿慶見他這樣偏激,於心不忍,低聲安慰他:「王下,什麼事都點到爲止,太執著最後賠上自己的性命就不值了。」
「不值!拿我一條命兌他們一堆命,值得很!」男人尖銳地反駁,情緒十分激動,連同前頭積累的壓抑一起爆發,導致心律紊亂,腦中突來的眩暈讓他整個人搖搖欲墜。
阿慶心升到嗓子眼兒,慌忙扶住他,從大衣口袋取出藥瓶旋開瓶蓋,放在他鼻下聞,片刻後男人才恢復一點元氣,臉上的紅暈曇花一現,人又變回死氣沉沉了。
「王下,是我說錯話,您……」
男人擺手:「不關你的事,阿慶,我做這麼多事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我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當初把你從香港招去王宮陪我,結果連累你……」他抓著阿慶的右臂,神情凄切,目光悲憤。
娜塔,阿慶的委屈我早晚要討回來!
「王下,夫人生前我答應她要一直照顧你,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陪在你身邊,倘若我比你早死,我就囑咐我的後代照顧你。」
男人情緒緩和後好笑地看阿慶:「你還沒娶親哪來的後代,阿慶想女人了,在催我快點給你物色人選了。」
阿慶待了待,黝黑的國字臉漲得通紅,又不好在夫人的靈前與男人爭辯,只好默認了。
「阿慶,你給夫人請個安,我們就走吧,這麼久才來看一次,盡說些掃興的話了,我真該死。」男人摸了摸遺像,退到一旁。
阿慶還想張口勸悲情的男人凡事看開點,怕他又生氣傷身,作罷了。
他正兒八經地對遺像恭敬行,重重說:「夫人,我會照顧好阿頌,不會再讓人碰他一根手指頭,夫人……」
男人聽到多年不曾被喚過的昵稱,當下就紅了眼眶。
主僕二人相携離開骨灰堂時遭遇到與黃小善一樣的尷尬,天公不作美,而他們沒帶傘。
男人嘆氣,淡淡對阿慶說:「等等吧,等雨停了再下山吧。」
返身正要回骨灰堂,聽到屋後與風雨聲截然不同的歌聲。跟晦澀黯淡的雨聲相比,她的聲音更多情、更扣人心弦,像沙漠裡的駝鈴。
她沒走!
她也被雨困在山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