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番外-小九篇(伍)
後來回想, 那真是他一輩子最狼狽不堪的經歷。
他一直在深淵邊試探行走, 終於失足跌落,粉身碎骨。
十三歲那年,方歧竹節般拔到七尺高, 臉上的稚嫩逐漸褪去, 長成了一個翩翩少年郎,端的是清朗俊逸, 眉目如畫。他的劍法已經達到“天極劍靈”的層級, 平日不出手則已, 外出遊歷時一出手必將惹來一片驚歎, 惹一眾姑娘紅了臉。
也是十三歲那年, 萬劍莊莊主的判言成真。
一次外出遊歷, 恰逢魔族作亂, 萬劍莊弟子大顯身手,降魔除妖遊刃有餘, 威名遠傳備受尊崇。除魔役後那個夜晚,大家都松了一口氣,想好好休息一番, 方歧卻輾轉難安,陷入了一個夢魘。
他在夢境裡遇上的,正是最初的魘魔……以及最初的七殺陣。
那時魘魔尚不叫“魘魔”。它無名無姓,沒有實體, 是無數場除魔役中怨氣與魔念積攢而化成的魔物。
最開始之時, 它不過一個初生的小魔, 實力沒有那麼強大,更不是什麼“魔尊”。白日那些修士趕到前,它跟在大魔後面,撿一些殘渣爛肉吃。除魔役中,它偷偷附身在大魔的屍首中,一邊貪婪地吸收魔氣與怨氣,一邊暗中觀察那些修士,尋找適合的寄宿體。
大魔的魔血濃郁,很好地掩蓋住它自身的魔氣。由於魘魔本體只是一團黑色凝霧,無孔不入,行蹤狡猾,因此從頭到尾,眾修士都沒有注意到它。
它吃飽後強大了許多,愈加不滿足,趁著夜色尋找獵物。
它不挑食。一切污穢與惡念都是他的食糧。三界生靈,不論是不是他的同類,都是他的盤中餐。
它最喜三毒。
貪、嗔、癡。不用什麼高深的法術,魘魔遵循著三毒的氣息,就能找到最心儀獵物。
是夜,它不廢吹灰之力便鎖定了一人。它化作絲絲縷縷的黑霧,鑽進那個俊秀少年的耳朵,潛入了少年的夢。
本以為自己可以吃個飽,結果卻大出它的所料!
它明明是被那股濃烈到令它垂涎的三毒氣息吸引來的,等潛入他的夢境後,他卻發現,根本不是這回事!
這少年不是它最喜歡的那類人,反而是它最厭惡的人。
不貪求,不惱怒,不愚鈍,天資甚高,劍心極穩……這種人世間罕有,幾乎沒有弱點,簡直不像凡人。
也不知怎麼就被忽悠進來了,魘魔沒有找到任何食物,不僅失望,還很懼怕。它闖入時便將方歧強行拽入了夢魘,一開始這少年肯定以為這不過一場噩夢,只要在他察覺它的存在前及時溜走……
魘魔識時務地想,還是小命要緊。
可魘魔小看了方歧的敏銳與速度,幾乎在魘魔發覺不對的下一秒,方歧的神魂便包圍住了這只魔物。
修道六年,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妖魔也見過不少,但這種夢魔,方歧也是第一次遇上。
雖然方歧的實力比它強許多,硬打魘魔一定打不過。但他不瞭解應對之法,正好被魘魔鑽了空子。魂魄與魔物相鬥,打架的地方又是方歧的夢境,方歧處處受制,一不留神被下了絆子。
幻覺、夢境、真真假假、似是而非——魘魔偷來他的回憶,發現了驚天的秘密!
“哈哈哈哈哈,”它雖然暫時無法幻化出軀體,卻能發出尖銳而不可置信的大笑,“小仙師,瞧瞧我發現了什麼?!”
被迫共情時,魘魔透過方歧的眼睛,見到了另一個修士。尋常人總是健忘,不會清清楚楚記得所有小事,這少年卻保留了所有與那修士相關的記憶。
從七歲那年,臨安城紛飛的枯葉與劃破黑暗的劍光開始,點點滴滴,事無巨細,全都記得異常清晰,仿佛烙在了骨血裡。大約是怕被發現端倪,這少年將心思埋得極深,表面上他有銅皮鐵骨、聖賢之心,心底的深淵裡,卻奔流著一條洶湧的暗河。
魘魔發現了這條暗河,順著河水找到源頭,一切昭然若揭!
白日裡它躲在大魔屍體中時,瞥見過那人寒光凜凜的仙劍與冷若冰雪的側臉。它記得那柄劍誅殺了無數魔物,卻滴血不染,依舊剔透如霜。
它感覺的到,那個修士非常強大,走的是真正無欲無求無嗔無喜的劍道,有一顆鐵石般的心。
它聽見它入侵的這個少年喚他“二師兄”。他們應當是同一類人。
可是,看它發現了什麼?!
多麼荒唐!多麼可笑!
簡直就是剖出自己的心臟,將命門暴露在它眼前——魘魔怎麼也沒想到,這少年看似無堅不摧,卻有這樣致命的弱點!
“哈哈哈哈哈!”魘魔狂笑道,“你們這些修士真是虛偽至極,可笑至極!!!”
“對魔族喊打喊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在你們眼中,魔物十惡不赦,罪該萬死。可誰能想到,你比我更見不得人!!!”
“真是讓我這只魔都大開眼界——原來,小仙師清風高節的外皮下,竟藏著這麼齷蹉的心思。” 它微妙地停頓了一下,“你說,若是別人知道了,會怎麼想你?”
“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可是你的師兄啊!!”
它每說一句,方歧的臉色就白一分。等說到最後一句,方歧心神徹底崩亂!
恐懼、憤怒、羞恥……各種情緒在心中翻滾,躺在床鋪上的方歧面上黑氣繚繞,胸口劇烈起伏幾下,猛地吐出一口血。
而腦海中,他的魂魄強行提劍,沖向了魘魔!
魘魔等的就是這一刻!他乘虛而入,當方歧沖向它時,不僅沒能殺死它,反倒闖入了它為他特意編造的七重幻境。
七重幻境,層層遞進。彼時魘魔尚沒有能力造出真正的七殺陣,卻也造出了七殺的雛形。他用一個又一個幻境,引誘他一步步沉淪。
他為方歧編織了一個誅心之夢。
第一重,是臨安初逢。
六年前噩夢重演,天災魔疫,父母雙亡。死寂空城中,他的二師兄仿佛九天謫仙下凡,將他抱到劍上。
他抬頭的瞬間,一眼萬年。
第二重,是掙扎淪陷。
萬劍峰中,他收穫了友情親情,有了新的家。方歧再次回顧了每一慕溫馨的畫面,是慕無情掌心覆在他的手背,手把手教劍,是一語道破指點迷津,是難言的鼓勵,是一串碧如春草的蚱蜢。初時迷惘如霧中行人,後來撥開雲霧,見到的卻是一條漆黑孤獨、沒有盡頭的路。
明知是死路,是絕路,卻還是義無反顧走了,方歧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回頭了。
第三重,是相思必苦。
不敢挨他太近,又捨不得離他太遠。方歧一面自責和唾棄自己,因擔心失控而遠離慕無情,一面又耐不住折磨,忍不住去見他。
哪怕和你說上一句話,和你對上一個眼神都好。
忽近忽遠的距離,反復碾壓的心——所有苦痛在幻境中被放大,方歧胸腹中似有冰火碰撞,他倏地噴出一口黑血!
第四重,是無藥可救。
他盡力了,可再怎麼抑制,還是會在不經意中流露,幻境中的慕無情似乎發覺什麼不對,開始有意識地疏遠他。
以前,方歧還是個豆丁兒時,有事沒事去找慕無情,跟在他屁股後面轉,就算的確打擾到了他,他的二師兄也絕不會有一丁兒不耐煩。如今,慕無情卻變了。方歧感覺的到,在他接近時,他的二師兄會皺眉,會微微躲閃,似乎抗拒他的靠近。
仿佛被扼住咽喉,瀕死般難受。方歧絕望地想,是被發現了麼?
可就算這樣,他還是救不回自己。
第五重,是峰迴路轉。
幻境中所有情緒都被利用,化作心魔吞噬了方歧。他真的太怕慕無情討厭他了。他得知師兄的無情劍被魔血染髒,需要九瓣雪蓮水洗劍才行。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方歧就禦劍去了昆侖山。
他與雪妖大戰,採擷到了九瓣雪蓮花,卻也被埋葬在了萬年冰川之下。
就在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他的二師兄千里迢迢趕過來救下他。他沒有責怪他,而是背著他,在冰天雪地中走了一夜。風雪太大,昆侖山又不能禦劍,為了躲避暴風雪,兩人躲進一處冰洞,慕無情找來柴火生火,又親自驅寒的熬藥,一勺一勺喂到他的口中,他嫌苦,慕無情默默掏出糖給他吃。
外面冰天雪地,洞內卻是溫暖的。火光下,慕無情面容意外地溫柔,他在他的身上下了一道禁制,對方歧道:“小九,以後你遇到什麼危險,師兄都會第一時間知道。”
“不要再犯傻了。”
第六重,是刹那花開。
從昆侖山回來後,慕無情似乎變了更多。他一掃之前的冷漠與疏離,更多地關心起方歧。他會時刻注意方歧的練劍進度,親自喂招拆招,與他比試,看書練字時,也時常與他一道。一開始,方歧不習慣,下意識地找藉口避開慕無情,慕無情發現了他的逃避後,居然主動問他怎麼回事,是不是覺得自己太嚴厲。
方歧意外地發現,雖然二師兄依舊板著一張冷冰冰的臉,但與他相處時,眼角眉梢偶爾會帶上淡淡的笑意。
他從來沒有見過師兄對誰這樣過。可不可以認為,他是第一個被他這樣對待的人?
仿佛春回大地,刹那花開,方歧的心臟砰砰狂跳起來。
之後每次出山歷練,慕無情都會帶上方歧。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麼,有時他們剛好避過其他師兄,兩人獨處。他們會在街上肩並肩走,慕無情依舊少言寡語,方歧卻滔滔不絕,看到什麼都興奮一陣,講個不停。
慕無情邊走,邊靜靜地聽他講,眉眼間沒有一絲不耐,偶爾勾起唇角,方歧心臟便會驟然一跳。
一種之前他連想都不敢想的念頭在心中升騰而起。
方歧心道,二師兄對他是特殊的。
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可以再進一小步?
幻境太甜蜜,雖然兩人肢體都沒有接觸過,但方歧感覺美夢快要成真了。平心而論,慕無情的改變可以僅被視作是對師弟的寵愛。但幻境迷惑了方歧,或者說,他自己無法也不願清醒,在他心裡,慕無情只要邁出一小步,他便歡欣雀躍,受到極大的鼓舞,甚至忘記了……他的二師兄修的是無情道。
終於,他等到了一次機會。幻境中時光如流水,一月後的某日,他在除魔役中雙腿受傷,雖然不嚴重,但暫時是走不了路了。慕無情將他背回萬劍峰,親力親為照顧他。他將方歧放在床鋪上,動作小心翼翼的,面容卻很冷的可怕。
隨後,他的二師兄坐在他身邊為他輸送靈力。他的兩指搭在方歧的手腕上,眉頭緊鎖,不發一語。
腕心一陣酥麻。方歧愣了片刻,才道:“師兄,你生氣了麼?”
頓了頓,慕無情道:“下次,不要衝在我面前。”
方歧心臟又是一顫,不知怎麼地,他脫口道:“……師兄,你很擔心我?”
慕無情抿著唇,冷冷地盯著他,半晌才道:“你說呢?”
他盯著方歧時,方歧只覺得心跳過快,都要蹦出胸腔了。而那句反問一出口,方歧的手腕便不受控制地翻轉,一把握住了慕無情的手。
他不敢有別的動作,只是抓住慕無情的手。霎時間,腦海中閃過許多種念頭——怕自己唐突,手壓根不敢動;怕自己犯蠢,不知道此景此景該說什麼話;更怕自己想錯,自作多情惹人生厭。
直到慕無情的聲音在他上方響起。
他的二師兄沒有掙脫,他開口的聲音意外地輕,意外地柔和,仿佛某種誘哄。
他道:“小九,你是不是一直想對我說什麼?”
方歧渾身一震,道:“師兄!”
“沒關係,”慕無情的眼神倏地變了,不再那麼清冷,而是盛了波光似的,璀璨閃爍,帶著只有他才能察覺到的期盼,“你可以告訴我。”
四目相對,仿佛被蠱惑了,亦或是著了魔。方歧盯著他的眼睛,忽然之間,所有情愫再也遮掩不了,洪流般瀉出——
一時間,他想哭又想笑,眼眶酸澀,唇角卻彎了起來。
“師兄……我……”方歧艱澀道,“我對你……”
“小九——!!!!!”
一聲暴喝驀然在耳邊炸響!
旋即,一道寒光在他眼前閃過,“噗嗤——”一聲,他握住的“慕無情”、盯著的“慕無情”,那個他忍不住即將對他剖出心意的“慕無情”,只來得及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便在無情劍的劍芒中化作一片飛煙!
“砰——”
幻境碎裂,黑霧聚散,仿佛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方歧瞳孔驟縮,大腦一片空白。
渾身止不住顫抖,所有力氣刹那間被抽幹。噗通一聲,他摔下床,跪倒在地。
腦袋仿佛有千斤重,壓根抬不起來。餘光中,他瞥見了一抹白衣,一雙黑靴,還有一截無情劍的劍鋒。
第一次,方歧產生了想死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