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罪己詔
近午時,聞昭正坐在案前習字,雕花小窗漏進了一縷縷日光,將宣紙照得刺眼。看得久了,眼中便蘊了泪,聞昭閉閉眼,打算停筆,却覺得自己驀地恍惚了下。
她好似忘了些什麽,却又想不出是什麽。只是覺得在這樣寧靜的炫目的夏日裡,心裡有些空。
距皇上允諾三哥可隨時回京幷官升四品已有一月半時間,遠在隴右任凉州司功的三哥應當已經接到了消息,只是不知他會作何打算了。
此時外頭却突地響起一陣喧嘩聲。
「外頭何事?」聞昭話音剛落,扶搖就一溜烟地消失在門外了。聞昭也走到了門口。
扶搖還沒回來,聞昭却又聽到了斷斷續續壓抑的哭聲,是個女子。那人應當已經極克制了,可女子的嗓音尖細,總是能輕易穿過喧囂,穿過壁障,直擊人心。
聞昭心下覺得不妙,疾步往院門外走。
此時姜聞鈺正由幾個小厮抬著進大房,先前太醫診看過了,經太師大人這拼死一撞,折了他兩根肋骨,因此不能輕易移動,否則將會累及髒腑。
於是只能保持一個姿勢被抬回來。
姜聞鈺本還覺得無甚關係,只要將太師救下來,斷兩根肋骨實在不算什麽,可此時聽到妻子痛不自抑的哭聲,他又覺得心慌。他如今這副模樣,一動也不能動,只能言語安慰,不能做到其他。
然而話語的力量太弱,在悲痛的哭聲裡顯得太單薄,他真想抱住她。
這一天對蘇穆宛而言,一定是灾難。
她的夫君身受重傷,祖父還昏迷著。雖說他們都對她說,祖父只是昏過去了,很快就會醒,但是她知道沒這麽輕鬆。祖父已經上了年紀,哪裡經得起這一撞呢。雖沒有撞到柱子上,可能將聞鈺撞成骨折,祖父自己一定也傷得不輕。
她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三個人就是父親、祖父與聞鈺,這一天的時間就有兩人出了事,叫她如何承受得住。
立在院中,分明熱得生汗,她却從頭凉到了脚底。
而此時聞昭方才知道發生了何事。別人遇事各有悲喜,她却總會拿這一世的事情與上一世作比較。
這回的先後遺書一事,在上一世分明在許久之後。
上一世,廣安王幷沒有在太子府外失踪,而是在許久之後才去世,而廣安王之死也沒有與太子挂上鈎,而是與皇上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衆人只是噤口不言罷了。隨後衛國公不知爲何突然野心高漲,欲將李襄捧上龍椅,却行事處處小心,叫人抓不住把柄,而皇上就在這個關頭髮落了榮國公府,將姜家的二十萬兵力牢牢攥在手心。
先後遺書一事就是在抄家之後發生的。關於姜家謀反一事雖許多人都覺得其中必有隱情,却少人站出來爲姜家說話。其一,姜家謀反確實證據確鑿,其二,謀反一事如龍之逆鱗,輕易碰不得。
而皇上發落姜家時幷沒有實行連坐,那些姻親得以保全,便更不敢沾手此事了。
恰在此時,太子公然在朝堂之上宣讀了先後遺書,一時間爲人所津津樂道的事便從姜家轉移到了皇室。廟堂之上,江湖之間,對這事各有反應,有人敢怒不敢言,有人却破口大駡,直言恭請太子登基。而那些清流受此事影響,不少都站到了太子的隊列。
聞昭知道,上一世之所以會取得這樣可喜的成效,有一部分的功勞應當落在已經覆滅的姜家頭上。姜家才大敗西戎不久,便換來如此下場,難免會叫人覺得皇上有「敵國滅謀臣亡」之嫌,這時候又得知了皇上品行上的不端,於是反應更爲激烈。
而這一回大抵不會有這樣的成效了。
却還是會叫皇上頭疼一陣子。
次日,蘇太師仍舊昏迷不醒,而皇上却發了一道罪己詔。
在這道罪己詔中,皇上坦言自己喜好异於常人,厭煩了尋常的樂人舞姬,隻喜幼伶。不過在這樣的「直言不諱」裡,却處處可見開脫之辭。先是說那些男童只是年紀小些的伶人,又拿朝中大臣家妓作比,說這些淪爲家妓的女子皆是身世艱難之人,而他的那些幼伶也是孤苦無依,到宮裡來謀生的伶人,家妓與家主沒有你情我願之說,他與那些幼伶也算各取所需。不過作爲一國之君,皇上對此表達了自己深刻的懺悔,幷表示不日將遣散幼伶。
洋洋灑灑一大篇的罪己詔,却將自己的罪過洗得乾乾淨淨。乍一聽,不知情的人只當他愛看幼伶歌舞,幷不是那般腌臢的關係,且皇上還開了金口允諾遣散幼伶。
這些大臣心裡頭都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却沒有貿然戳破,皇上說得曖昧含糊意在維護自己的威嚴,恰好他們要的也幷不是皇上威嚴掃地,而是要他給江山社稷一個交代。
若皇上誠心改過,他們這些做臣子的也只好將此事揭過了。可皇上這粉飾太平的態度仍是寒了一部分清流的心。
或許太子更適合做皇帝。有些人心裡頭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隨罪己詔一道下來的還有聖上口諭,允了工部侍郎與太師大人兩人的病假,傷勢一日不好便休息一日,官職保留。
這病假於姜聞鈺而言,大抵是最難受的一段日子了,他從小到大就沒有躺這麽久過。雖說他也曾因公事操勞太過而直想睡到地老天荒,可現在不過躺幾日,他便渾身不自在。
而最可怕的是,郎中說他至少要躺上一月方可起身,且起身之後仍是不可活動太過。他斷骨處在兩肋,不比四肢,醫治起來頗爲不便,只好外用內服,再等它慢慢長好。幸而斷裂地幷不嚴重,且內傷也較輕,不然他哪有性命看他娘子爲他忙裡忙外。
聞昭去探望二哥的時候,他正閉著眼躺床上,蘇穆宛坐在榻前給他念話本子聽,這場景看著暖心,聞昭不願打擾,便對身後正要出聲提醒的丫鬟搖了搖頭。
「恰在此時,山路上又來了一撥人,皆是赤膊大漢,手持彎刀,滿面凶相……」
聞昭默默抽了抽嘴角。這二人的閨房情趣竟是看這種武俠話本,本以爲會是佳人才子呢……
「聞昭來了啊。」蘇穆宛察覺到房門口立了一個人,出聲喊道,隨即將話本子塞到聞昭手裡,「正好,你來給他讀,我嘴巴都說幹了。」
聞昭看著已然躺在手裡的話本,無奈點頭。
看著聞昭這副表情,姜聞鈺剛想笑,又急忙止住,他可是被明令禁止過不許大笑,只需微笑的,不然容易震到傷處。
現在的二哥可是全無現在風流恣肆的模樣了,看起來還有幾分可憐兮兮。
聞昭正要開口,外頭一個丫鬟就急吼吼地闖進來,「醒了!姑娘!醒了!」這丫鬟說話時仍大喘著粗氣,且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連早就改了口的「姑娘「也喊了出來。
蘇穆宛一聽激動地聲音直顫,「可是祖父醒了?」
丫鬟連連點頭。這丫鬟應當是蘇穆宛的陪嫁丫鬟,太師也曾是她的主子,因此對於太師蘇醒一事格外高興。
蘇穆宛的眼裡冒出喜悅的光來,拎著裙擺就直接朝外頭跑去。這明媚的日光裡,她又能重新感覺到快活。
而她的公爹正在垂花門處與二叔說著話,聽到聲響便轉過頭看她,她還在跑,可是看到公爹面上的表情,心裡却突然慌亂起來。
現在沒有任何人管束她的禮儀行止,沒有人斥責她不該這般不顧形象地奔跑,只有公爹欲言又止的神色和二叔帶著不忍的雙眼。
蘇穆宛已然站定,不知是跑累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她的眼眶濕了,視綫裡的兩位長輩都模糊起來。
「唉,剛剛那個丫鬟聽話聽一半就急著跑了……」
蘇穆宛眨了眨眼。
姜大爺又接著道,「你的祖父……他確實醒了,不過病却沒好……」他好似在斟酌用詞,因此說得有些猶豫。
病?什麽病?
「他……腦卒中了。」
姜大爺方說完,便看到蘇穆宛先是楞楞的沒有反應,隨後像是沒站穩似的晃了一下身子。他看得有些不忍,若是聞鈺在,還可以摟著她安撫她,莫叫她倒地上去了。但是現在聞鈺正躺在床上,自己也是個需要人照料的病人。
因爲心中太急切,竟是一個丫鬟都未帶出來,這個時候的蘇穆宛顯得格外可憐無助。
蘇穆宛這一世幷沒有白看古書,她知曉這腦卒中就是現代所稱的中風。五志過極、心火暴甚可引動內風而發卒中。她的祖父是太生氣太失望了啊……
萬人之上的那位是他教導長大的,他大概沒有想到,皇上將權術學了個十成十,却連做人都出了問題。喜好孌童而不克制便是縱,四處搜集强擄更是惡。
雖說皇上在罪己詔裡絲毫沒有提及自己搜集强擄男童的事,不過先後遺書裡却明明白白說了「擄人幼子,毀人家室」。古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時人却更認同「人之將死,其言也真」,更何况是先後那樣一個賢良淑德之人,她的一絹遺書定當比皇上那道粉飾太平的罪己詔更接近真相。
太師大人被斷爲腦卒中之後,皇上親自出宮前往太師府探望。時下提倡尊師重道,皇上將太師氣得一病不起,已爲世人所詬病,此舉一出,倒是挽回了些。
皇上作於榻邊,看著分明已經醒來却因不願見他而裝睡的太師,輕輕握住他的手。太師的手已然動彈不得,便是想抽回也不能,只好任他握著。
「老師,莫怪學生了。」他已經將姿態放得極低,太師仍是不肯睜眼看他。
「老師,若連你都不肯原諒學生,世人更不會原諒學生了。每個人都有或者或那的癖好,學生爲人詬病,不過因爲朕是皇帝罷了。」
話音剛落,就見太師已然睜開了眼,直直盯著他,嘴唇翕翕,顫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