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女帝發佈第一道推行新政的政令之後, 平南王世子隨即便被控制住了。
朝中起了軒然大波, 卻無人膽敢發聲——女帝這回準備非常充足, 內有以蕭太尉為首的一干軍機重臣紛紛響應,外有衛大將軍火漆密封快馬加鞭的密信傳來,直言邊境六支軍隊已有半數撤離原本守地, 增設一處關口,大軍已整頓完畢。
女帝雖不上朝,卻命沉玉將衛陟的信在朝會時當著文武百官念了一遍, 成親王暫代帝王主持這次朝會,一人冷若冰霜,一個人嚴肅刻板,硬是將氣氛弄得格外壓抑, 短短一個時辰, 硬生生讓文武百官如坐針氈。
現在誰敢說一個「不」字,誰就是當官當膩歪了。
汴陵郡華湛一直在思索著皇姐的病情,他大清早的又去找了常公公,可是無論怎麼威逼利誘,常公公都不肯鬆口。
是什麼大事,犯得著這麼遮遮掩掩的嗎?
如今出入元泰殿、日夜守著女帝的只有沉玉一人, 沉玉信得過嗎?他若借此攬權, 或者假傳聖旨,又當如何?
甚至……他還可以親自給女帝下藥。
細思極恐, 華湛硬生生地被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倉皇抬頭, 目光極為複雜地掃了一眼站在成親王斜後方的沉玉,沉玉垂袖而立,一身墨綠罩衫,顯得沉靜而內斂。
華湛回府後,又給衛陟接連去信,密封好讓人快馬加急送去,又沉吟著,在窗邊踱來踱去。
郡王府幕僚見狀,不禁問道:「殿下是為新政令掛心嗎?」
華湛搖頭,道:「我本不願過多插手政事,可是近來,皇姐病了,我不能不管她的……這其中有太多隱患,沒有皇姐,我也要學會獨當一面了。」
他年少長於民間,稍大點,便被稀裡糊塗地帶進了皇宮,他緊張地站在大殿中央,看著上首的女帝動作輕快地下來,她微微一笑,笑容明媚而驕傲,道:「朕是你皇姐,今後有什麼事情,朕護著你。」
後來,他的生母過世了,在這世上的親人只剩下了華儀。
人人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他也害怕過華儀對他心存芥蒂,可是,華儀不曾。
他在宮裡胡鬧,又是放風箏又是掏鳥窩,以為華儀會嫌棄他一身市井俗氣,可她也不曾。
幕僚聞言,微微笑道:「陛下若知道殿下這樣想,一定會很高興的。」
華湛苦澀地笑了笑,想起自己連見姐姐一面也做不到,心底還是宛如被罩了一層烏雲。
路程遙遠,近日風雨交加,信使腳程也耽誤了不少。半月後,華湛才收到回信。
衛陟在信中安撫華湛,並囑託華湛千萬要想辦法見到女帝,且不可逞一時脾氣,與沉玉正面較勁。
「……臣近日偶查得一事,許與沉玉相關,臣出京之夜,陛下曾親自囑託,言語之間值得推敲。臣以為,陛下那時便已察覺不對之處,或受人脅迫,真相大白之前,還請殿下萬萬小心。至於臣身兼之責,當早日完成,提早返京。臣得陛下器重,而今手握四成軍隊統帥之權,暗處小人定不敢輕舉妄動,殿下暫且不必憂慮,沉穩待之。」
華湛看完信後,將信折好丟入火盆,披衣起身,吩咐道:「備車,本王要入宮。」
汴陵郡這回入宮,卻不是找華儀,而是去見沉玉。
沉玉剛剛給華儀梳好頭髮,陪她說笑了幾句,一出殿便撞上了華湛。
華湛想著討好沉玉,可是與他作對慣了,此刻實在難以撂下面子,倒是遲疑著繞著圈子說話,沉玉卻對他沒那個耐心,抬手一指殿內,道:「陛下正好無事,郡王殿下若想求見,在下可代為通傳。」
華湛:「……」
沉玉只當他默認,進去說了一句,便出來對他點了點頭,華湛這才回過神來,有些不敢相信,對沉玉突如其來的溫和態度弄得有點摸不著頭腦。
可沉玉早已遠去,華湛原地躊躇了一會兒,便端正了神情,大步入殿。
元泰殿裡的陳設一如既往,只是甫一進去,便感覺迎面而來一股濃重藥香,混著新配製的安神香的清甜香氣,熱氣成了一個無影的棒槌,直直把華湛兜頭一砸,讓他頭暈目眩,喘不過氣來。
華儀趿著雪色絲履坐在梳妝鏡前,正右手執著螺黛,給自己細細描眉。她身上著嫩黃色齊胸裙,外罩淡紅袖衫,滿頭烏黑緞發被綢帶妥帖的綁好,幾縷長髮垂在額邊,凸顯出她的天生麗質。
若非身處輝煌宮殿,不遠處的金爐獸首提醒著他,華湛差點會以為,面前的女子只是一個尋常人家生的靈秀的姑娘。
才將近一個月的功夫,華儀已越來越像個小姑娘了。
從前那些不符合她年紀的嚴肅威嚴,也漸漸了無蹤跡。
華湛上前,行禮道:「臣弟參見陛下。」
華儀轉頭對他一笑,道:「過來坐。」
華湛頓了頓,直起身子,拘謹地過去坐下,華儀見狀笑道:「許久不曾見你,你倒與皇姐生分了?」
華湛搖搖頭,答道:「臣弟希望皇姐可以保重身子,故而不敢打擾皇姐養病,如今見您大好,臣弟也放心了幾分。」
華儀抿唇一笑,露出頰上淺淺的酒窩。
華湛挪開目光,低聲道:「皇姐病得這樣重,臣弟一個人的時候,有時候也怕,怕皇姐不要我了。」
他才十五歲,少年臉上稚氣未脫,不安地攪動著衣擺,黑眸裡閃著光。
華儀心生動容,卻不難猜出,以華湛的性子,相比也是在這段時間裡受了挫,才在她面前畏畏縮縮的,不由得寬慰他道:「朕在與不在,你都是朕親封的汴陵郡王,待你弱冠之時,朕再封你為親王,這世上一人之下的座位被你占去,你還怕什麼呢?」
華湛驀地抬頭,有些不敢相信,隨即靜了靜,又道:「一人之下,當真是一人之下麼?」
華儀漸漸斂了笑,看著他道:「你說什麼?」
華湛暗中咬牙,仍是堅持著道:「臣弟言語冒犯。臣弟是想問,如今朝中這般局勢,皇姐久不臨朝,小人作祟,百官結黨,民間流言紛紛,如今的論起實權來,真的不會被有些人趁虛而入嗎?」
華儀霍然起身,冷聲道:「你放肆!」
華湛的身子沒由來的一抖,這些年,皇姐對他連一句重話也不曾說過,如今卻可能在因為沉玉對他生怒,他心底忽地湧起一股難言的委屈和不甘來,眸子裡騰起霧氣,卻垂下眼睫,繼續道:「姐姐總是如此聰明,我總是覺得,我終極一生也不可能比得過姐姐半分,可是……在這種事情上,姐姐真的沒有糊塗嗎?」
華儀喝道:「華湛!」
華湛起身,雙膝跪下,伏地不言。
華儀袖中的手緊了又鬆,黑眸騰起一片火來。
許久,她才平復了怒意,慢慢走到華湛跟前,道:「抬頭,看著朕。」
華湛渾身一抖,慢慢抬頭,撞見女帝眼底的睥睨寒意。
華儀凝視著他,道:「華湛,有些話,你縱使心裡在想,也不能說出口來,這是最基本的君臣之禮,朕是帝王,懂嗎?」
華湛說不出一個字來,脖子僵硬地仰著,腦內嗡嗡作響。
華儀道:「你針對的是沉玉。如今既然說了,朕便直接告訴你,沉玉,日後會是朕的夫君,只有他。」
華湛心驚肉跳,下意識脫口而出道:「不可!」
「有何不可?朕喜歡誰,誰敢過問?」華儀冷笑出聲,蹲下身子,輕輕拍了拍弟弟的臉頰,道:「你怕他攬權,架空朕的皇權,對嗎?可是,朕覺得現在很好。」
華湛氣道:「有什麼好的?姐姐,你當真是昏了頭嗎?還是我從前看錯你了?」
華儀笑意更冷,道:「不信他?信你嗎?朕如今做皇帝做的如此輕鬆,何必還理政事?你若覺得朕不行,是不是想自己篡位來試試?」
華湛氣得氣血上湧,眼底一紅,滿腦子都堵塞了一般,忽然不顧一切地起身,連連後退了許多步,指著她道:「我沒有想到,你如此剛愎自用!」
被辱駡的帝王氣得反笑,咬牙切齒道:「你當真以為,朕會一直容忍你的胡作非為?」
華湛渾身顫抖著,紅著眼睛道:「皇姐是要殺了臣弟?就為了一個賤奴出身的小人?憑什麼!」
這高高在上的帝王徹底生了怒,目光如可殺人。
兩人僵持著。
華儀深吸一口氣,道:「給朕出去!」
華湛梗著脖子,滿腹委屈,滿眼憤怒,就是遲遲不肯走。
華儀冷冷道:「朕如今病著,暫時不殺你,給朕回去好好面壁思過!來人——把郡王帶下去!」
宮裡侍奉的其他宮人立即上前,華湛大聲道:「我不回去!你這個樣子,我回去了又見不著你了!」
「回去好好學學君臣之禮,長幼之道!」華儀甩袖轉身道:「綁了他!抬回去!」
宮人立即衝上前來,拿繩索捆住了華湛,郡王殿下死命地掙扎,還是被人推著往外走。
剛剛跨出殿門,忽然聽得宮女一聲驚呼,「陛下!」
一干宮人紛紛擁了過去,似乎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隨即便有人衝出了元泰殿,常公公焦急地命令道:「還不快快扶陛下上榻!」
華湛心裡一涼,可以猜出發生了什麼,如墮冰窖。
他剛剛那種口氣,真的惹皇姐生氣了。
她出事了嗎?
汴陵郡王死命地回頭,卻被迫著一步步遠離元泰殿,只看得殿門有人影焦急出入,隨即太醫便到了。
華湛眨了眨眼睛,眼淚便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