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傍晚,入夜時分,陰陽交接的時刻。
寧國境內,英靈塚。
月色初上,四處無風,一片靜謐。守靈人卻摸了摸自己被陰冷到了的手臂。
「都夏天了,還是這麼冷。」守靈人感嘆著,接著打了個哈啾!
他不是無緣無故地冷。
英靈塚內,常人肉眼看不到的,堆疊得高高的土坡裡,竟然冒出一位又一位悍勇的騎兵。他們有的腦袋都被砍掉了,在脖頸上匡當匡當地搖動著;有的喉嚨處缺失了一塊;有的身體都被挖空了,卻四肢健全,嘴巴佔了脖頸的位置,面目猙獰……
一位又一位騎兵騎著同樣殘缺不全的馬匹之魂,向寧國邊境呼嘯而去。還有一串缺了主人的馬匹,也跟著大隊狂奔。
所過之處,帶起一股無形無狀的陰風。路旁的樹,都冷得縮起了葉子。
今夜,又是他們拚死廝殺的一夜!
生人的護國保衛戰已經勝利了,但是魂靈的,還沒有。
當年凌灝淵率軍,以少勝多,把北國入侵的數十萬騎兵全都斬於馬下,寧國邊境以內百里,都成了亂葬崗。亂葬崗內陰魂無數,以生者的角度來說,寧國是戰勝了;以死者的角度來說,北國那些大志未竟的陰兵,卻竟有數十萬之多!
同時,死去的寧國村民,生前被殘殺煮食,死後,被數十萬北國陰兵撕碎,成了陰兵們強魂健魄的大補品,北國陰兵越發強健,甚至自己人吃自己人,死去的將軍把兵卒們吃掉,形成更加強大的魂體;而寧國兵卒人少,死得也少,死後大部分回鄉安葬,少部分安葬在英靈塚內,因為香火不斷、來前往拜祭的百姓也絡繹不絕,也得以凝煉魂靈,儘管量少,卻也有與北國陰兵的一戰之力。
但是,終究寡不敵眾。
北國陰兵量太多了,每當寧國英靈魂魄被撕碎,陰兵們就把被香火供養過的魂魄撕咬吞食,以壯大自身,英靈的數目越來越少。至今十年,數萬英靈,只剩下不到一萬。
數千對上數十萬,怎麼吃得過?
但他們生是寧國兵,死是寧國魂!為國死戰的意志不僅僅刻入了骨子裡,還刻入了魂靈之中。
一旦讓北國數十萬陰兵大肆入境,強大不已的陰兵變會開始殘食生人魂魄,磅礡的陰氣更會影響生人,當生人陽氣耗盡,陰兵們更加壯大,直推京師,國將不國!
所以,他們才義無反顧,寧願魂魄消散殆盡,無法輪回轉生,也要在魂靈死前手撕敵軍。
堅韌的意志,讓他們的魂靈留世,一直存留到現在。
在直奔戰場的路上,寧國的英靈們,忽然都聞到了一股異香。
這股異香,與尋常的香火不同,透著一股放了聞了就會升仙、聞了就能強魂健魄的味道,還有,一股家的味道……
甚至,還聽到了,他們的將軍、他們生前的戰友,在呼喚他們的名字。
如果順著異香飄過去,就能見到生前一起並肩作戰、出生入死的戰友了。
但是,衝殺的隊伍,並沒有停滯半刻。
就像他們生前,沒有殺絕北國人,就誓死不回家一樣,即使是生前的戰友們呼喚,戰機也絕不延誤!
……
寧國邊境。
傳聞之中,自寧國勝利後、一直隱居修煉、不見世人的太卜署最高長官李天師,竟然出現在此處。
與他一同匯合的,除了太卜署他的師弟徒弟們,還有各門各派成名已久的天師。
在場一共八十二位天師,看著這邊整整一片的桃林,又平視過去,看那越漸下落的日光,全都一臉凝重。
桃木正氣,最克陰魂,尋常抓鬼,用一把桃木劍即可。當李天師一占卜到這邊的凶象,馬上對這地兒進行改造。三年的時間,已經紮下了一片桃林。
但是,依然沒有用。
可能是扎得太晚了,這邊的陰氣,然而如此重,重到凝如實質,令人無法忽視。
北國數十萬陰兵,為了對抗桃林,凝結成十位陰將軍與三千悍勇陰兵,桃林對他們的影響近乎於無。而李天師他們還發現,那三千吞噬了無數鬼魂的悍勇陰兵,數目竟然有減少的趨勢;十位陰將軍,也只剩下了一位。
這位鬼將,把其他九位,竟然都全部吞噬掉了!
今夜陰月陰日,如果去到子時,便是北國鬼將最強大的時刻。屆時,他將衝出桃林,為禍人間。
在鬼將還未形成之前,李天師他們,都未能把陰兵們都趕盡殺絕。三年鏖戰,天師們功力未曾寸進,消耗卻越來越多,幸而得英靈們每夜都來一同抵擋,也請來各門各派的天師們一起幫忙,才讓他們有喘息之機。
夕陽西下,九九八十一位天師站在九宮陣上,年紀最大、功力最深的太卜署的李天師作為陣眼之一,站在中央土的位置,道袍無風自動,李天師扯出一個微笑:「徒兒們,不必這樣看我,反正我也活太久了,一生能做成幾件大事,我也能安心瞑目了。」
太卜署的小天師們,都堅忍著眼淚。
其餘八個陣眼上的天師,也都看了幾眼他們的徒兒。徒兒們道業有成、心思清正,如果他們能成功,把鬼將鎮壓住,那他們也能安心瞑目了。
日光全然不見,陰風陣陣,桃林之下,鬼將將要冒出頭來了。李天師見時辰差不多,便吩咐結陣。
封印鬼將的陣法,不是太卜署流傳的,而是別的門派提供的。
太卜署傳的,只有衍一仙師教給他們的六壬神課,和他們自己衍生而出的、用來占卜大運的太乙神數和用於軍事的奇門遁甲,以及別的一些算命相術,關於如何驅鬼抓鬼,衍一仙師從來沒有提及過。目前太卜署的驅鬼之法,只是觀察其他門派,從其他門派身上學來的。
而現在的九宮陣,以九個陣眼上的九位天師為祭,九九八十一位天師排成九宮陣,把功力傾注在主陣眼的天師上,以正壓邪。現場剩下的,第九十位天師,則抿著唇,手中握著一張傳訊符。
如果失敗了,就馬上通知太卜署,請各地早做防備。
但,寧國功力最深的八十一位天師都在這了,他們的功力都比負責傳訊的天師高深數十數百倍,連他們燃盡功力、犧牲九位天師都不能鎮壓鬼將,那還有誰能鎮壓成功呢?
烏雲閉月,三千吞噬過大量戰友的陰兵,從桃林中破土而出。陽春三月,本應爛漫的桃林,此刻萎靡不堪,彷彿已經被斬伐多遍,快要變成枯木。兩千英靈從遠方來,與強大的北國陰兵戰在一起,互相撕咬啃噬,扯碎魂靈。
天師們已經拿出法器,凝神等候。須臾,吞噬掉其他陰將軍的最強鬼將,終於從地下冒出頭來。他身形龐大,濃重、陰黑色的陰氣,連肉眼都能見到,他只是稍稍冒頭,整片桃林,都枯成了灰色。
已經結陣的天使們,也被影響到,腳底似乎踩著寒冷刺骨的堅冰,寒氣不斷往上冒,身體肌肉都要被凍僵了,而年老的天師們,雙腿已經禁不住打顫。
李天師道:「再等等,等他出來!」
陰風過處,鬼將發出了「哈哈哈哈」的無畏的笑,鬼將身形一現,遮天閉月,清冷的月光統統不見,桃林下紮著的泥土在一瞬間全部結成了冰,天師們的鞋都冰住了。如果他們有分心去看,他們的腳都凍成了紅色。
李天師最是年老,但仍頂著冰風,艱難地移動著凍僵了的手指,雙手掐決。儘管膝蓋以下的部分都已經凍得感覺不到了,但八十一位的天師的功力傾注過來,帶來一股舒暢的陽氣,李天師依舊配合法訣,踩著步罡,移動身形。
陣法運轉,鬼將的行動凝緩了一瞬。下一刻,三千陰兵自動投入到鬼將的口中,鬼將血口張大,「哈哈」的噴出冰風,大掌一壓,直往陣法處壓了下去!
破陣了!
傾注了八十一位天師功力的李天師,竟然當頭倒下,吐出一口陽血來。鮮血浸染泥土,把冰柱了的土壤解封了些許,但是很快土壤便被重新冰封住,寒冰蔓延,既然把李天師連同其它一起倒下的天師們,也冰在裡面。
英靈們不依不饒的,見那三千陰兵消失,為首的將軍便指揮英靈軍隊,向北國鬼將衝殺過去。然而,他們的存在,就好像是螞蟻向大象衝殺過去似的,鬼將又是得瑟的「哈哈」一笑,大手一張,先沒管被冰封著的天師們,把腳下螞蟻一般細小的英靈,都撈入口中。
就在這時,英靈們聞到的異香,忽然消失。
說時遲那時快,連同那高大得要頂破天的鬼將,竟然也一同消失了。
天師們:「???」
泥土上覆蓋的堅冰逐漸解封,天師們得以活動手腳,互相交流著情報:
「鬼將呢?去哪了?」
「英靈們也不見了?」
「你們剛剛向前倒的嗎,就沒有看見,但我看見了,天空忽然出現一隻大掌,把鬼將和英靈們都抓過去了!」
一旁觀陣留守的小天師也說道:「的確是這樣,有只特別白,特別修長,特別好看的手,把所有鬼魂都抓走了!那隻手,白白的,還好像月一樣,會散發朦朧的光!」
李天師:「???」
各位天師們,都請以占卜聞名的李天師占卜一下,這是怎麼一回事,鬼將和英靈們,都去哪兒了。
李天師雖然已經很久沒動手正式占卜了,他一般觀象就能佔,可此刻,慎重的他,十分慎重地拿出式盤,馬上問卜。
啪的一聲,式盤碎了。
又拿了一個別的式盤,又給碎了。
李天師:「……」
雖然式盤碎了,但李天師的徒兒,都喜笑顏開:「這是不是,就是沒事了?」
李天師道:「不,吞噬了數十萬陰兵才形成的鬼將,不可能就地消失,也不可能我們都感應不到,試問哪位天師會徒手抓鬼?抓了鬼將和英靈的,功力遠遠在鬼將之上,不知道是人,還是更厲害的鬼。一定要多加提防,寧國上下繼續警戒,一有鬼將現世的災情,馬上通知太卜署!」
……
凌灝淵的別院內。
當引魂香快燒盡的時候,遲鷹揚差點丟了好大的俊臉。
三百年過去,難道普通香火也日新月異,與時俱進了,靈氣濃郁的引魂香,竟然都吸引不了陰魂了嗎!
看著徒兒們信服地等待著的眼神兒,看著一邊在深情地呼喚著戰友們的名字、一邊用小懷疑的眼神瞄著他的兵將們,遲鷹揚快要感覺到,自己成了小騙子了。
本來他親手制的引魂香一點,英靈們肯定能很快到來,現在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引魂香都快燒盡了,咋的他們還不來呢!
遲鷹揚好歹也是收了金子當訂金的,一個沒忍住,決定暴力抓過來算了。
誰知道附帶過來的,還有一塊冰得不行的大食鬼。遲鷹揚都被冰的手有點僵了,不過想想,還是留著。
夏天可以用來消暑。
一大塊是太冰了,壓扁一下,可以存著。然後等天氣更熱了就慢慢挖,挖成碎碎冰的話,是挺好吃的。
另外的兩千英靈,遲鷹揚先讓還健在的兵將們點了安魂香,才把英靈們從手裡放出來。
在場的兵將們,都被點了時效有半個時辰的陰陽眼。他們終於見到了生前的戰友,一時間都激動不已,卻又遵從著遲鷹揚的吩咐,他們陽氣太盛,不能靠近英靈,只能隔著香爐,慢慢聊天。
兩千英靈們疊在一起,要不是可以飄在高空,就要把外院都擠爆了。
他們親眼見到遲鷹揚竟把厲害的鬼將給壓在手上捏扁了,都齊齊向遲鷹揚鞠了一躬,然後才回頭,尋找自己的親密戰友。
還在世的戰友們見到他們殘破的魂魄,還以為是生前弄得,所以死後也這樣,熱淚盈眶:
「現在寧國戰勝了,北國也被滅了,你可以安心睡覺了。」
「你想葬回鄉嗎?你的親人在哪兒?想見一見他們嗎?」
……
最後每位的安排,都一一記錄在紙上。
有的表示還願意躺在英靈塚裡,因為偶爾來拜祭他們的小童長得挺可愛。
有的也表示繼續躺在英靈塚裡,和戰友們躺在一起。
有的則表示想回家看看,既然北國生的死的都戰勝了,心願已了,想回家見見年老的父母和變老的妻兒。
……
一一記錄完畢,用送魂香把英靈們送回塚裡去。凌灝淵準備上報上去,為戰死的兵將們安排身後事,神情一直凝重著,看起來凶煞極了。
招魂的事完了,凌灝淵之前只給了訂金,還記得把剩下的酬金給遲鷹揚。
而遲鷹揚把英靈們暴力抓回來之後,就沒管了,一直當著凌灝淵的面,抱著大冰塊啃。就算收了金子,眼眉也不抬一下的,繼續抱著大冰塊啃。
可這個大冰塊——
凌灝淵看得清清楚楚,長得很像一個,與他戰力相當,戰了整整一天,才被他艱難斬於馬下的北國大將軍。
他還親眼見到,遲鷹揚把變大變胖還冒著黑氣的北國大將軍,雙手壓了又壓,用暴力壓成一塊藍色的冰,然後凍得一邊給自己捂手手,一邊愛不釋手的抱著啃。
看到遲鷹揚這樣,凌灝淵不禁猜測到——
之前,他的某處別院裡,被遲鷹揚摳出來的殘魂,也是這麼被啃掉的嗎?
遲鷹揚給兩徒兒分了點人參,又打發了兩徒兒去練功,以祛除陰氣。見凌灝淵還呆著,便向凌灝淵招了招手。
凌灝淵見過大風大浪,此刻還算穩得住,堅穩的步伐走了過來,坐在遲鷹揚身邊,說道:「今天謝謝先生了。」
遲鷹揚舔了一口藍冰,滿足道:「不謝,另外有收穫。」
凌灝淵見到遲鷹揚那粉粉的舌頭稍縱即逝,不禁想到,那北國的大將軍,怎麼死後這麼舒服,能被遲先生那軟軟的舌頭這樣仔仔細細的舔了,他自個兒還沒這待遇呢。
遲鷹揚又道:「你不是和我念了,要相見歡的嘛?怎麼這個臉色?你是怎麼歡的?」
凌灝淵真的不太歡,可是遲鷹揚這麼問了,他就大大的扯起了兩邊的唇角,現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皮笑肉不笑道:「就這麼歡的。」
這勉強卻燦爛的笑容,讓遲鷹揚快要笑趴了。
讓歡就笑,這麼乖的嗎!
然而遲鷹揚表面上,卻正色道:「還有呢?你笑得好勉強。」
還有?
凌灝淵歡不起來,盯著遲鷹揚那嫩滑的側臉,一時沒忍住,就像遲鷹揚剛剛舔冰塊一樣,在遲鷹揚的臉上舔了一口。
嗯,滑滑的,像豆腐。
凌灝淵的笑容變得真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