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而有些事情, 是現在的薛長明還意識不到的。
在多年以後,那條母狼再次掉進陷阱中, 它已經很老了,當年為了救下那些人, 它的修為一朝散盡,它變成一條普通的狼在這個世間流浪,它總是會在無意間回想起那個穿著白衣的青年, 然後眼角便滲出淚來。
母狼趴在陷阱裡面, 仰著頭望著陰雲密布的天空,恍惚間, 它想起那年春天,帝都北郊的森林裡, 自己一腳踏進陷阱, 那個青年站在陷阱外面, 對著自己揚眉一笑,而後他跳進陷阱裡,彎下他停止的脊背,為自己墊了一條出去的活路。
天空下起雨來, 豆大的雨滴落在它的皮毛上, 它縮在陷阱的一角, 看起來十分狼狽,它感覺自己大概也要死了,它在人間遊蕩了許多年,即使死了多半也是沒有辦法再見到懷明太子的。
這條狼感到無比的悲哀。
可是令它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 它在這個風雨如晦的夜晚,又見到那個青年了。
青年從天而降,踏雨而來,一襲白衣勝雪,滴水未沾,他在陷阱外面站了一會兒,低垂著眸,望著陷阱中的母狼。
母狼亦抬起頭,一人一狼的視線交匯在了一起,它仿佛聽見青年低笑了一聲,還不等它豎起耳朵,青年就跳進了陷阱中,想要直接把它抱出去。
一道銀色的閃電劃過天際,如同蜿蜒巨龍,將這個夜晚照得亮如白晝,青年的身影在這一刻靜止,一如當年的模樣
他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母狼的眼睛上蒙了一層水霧,是雨水,還是淚水,它自己也說不清楚,發出的低低的嗚咽聲,用濕漉漉的腦袋親昵地蹭著青年的小腿。
青年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伸出手在它的腦袋上揉了一把。
雖然青年已經不是從前的模樣,而且也不再記得它,但是這條狼徹底地滿足了。
一條條閃電在天空中劃過,轟隆的雷鳴聲震耳欲聾,它看見這個青年懶洋洋抬起頭,發出一聲輕輕的嗤笑,接著抬起手,將劈下來的那道天雷直接擋住了。
如果母狼現在化成人形,青年一定可以看到它臉上此時欣慰的笑容,懷明太子現在已經可以保護好自己。
那個晚上,無數道天雷劈下,這個青年始終沒有把自己拋下,知道東方既白,紅日初升,雲銷雨霽。
青年彎下腰摸了摸它的腦袋,然後禦劍離開,那是這條狼這一生最後一次見到那個青年了。
薛長明回過神兒來,目光中帶著一絲茫然,他抬起頭,視線越過那些飛揚的長幡,來到了遙遠的天際,彌散的混沌在那裡凝成深色的剪影。
薛長明不知道怎麼的腦袋一沉,他倒在了堅硬的地面上,沒有了知覺。
老守墓人看到倒在地上薛長明,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他還不明白這聲歎息是從何而來的。
他仰起頭,那個小姑娘被薛長明保護在了罩子裡,他們暫時沒有辦法把她給抓下來。
「把這個人也給丟進鎖夜塔吧。」老守墓人看了薛長明一眼後,移開了視線。
「這人應該讓他吃點骨頭。」竇十五看倒在地上的薛長明,摸著下巴說道。
「我……下不去手,要不,」另一個守墓人轉頭看向竇十五,「你來?」
當年竇十五倒是看過很多暗衛是怎麼折磨人的,只是現在讓他把那些手段用在眼前這個人的手上,他向後退了半步:「算了,我也下不去手。」
「你們見過他嗎?」老守墓人開口問道。
所有的守墓人都搖了搖頭,這個青年相貌出眾,如果從前他們見過他,一定會印象深刻的,可事實是,他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出現這麼個人。
老守墓人最後看了薛長明一眼,對眾人說:「把他送去鎖夜塔吧。」
竇十五在薛長明的身邊蹲下身,打算把他直接拖走,可是手指剛一碰到薛長明的肩膀,他臉上的表情變得糾結了起來,想了想,最後將他背到了自己的後背上,將他送去了鎖夜塔。
章含微依舊是在夢中,她看見懷明太子跳了江,那些前來緝拿人的暗衛們也跳到了江中想要找到他的屍體回去向老皇帝複明,但是很可惜,他們都沒能夠找到他。
沒有辦法,這些暗衛們只能將懷明太子的那些個下屬們給抓了起來,送回了帝都。
老皇帝得知懷明太子跳江之後大病了一場,下旨將劫獄的那些下屬全部處死,但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些個人一夜之間全部從天牢中消失了。
皇帝得知此事後病情再次加重,昏迷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清醒了過來,只不過這一病耗費了他太多的精氣,看起來一下子蒼老了十多歲。
他吃下了從江南帶回來的那顆仙丹,卻沒能夠像那些道士說的那樣延年益壽,他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他的大臣們每日催著他確立好太子,而他的皇兒們明爭暗鬥,都想要得到更多的權利,一日皇帝在逛御花園的時候,看著老樹下的木馬,忽然念起懷明的好來。
幾年之後,皇帝已是雙鬢斑白,垂垂老矣,幾個皇子如火如荼地爭奪著太子之位,在很普通的一個早朝上,二皇子忽然拿出了證據,向皇帝稟明,當年太子謀反之案正是三皇子一手策劃的,太子自始至終都是被冤枉的。
皇帝當即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昏倒在了大殿中,等他醒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徹查當年懷明太子謀反案。
當年懷明太子的謀反其實各方勢力都在裡面動了手腳,如今開始紛紛互咬了起來,時隔多年,老皇帝終於發現太子是被冤枉的。
可是這些有什麼用呢?所有的一切都遲了,懷明太子已經死了,他再也不會出現在人前了。
年邁的皇帝坐在冰冷的龍椅上,會不會突然間想起自己那個最驕傲的嫡長子,那個被他逼得跳了江的懷明太子。
這些章含微已經無從無從知曉了。
故事到此就應該結束了,可是章含微仍然被困在這場夢中,她看著老皇帝駕崩,低調的五皇子成功登上了皇位,登基後的第二年,他就下旨要將王太傅家的二小姐納為妃子,天下的人誰也不記得她曾經是懷明太子的未婚妻。
封妃的那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晴日高掛,萬里無雲,可是就在那宣旨的太監剛剛讀完聖旨後,一群黑色的烏鴉突然從空中掠過,它們的口中發出嘎嘎的尖叫聲,所有人都驚慌失措地逃竄著,過了不久,等到這群烏鴉終於離開了,他們發現,今日皇上新封的貴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皇帝震怒,對此事卻又無從下手,有人認為是邪祟作亂,於是他派了許多道士和尚想要將他的新妃子找回來,可是多年都沒能有個結果,等到這位陛下的年紀逐漸大了,他在一次出巡的時候同樣看到了那些烏鴉,伺候便爺爺噩夢纏身,不得安寧,不到五十歲就去了。
章含微站在白濛濛的濃霧裡,她此時已經知道了苗谷與狼谷的來歷,也知道那些守墓人都是誰,不過她現在更想知道的是,她該怎麼從這場夢中醒過來。
也不知道薛長明現在在外面怎麼樣了,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薛長明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關進了鎖夜塔中,四處一片昏暗,而江奇那個小光頭正在對面打量著自己,眼神中透著一絲古怪的情緒。
江奇見薛長明總算是醒了,開口就問他:「我小師妹呢?」
薛長明回憶了一下自己昏迷前都做了什麼,回答江奇說:「她不會有事,本尊的定神珠在她身上。」
江奇哦了一聲,他沒有聽說過定神珠這個東西,不過聽名字應該是挺厲害的。
薛長明用了好一段時間才徹底回過神兒來,他看了看四周,知道自己被那些守墓人們給關進了鎖夜塔中,他向江奇詢問道:「其他人呢?」
江奇搖了搖頭:「沒有看到,」
薛長明從地上站起身來,說了一句:「去找找吧。」
這座鎖夜塔的內部構造倒是簡單,總共有十二層,每層十二個房間,其他人估計就在這些房間裡面了。
薛長明向江奇問道:「你怎麼沒在房間裡面?」
江奇搖了搖頭:「我們進來後,那些人都往樓上去了,我出聲阻止過他們,但他們沒有理會。」
薛長明點了點頭,那幾個人應該是被控制住了,而江奇的意志比較堅定,修為又高,所以他沒有受到影響。
薛長明上了樓,江奇跟在他的身後,他看了看四周,向薛長明問道:「這裡怎麼跟我在忘鄉園裡見到的一點也不一樣?」
薛長明嗯了一聲,現實當然不能與忘鄉園中一模一樣。
忘鄉園是依附天道而存在的,但是又沒有天道的那麼全知,而修士有辦法隱瞞天道,就更加可以隱瞞忘鄉園,所以即使忘鄉園中可以模擬現實中的大部分場景,尤其是過去已經發生的偽造得更加的真實,但是對未知,它沒有絲毫的辦法。
而這些未知,就會使忘鄉園與現實產生巨大的差距。
目前他們所在的這座地上的城池,就是忘鄉園中的未知。
薛長明此時已經上了樓,正要將眼前左邊第一間房間的門給推開,忽然聽到鎖夜塔的上方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他的動作停了下來,仰起頭,望著深黑色的穹頂,那聲音就是從這上面。
「又來。」在薛長明沒有醒來的這段時間裡,江奇已經聽過好幾遍這個聲音了,他面無表情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薛長明偏頭看了他一眼,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薛長明將眼前的這間房門輕輕用力推開,房間裡面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四周的牆壁上畫著古老的壁畫,房間中央有一張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是一顆白色的珠子,薛長明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從房間裡退了出去,將房門關上。
江奇已經向著第二間房間走過去了,薛長明卻轉身下樓去了,江奇愣了一下,也跟著他往樓下走去,順便問薛長明是要幹什麼去。
這樣一間房一間房的找起來實在是太麻煩了,薛長明站在鎖夜塔緊閉著的大門前,稍作猶豫,手中便多了一把銀色的長劍,劍身上閃爍著冷冽的光。
江奇看著薛長明手裡的長劍,驚訝問道:「你的靈力沒有被封住?」
薛長明嗯了一聲,抬起手,對著眼前石門正要劈下去,石門卻是自己向著兩邊裂開,整個鎖夜塔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不住的顫抖著,薛長明收起劍,向著塔外走去。
江奇倒也沒有太多奇怪,面對著眼前這令人驚奇的一幕,他腦中只剩下了一個想法,修為高真的可以為所欲為。
薛長明走出鎖夜塔,抬起手掐算了一番,便知道章含微現在是在什麼方位,他直接禦劍飛了過去,留下江奇一個人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中。
江奇搖搖頭,歎了一口氣,認命地回到了鎖夜塔內,找找與他們一同進來的其他人。
當薛長明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時候,所有守墓人都嚇了一跳,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人能在他們開門之前從鎖夜塔中逃出來。
章含微依舊躺在定神珠中,雙目微合,看起來正在熟睡。
他看著眼前這些如臨大敵的守墓人們,回憶自己之前在腦海中閃過的畫面,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
老守墓人撥開人群,從最後面走了出來。
他現在同樣感到奇怪,得知這個年輕人從鎖夜塔中逃了出來,他竟然一點也不感到憤怒。
說實話,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與他記憶中的懷明太子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懷明太子是一塊玉石,溫潤而內斂,而這個叫薛長明的年輕人則更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劍,鋒芒逼人,他們完完全全的就是不同的兩個人,可是老守墓人有時候就覺得即使他不是懷明太子,也應該是與太子很親近的人。
與這個年輕人見過的面越多,這種感覺就越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