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華儀心口一窒, 看著太醫, 似還沒有反應過來, 「你說什麼?」
「依常理,陛下還需調理許久才能順利有孕,可如今竟這般早就有了身孕, 臣愚以為,此乃天意如此啊!」太醫喜形於色,目光灼灼道:「陛下往後更好悉心調理身子, 才會順利產子,生子大傷元氣,臣請陛下好好保重!」
華儀心底狂震,不禁抬手, 手心貼在小腹處, 微微晃神。
她瞞著沉玉一心要子,竟果真懷了他的骨肉。
這裡,有一個孩子。
她與他的孩子。
她說不出心底滋味如何,眼角竟有些發熱,落睫淡聲道:「此事先勿聲張,往後時日, 還請愛卿為朕費心調理。」
「臣定然竭盡畢生所學!」太醫大喜叩頭, 見女帝再無別的話,便收拾藥箱躬身退下了。
殿中恢復冷清, 華儀低頭咳了咳,撫著小腹慢慢起身, 走到窗前,看著窗外景色。
書生伏闕上書,背後是那些世家,他們從來不管嘩變殺人之事誰是始作俑者,到了如今這樣的地步,他們秉承仁義之名細究原因已經毫無意義,那些死去的百姓也僅僅只是他們的藉口,他們在意的,只是誰能解決眼下的問題。
所以,他們在逼她。
不是逼她起兵鎮壓,而是逼她能滿足他們的利益。
他們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恢復天下太平,為此可以犧牲任何人,包括一個年輕的君主。
她太瞭解他們了。
所以,她的一切舉動的後果都在自己意料之中,他們的想法也在她意料之中。
等這件事情結束之後,她應該就擺脫這一切責任了罷。
這一切,於她來說,將她束縛了將近二十年的帝王枷鎖。
想到此,華儀眉眼微微柔軟下來。
她會生下這個孩子,將來,還要親眼看著他慢慢長大。
看他一日一日,長得像她或像他。
當年她那涼薄的母親不曾對她溫柔,她定要彌補給這個孩子。
……那時,大概算是一家幾口,和諧美滿了罷。
再無算計,她再不算計。
這天下給他就好。
天色正好,有幾隻雀兒在枝頭亂啼,流雲湧動,和風澹澹,花香融融撲入閣中。本是生機勃勃的春日,所有人的心情卻如寒冬臘月般的陰鬱。
除了深閣裡靜靜佇立的女帝,笑意兀自溫緩。
書生伏闕上書亦無大用,他們再變本加厲,就是明面上的逼宮。位高權重的世家家主們還不想走到這個地步,在與楚王華湛私下裡談了許久之後,兩位大臣便和楚王一同覲見女帝。
可剛剛覲見不久,大臣話便觸得女帝勃然大怒,行宮裡蒙了灰的廷杖被取出,帝王寢宮的臺階下,兩位老臣被當真所有隨侍宮人的面杖責。
聞風趕來的大臣們在殿外求情,叫喊得聲嘶力竭,殿中還未弱冠的楚王已經臉色慘白,這麼多日以來,他頭一次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抬頭愣愣地看著阿姊的背影。
華儀一身描金玄袍,裙尾翻滾的龍紋觸目驚心,隨著她的動作宛若遊動,她回眸看華湛,道:「你這幾日老實一些,別被這群人帶著胡亂鬧騰。」
華湛搖頭道:「臣弟……大概做不到。」
她靜靜看著他,不言。
「臣弟與他們的願望是一樣的,不願看到戰火延綿。」華湛下了極大的決心,一咬後牙槽,硬邦邦道:「說到底,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一切臣弟看得清楚,齊王還是一心奪得皇位,都已經這樣了 ……皇姐還不想做決定嗎?」
華儀道:「世人皆知,他被朕時刻帶在身邊,無可聯繫嘩變將士,這一切在他們看來,不過是那些人在擁戴他而已。朕若殺他,世人又當如何說?」
華湛咬牙道:「成王敗寇,無狠不行。他們縱使非議,也無法轉圜這一切,久而久之,他們看清形勢,又會忘了這一切。」
華儀一彎唇角,笑道:「阿湛,你與原先不同了。」
華湛心底一驚,抬頭看著華儀。
他聽見這一句話,又看見阿姊面上波瀾不驚的笑容,只覺心底空茫,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這天下總是有很多的無奈,譬如她早說了自己厭煩權勢,譬如她愛上了最不該愛的人,又譬如,他華湛,對她珍之敬之,做不到和別人一樣逼她。
他還小的時候,從民間初入宮闈,那些宦官大臣都在逼他讀書學習,教他做一個真正的皇子,只有阿姊牽著風箏線,對他笑著說:「玩一小會又怎樣?朕都已經發話了,誰還敢逼你不成?」
他因她不被逼迫,如今漸漸明白事理,卻發現誰都在逼迫之下苟且生存。
無一例外。
華湛垂眼道:「罷了,臣弟現在就想問清楚,皇姐是當真打算不作為嗎?」
華儀道:「是。」
華湛又道:「那臣弟呢?皇姐一開始帶臣弟來行宮,是不是有意讓臣弟避開什麼?」
華儀深深地看他一眼,語氣深晦莫名,「你既然這樣問了,那朕想,你也猜到了很多事情。阿湛,不要摻和進去,這一切絕不是你能轉圜的,期間你我不知曉的諸多牽連算計,太深太多了。」
華湛深吸一口氣,點頭道:「臣弟明白了,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什麼?」
「皇姐現在打算……如何安置齊王?」
「讓他走。」
華儀讓沉玉走去京城的決定,是在翌日清晨告訴他的。
沉玉雙目沉凝,面色寒峻。
她卻不看他臉色,隻低頭去整理包裹,一邊低聲道:「我料想,這幾日事情接踵而至,我已經應付不了了,你先回京罷。」
他薄唇冷啟,「那你怎麼辦?」
她笑了笑,道:「我好歹也是皇帝,隨後回京不成問題,如今你留在我身邊,對我才是最大的麻煩,他們都在為難我。」她頓了頓,又說:「我會安排幾個人在你身邊,名義上是監視你,其實也是為了護你,雖然你好像不太需要我來保護,嗯……然後……」
她忽然一頓。
沉玉從後面把她摟緊,薄唇貼著她的耳側,輕輕道:「我不傻,所以你又為何故意裝傻?你真的為自己想過嗎?」
她定定地看著自己的手,慢慢抿起了唇。
他偏頭親了親她的嘴角,柔聲道:「不要傷害自己,我是成是敗,都看不得你傷害自己。」
她心底微震。
眼角忽然有些濕,鼻子也有些發酸。
再堅強冷酷,也敵不過他這樣一句疼惜的話。
她沉默許久,才聽見自己啞著嗓子說:「我沒傷害自己,你看我哪裡不好了?你安心走吧,我們就分開一小段時日,嗯……我會想你的。」
他歎了一聲,抬手以手指沾了沾她的睫毛。
指腹帶淚。
她一時窘迫,去拉扯他的手,他笑聲低啞,手繞過她的腰肢,狠狠將把她嵌入體內,「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疼惜你。」
她僵了一刻,眨了眨氤氳的雙眼。
她咬著嘴唇道:「你別說了,再說,我就捨不得讓你走了。」
他說:「我若真的想走,你以為現在這些人就困得住我?我不急,你又何必催促?」
她笑了,「你不急,你身後的那些人急。你我雖經歷不同,但都是被人扶持起來的,我們再有手腕,也拗不過那些口口聲聲忠心不二的下屬,你不走,對你有什麼好處?事已至此,你不就差最後一步棋了麼?」
他沉吟片刻,淡淡說道:「那我離開之前,要留一個人在你身邊。」
「何人?」
「是我曾經救下的一個內侍,隻效忠於我一人,我將他留下,時刻護著你的安危。」
她點頭答應,「好。」
華儀將手上的包裹收拾好,然後遞給沉玉,隨後親自寫了一張聖旨,下令這日午時過後便派人「押」沉玉回京,軟禁於皇宮。
明面上的理由不過是借沉玉逼叛軍停手,京中有親信老臣坐鎮,女帝此舉,無異於將沉玉交由大臣處置。
可實際上,華儀知道,這只是放虎歸山。
沉玉離開的時候,華儀站在城牆上,把自己裹得嚴實,手緊緊貼著小腹。
她悄悄地跟腹中的孩子說:「你若是個男孩,將來便可以和你爹一樣。」
腹中胎兒還小,一絲動靜也無。
華儀回過頭來,對那面生的內侍微笑著問:「你叫什麼名字?」
「奴才叫常喜。」那內侍拘謹地答道。
華儀點了點頭。
驪山行宮的另一處宮殿內,華湛聽聞沉玉回京的消息,驚得直接從椅子上起身。
那臣子訕笑道:「殿下先別慌,陛下這樣或許有她的用意,只是……這齊王實在不是個省油的燈,放他回去,若攝政的王大人將他壓制不住,那就無異於放虎歸山了。」
華湛強自冷靜,深吸一口氣。
那臣子還在繼續道:「您現在急了也無用,要不……您可以平日多去和陛下說說話,或許能多通融一二,如今陛下不許您擅自動彈,您也做不了旁的……」
華湛咬牙怒道:「誰說我做不了?如今這亂象迭起,我做了又如何?」
那臣子訝異道:「殿下打算做什麼?」
華湛快步在原地轉了幾圈,袖中手死死緊握著,忽然道:「我也要回京。」
「啊?」
「對,我現在也趕回京,皇姐對我沒有防備,我要走也不是難事。」華湛想好了便要立即動身,抬腳往內殿走去,匆匆忙忙地收拾東西。
那臣子在身後驚疑不定道:「殿下三思啊!陛下若知道了,時候無論如何,殿下都討不得任何好處。」
「我有什麼好怕的?」華湛冷冷看來,嗤笑道:「我若是怕他沉玉,此前也不會一直與他作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