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醫生姐姐在傷口處塗消毒藥水的時候,蒔音心想:要是能够傷的再重一些就好了。
「你別是腦子也跟著傷了吧。」
少年帶著懷疑的聲音傳來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把心裡的願望表達出來了。
「因爲……因爲那樣就可以打麻藥了啊。」
打了麻藥就不至於那麽疼了。
女生覺得自己的想法幷不算完全荒謬。
就像小時候得知自己的發燒還沒有嚴重到要挂鹽水的地步時就會有種莫名其妙的失落——
這個病生的一點都不好,爸爸還是不允許讓我在床上吃著牛角包看動畫片。
不過長大了之後就漸漸明白了這樣用健康換來的享受是不值得的。
也漸漸不再貪戀一份牛角包的甜蜜。
人都是會變的。
小時候,一個小感冒就會賴在媽媽懷裡撒嬌說,「媽媽我難受死了,我不能去上幼兒園了。」
後來長大了,就算喉嚨發炎痛的要命也會微笑著在紙上寫:媽媽我沒事,明天就好啦。
因爲他們都對你說蒔音你現在沒有爸爸了你媽媽一個人要帶你們兩個小孩子很辛苦你要快點懂事。
快點快點。快點快點。
蒔音的孩童期格外短暫,現在回憶起來,好像一晃就過去了。
就連心心念念的父親也只剩下一個單薄的背影,只有在看照片時,才能記起他的模樣。
「是我的力道太大了嗎?」
醫生姐姐似乎是被小姑娘說的話和悲傷的神情嚇到,手忙脚亂地放下手裡的消毒藥水,
「很痛嗎?真的很痛嗎?」
「沒有啦,姐姐你放心塗,是我的痛覺神經比一般人都要敏感一點而已。」
「那就好。」
對方鬆了一口氣。
「你真的是醫生嗎?」
「歡?」
一旁抱臂靠著墻的少年蹙起眉,眼睛裡流露出幾分懷疑,
「我以前怎麽從來沒有醫務室看見過你,你不會是混進來的吧?」
「怎麽可能!」
醫生姐姐氣急敗壞地把自己的胸牌從外套裡拉出來,
「我已經實習兩個月了,下周就要轉正了好麽。」
「我第一次看見比傷者還要慌張的醫生,學校招實習生的標準到底是什麽?」
「喂!現在的學生到底都怎麽回事啊……」
「你現在要做的不是跟我吵,而是先幫患者處理好傷口,這是身爲一個醫生最基本的職業道德。」
少年斂著眉,聲音格外冷淡,
「你沒看見她痛的都快要死掉了嗎?」
……
女生擦了擦因爲被棉簽戳到傷口而生理性流出來的泪水,對愧疚的醫生姐姐擺擺手,
「沒事沒事,我只是在痛覺神經敏感的基礎上泪腺又比較發達而已。」
如果說蒔音有什麽格外值得表揚的優點,那就是她超級會體諒別人的難處。
網購時自己看尺碼是基本,關於衣服的效果版型也都自己看評論,如果不是特別重要的問題,就不會去敲客服。
逛街時吃飯時能自己動手的都自己動手,儘量不勞煩服務員和導購。
如果別人因爲特殊原因不能履行承諾,跑來道歉時,她也會溫柔地說沒關係啦,你去忙吧。
只要對方不是惡意的,一點小差錯,她都能痛快地原諒,幷主動給對方找臺階下。
網上都說,這是典型的討好型人格。
「但我還是覺得不是。」
女生走在回運動場的路上,困惑地晃了晃纏著綳帶的手,
「我從不因爲麻煩別人而覺得愧疚,不害怕得罪人,讓人家開心了,也不會覺得很高興,你覺得這樣也算討好型人格嗎?」
少年懶洋洋地叼著一塊巧克力,
「不要把責任推卸給人格,你就是腦子不好。」
「……爲什麽每次我表現出什麽缺點,你都說我腦子不好?」
「大腦是神經系統最高級的部分,主導機體內一切活動過程,你背叛我,跟那個專業素質完全不過關的實習生站一邊兒,就是因爲腦子不好。」
「我什麽時候背叛你了?」
對方輕「呵」一聲,擺出一副「懶得跟你浪費唇舌」的神情。
「……可是不管怎麽說,最後結果還是很棒的對吧!你們拿了第一名,醫生姐姐也說我的傷口沒有看上去那麽嚴重,不會留疤。這麽一想,其實還挺開心的啊。」
「你一天到晚到底都在瞎開心些什麽。」
「就……你不覺得很幸運嗎?」
「我沒你這麽樂觀。」
「我不樂觀啊。」
女生彎唇笑了笑,走過樹蔭處,杏眼裡染上金燦燦的陽光,
「很多時候,人就是因爲太悲觀才會覺得自己幸運呀。」
她踩著地上的落葉,
「你們比賽之前,我覺得不拿倒數第一就不錯了。摔下去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肯定要骨折了。看見手上的傷時,我覺得一定會留疤的。醫生姐姐最開始手忙脚亂的時候,我覺得她肯定處理不好——但是,這些通通都沒有發生,所有事情的結果都要比預想的要好一點,我就覺得很開心啊。」
裴時榿微怔。
他微微垂眸,看著身邊認真踩著落葉的少女。
因爲傷口太長,紗布包裹的面積有些大,圈在纖細的手臂上,顯得莫名嚴重。
但她的步伐很輕快,似乎感覺到他的目光,就抬起頭來衝他笑了笑,眉眼彎彎,唇角帶著很純粹的喜悅。
是真的覺得自己很幸運的樣子。
在裴時榿長達十七年的人生中,他見識過比同齡人更多的場面,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
有元氣滿滿的樂天派,有喪頽喪頽的悲觀主義者,有理智型的精英,也有情感充沛的狂想者。
甚至因爲母親是演員,表演出來的角色總會比現實多幾分戲劇色彩。
他很小的時候,就能在劇組看見各種各樣的極端展現。
所以很多時候,周圍的朋友都說「這個人怎麽會這麽想,他是不是瘋了」,他却覺得稀鬆平常。
但他似乎從來沒有接觸蒔音這樣的人。
仿佛是元氣、悲觀和實幹者的矛盾體,每一種情緒在她身上都表現的很極端。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奇怪?」
女生輕輕眨了一下眼睛,「其實我也覺得自己很奇怪。」
每當要做一件大事,都告訴自己:不管你怎麽努力,你都不會成功。
如果結果是好的,喜悅之餘更多的反而是惴惴不安,怕得到的越多老天爺以後就會收走的越多。
如果結果是壞的,就會鬆了一口氣,想著——「看吧,我就知道。」
然而最奇怪的是,她仿佛患有某種强迫症一般,就算堅信這件事的結局一定糟糕透頂,也還是會用盡全力去策劃和實踐,像一個孜孜不倦的實幹者,積極又努力。
旁人如果看見了她的心理活動,一定會覺得她有心理疾病。
「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
腦門突然被拍了一下。
蒔音捂著額頭抬眸,就看見少年不滿的神情,
「十七歲的小屁孩,裝什麽深沉,我姑奶奶心態都比你好。」
「你不也是十七歲的小屁孩。」
「別碰瓷兒啊,小爺我心理年齡比你成熟多了。」
女生發出嘲笑般的語氣詞,
「嘁——哎呦!」
——後面半句話還沒說出口,腦門就又被拍了一下。
「小蒔音,教你一個真理,趁朕還有對傷患的慈悲之心時,千萬不要挑戰朕的權威。」
什麽朕朕朕的。
這個人才是腦子不好吧。
蒔音剛想翻白眼,眼角的餘光却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不遠處的教學樓前,站著一行人。
有老師,有家長,最中間穿著校服的學生是楊柳婷。
對方似乎也看見她了,整個人情不自禁瑟縮了一下,就觸電一般收回視綫,躲到了母親身後。
她看上去,完全沒有了那天下午的意氣風發,整個人含胸駝背,膽怯的要命。
……
腦門又被敲了一下。
頭頂上方傳來少年吊兒郎當的語氣,
「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
女生捂著頭,居然難得的沒有反駁,而是沉默了一下,問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裴時榿,你相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因果循環這個定律?」
裴時榿不知道這姑娘怎麽突然又變得這麽神神叨叨的,但看她一臉認真,還是皺著眉頭回答了,
「……相信吧,畢竟因果循環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磁場平衡。」
「那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神嗎?」
「不信,完全不信。」
「我覺得說不定真的有。不管你做了什麽,神明都一直注視著你,默默地看著你,會一次次地降下懲罰警告你——千萬不要有僥幸心理,任何壞事都會遭到報應的。」
「你在跟我討論哲學嗎?」
男生挑挑眉,語氣聽上去有些懶散,
「就算真有所謂的神,也未必有你想的那麽玄乎。」
「既然都說到神了,怎麽可能不玄乎。」
「你有沒有聽過一種理論,認爲宇宙是十一維的。就像螞蟻是二維生物,世界在他眼裡就是一個平面,人類也只不過是三維生物,上面還有許多維我們無法感受。」
「所以呢?」
「所以,你所謂能够翻雲覆雨改變時空的神,也許只是生活在五六七八維空間裡的一種普通生物而已,就像我們不屑於去改變一隻螞蟻的命運,他們也沒有空來關注三維空間裡一個低等生物。」
他伸出手,點了點天空,
「小時候我想過一個問題,想了整整兩年也沒想明白,那就是『無盡』究竟是什麽,怎麽可能會有『無盡』,科學家說宇宙是無窮的,我至今也沒想清楚,無窮究竟是怎麽樣的一種狀態。但也許對五六七八維空間的生物來說,這個問題就像一加一等於二一樣簡單。我之所以想不通,只是因爲我的思維已經被框定在了三維的體系裡。」
「所以你也是。」
少年勾唇笑起來,在女生忪怔的目光中,又伸手敲了一下她的腦門,
「小蒔音,你只是把自己框定在了一個固定的體系裡。人要跳出自己的思維體系,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情,哪怕像我這麽厲害的人,也沒有做到。」
「如果有一天你做到了,別忘了通知一下我。那我就勉强承認,你的腦子要比我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