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番外:終
其實李一澤進入魘卷應劫的時候,內心是非常抗拒的。
首先他修為已經足夠高,飛不飛升也沒什麼太大意義,而且所謂“高處不勝寒”,站得越高朋友越少,雖然他本身就是一條高傲的龍,卻並不想徹底把自己摘出三界,或者高高凌雲在上,給其他人類和妖們太大壓力。
當然,覺得自己“平易近人”,只是他個人的想法。
其次就是之後確實發生的狀況了,魘卷裡變數太多,他也不確定自己幾時能回來,又跟彭彧暫時解了契,萬一在裡面卡個十年二十年,那可就不太好玩了。
所以他入卷的時候,多多少少是帶著情緒的,一有情緒就不肯好好渡劫,偏不按魘卷設定的套路走,完全不care眾小怪,一路過五關斬六將,直接殺到最終boss面前。
要說這魘卷裡究竟有什麼,或許連李一澤自己也說不清楚,如果硬要給一個準確的定義,那大概就是由各種“念”組成的夢,彷彿將人困在一場夢魘中,將一切過往串成一串,再加上各種光怪陸離的“佐料”,稍有不慎就要迷失其中。
可惜李一澤歸心似箭,哪怕夢裡有一萬個用來迷惑他的“彭彧”,也能在第一時間判斷出那不是真實的,他非常不耐煩地將眾多封著“彭彧”的泡泡一尾巴拍碎,徑直游進“最終關卡”,衝著周圍隱現的蜃氣,突然冷笑一聲:“玩夠了沒有?我耐心有限,就算我渡不過這個劫,於我而言也沒什麼損失——我勸你早點放我出去。”
似乎並沒有人回應他,周遭只有一片不斷飄忽的霧氣,他卻分明聽到個聲音在腦中響起:“四凶即四惡,你連四惡之欲都不能斷絕,如何渡得了天劫?”
“什麼年代了,還搞那些'斷絕七情六欲'的說法,自己不覺得過時嗎?”李一澤落地化人,嘴角毫不在意地翹了起來,“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他們有感情、有喜惡,妖亦如是。把最重要的東西剔除出去了,豈不等於抽去脊骨,空留行屍走肉,有什麼意義?”
他不等那聲音繼續放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人固然討厭,他們慾望太多,又私自、又貪婪,可你不能因為見過他們討厭的一面就否定他們可愛的一面——只因吃到一口難吃的飯菜就要辟穀修仙,我不是很懂你們這種觀點可取在哪裡。”
看不分明的霧氣緩緩浮動,似乎是接不上話。
“我也一樣,單論'情與欲'這一點,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比人類優異在哪裡。”李一澤接著說,“我便是貪心,偶爾作惡,時常糊塗,始終固執。然我不修仙、不成神,不過閒雲野鶴一隻妖耳,你有什麼資格用那些過時的條框約束我,是想讓我變成你們理想中的'神明',泯然眾人?”
“我可不干,”他說,“就算我真的飛升,也不會像其他應龍那樣遠離塵囂,我以前怎麼活,以後還怎麼活。我還是那句話,不飛升對我來說沒有損失,你若不讓我過去,那我可以轉頭就走,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霧氣被風吹動,像是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片刻之後,彷彿有一雙手緩緩將霧氣撥開,前方是一片刺眼的光亮,李一澤大步走入,便聽那個聲音最後說:“但願你不要後悔。”
他腳步微頓,卻並未回頭:“絕不。”
光亮一下子在眼前擴大,李一澤睜開眼徹底從 中醒過來,才發現光亮的來源是一道從沒拉嚴的窗簾中探進的陽光,正好打在自己臉上。
他微微瞇起眼,指尖輕動,那道小小的縫隙又自己合上了。
牆上的掛鐘悄無聲息地走著,指針正指向早上八點半——旁邊某個懶貨還睡著,鬧鐘也沒有任何要響的意思。
正是大年初三,冼州的年味依然濃厚,外面零星有幾聲鞭炮響。李一澤側過身來盯著某人看,指尖輕輕在他鼻樑上劃過,又順著下巴的輪廓來回摩擦,最終落向他右耳耳畔,指尖一縷青光順著耳廓鑽進去,彭彧似乎感覺到什麼,眉心微微一聳,把頭往旁邊偏了偏。
李一澤又捉住他落了契文的那隻手,指腹在他掌心緩緩抹過,那些縱橫交錯的疤似乎在青光之下稍微淡化了一點。
彭彧本來試圖一覺睡到午飯點,被他親親摸摸半小時終於還是提前醒了,眼睛還沒睜開,先拍拍他的手背:“能不能管好你的爪子,我記得你以前沒有早起的習慣。”
“不早了,九點多了,”李一澤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再不起就該錯過早飯時間了。”
彭彧聽到這兒終於睜開眼,心說這龍可真是夠可以的,為了吃早飯寧可犧牲睡眠時間,眼神怪異地看了他三秒,還是不得不妥協:“好吧好吧,起。”
他說著坐起身,撈過搭在旁邊的衣服,同時偏頭輕輕在耳後拍了兩下:“真奇怪,我最近怎麼總耳鳴,以前也沒這樣啊,而且總莫名其妙覺得癢,好像有人在我耳邊吹過氣……不是你搞的鬼吧?”
他抬頭看向李一澤,後者並沒吭聲,裝沒聽見似的,直接起床洗漱。
彭彧內心疑惑了一下,卻並未放在心上,三秒鐘以後就又把這茬忘了。他追著某人走進衛生間,哈氣連天地進去,又哈氣連天地出來,一把拉開臥室的窗簾,瞬間被陽光刺得有點睜不開眼。
等好不容易適應了,便看到樓下白茫茫一片——不知何時降下的新雪反射著陽光,雪地上有幾個人影在晃,居然是年帶著幾隻小妖在搓雪球打雪仗,徐丙和鬥途竟也混跡其中,青衣早跟年玩開了,賀傍站在不遠處,倚著欄杆,安靜地看著他們。
彭彧瞅了一會兒,覺得這群人簡直破壞樓前的大好空地,忍不住推開窗戶朝樓下喊:“幹什麼呢你們!上別地兒玩去!”
他說話的時候,青衣正捏了一個雪球想要砸誰,被他一嗓子吼得手一抖,雪球脫手而出,不知怎麼就那麼寸,直接朝著他面門飛來。
雪地是白的,雪球也是白的,彭彧一時間沒看得那麼分明,再想躲已經來不及了,被飛來的雪球結結實實地砸到臉上。
好在雪球捏得不實,沒直接給他砸破了相,瞬間碎成粉末撒了他一領口,似乎還有什麼條狀的東西被一併砸來,滑溜溜的一條,從他臉上滾落下去。
彭彧才從被窩裡爬起來,無端遭這麼一砸,頓時被冰得一個激靈,趕緊把臉上的雪抹掉,就看到一條細小的黑龍也掙扎著飛起,抖抖身上的雪,跟他對視一眼,憤怒地咆哮著從窗戶飛出去找青衣尋仇了。
彭彧無奈當了那個被殃及的“池魚”,也懶得跟一群孩子計較,好歹拍乾淨身上的雪,正要回頭叫李一澤下樓吃早飯,扔在床上的手機突然不合時宜地叫起來。他相當不耐煩地“嘖”一聲,自言自語地說:“都初三了還拜年呢,而且什麼事發消息不行,非要打電話?”
結果他這次盲狙沒準,電話居然是白澤打來的,剛一接起來那邊就焦急地說:“彭彧!我這邊發現了一點狀況,疑似有輛載有大量貓狗的貨車要從冼州經過,不知道是要拉去販賣還是屠宰,販賣的可能性更大,因為據說有許多名貴的品種——你去攔比較方便,出來幫個忙。”
“……你開什麼玩笑,”彭彧嘴角一扯,“誰這麼缺德趕大過年干壞事,有沒有良心?就不能讓我好好消停幾天?而且你又是什麼情況,你不是回崑崙山了嗎,怎麼知道冼州的事?”
“誰跟你說我回崑崙山了,我一直都在冼州,”白澤說,“總之你別管那麼多了,快點來吧,我沒證據也不好攔車,人類的事情還是得你來。”
“哦,人類的事我來,妖的事也得我來,我咋那麼忙呢我。”彭彧臉上寫著一百個不情願,嘴上卻還是問,“在哪兒?什麼時間即將經過哪裡?是停車了還是在路上,好歹給我點準確信息啊。”
白澤語速極快地報上一個地點,彭彧一聽心裡已經有數,舉著手機往外走,卻突然聽到李一澤叫他:“彭彧。”
他本能地尋聲回頭,與對方對視的瞬間倏地愣住——他出來得匆忙並沒戴助聽器,按理說應該聽不出聲音所在的方位才對。
李一澤眼裡似乎嵌著很深的情緒,彭彧一時沒有看太懂,白澤的催促又從手機裡冒出,他只好暫且放過這茬,手指朝對方一點:“回來再說——你好好看家,我盡量快去快回。”
彭彧說完便一陣風似的朝樓下卷去,李一澤走到陽台上,從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客棧門口,只見九淵拎著一大堆東西剛回來,就被無良的彭老闆拖去當了苦力。
潛岳眼看著他被拽走,有點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撿起放在地上的東西進了客棧。
李一澤靠在窗邊,一直盯著彭彧的背影,直到他上了那輛黑色小跑,思緒彷彿跟著跑車引擎聲漸行漸遠——自從渡劫回來,他就時常夢到一些情景,一切被遺忘在漫長歲月裡的點滴在腦中重新浮現,追溯到最初跟那個不學無術的小少爺相遇的時候,那人還是問閒的時候,甚至是他未曾謀面過的坤神的形象,竟也一點點明朗起來。
但無論怎樣變,那盞明燈一樣的靈魂始終未曾動搖過,分明是顆看似一吹就滅的燈豆,竟這樣風雨不動地燃過千年萬年,延續到今天,並將繼續延續下去。
李一澤緩緩勾起唇角,把趁著某人睡著時順來的骨哨放在嘴邊輕輕一吹,哨音便順著風吹出窗外,悠揚地向天空散開。
世上只有一種東西,可以支撐那盞燈長久地燃燒,永不熄滅。
若以大愛為心,世間種種,必不相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