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簽被墨水染黑的事,仿佛一個不詳的徵兆一直壓在蒔音心裡。
她後來還拿水洗了不管怎麽洗一直洗不乾淨。
似乎在告訴她一定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但是隔了大半那個學期,一直到期末考了生活也還是照常穩定她也就慢慢放下心來。
那支簽也被她偷偷藏進了抽屜的最角落。
可惜這個世界上有個詞叫做掩耳盜鈴。
很多徵兆,不是你藏起來了,假裝自己看不見了就不會發生了。
臨近期末考試的時候,語文老師給他們看了一個紀錄片,讓他們寫一篇關於生命的讀後感。
紀錄片講的是一個癌症患者的故事。
這位癌症患者被查出來罹患癌症的時候還很年輕不到三十歲。
因爲高昂的醫藥費,丈夫跟著小三跑了孩子才四歲家裡只有一對年邁的父母。
可以說生活比糟糕還糟糕。
但是她非常堅强非常樂觀一邊積極接受治療,一邊辭職回鄉開小吃店。
紀錄片的最後,她已經成功戰勝了病魔事業也發展的很好,在六個城市都有了連鎖分店。
在烟火氣中,她衝鏡頭露出了一個微笑。
蒔音對那個笑容印象很深刻,很美好很燦爛,不帶一絲陰霾。
仿佛生活給予她的一切磨難都只是通關路上的小cASe,而自己注定會走到最後。
她覺得不能理解。
她想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樂觀的人呢。
如果是自己的話,在得知自己得了癌症的那一刻,估計就覺得自己一定要死了。
就會把房子店鋪都賣掉,拿著錢去環游世界,抓緊時間實現夢想。
治療那麽痛苦,最後還有大概率是活不下去,那麽爲什麽還要把自己的餘生都困在白墻和消毒水氣味裡呢?
不能理解。
可語文老師說了,世界上還有很多像這個人一樣積極的癌症患者。
正是因爲他們良好的心態,最終才能戰勝病魔。
回家後,蒔音把這個故事跟媽媽說了,她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語氣問,爲什麽這個世界上會有這麽多心態樂觀的人呢。
爲什麽他們都篤定自己好像不會死似的,萬一最後治療失敗了怎麽辦?
媽媽從教案裡抬起頭,笑了笑,
「不是篤定自己不會死,而是覺得自己不能死。她的孩子才四歲,父母又年邁,要是就這麽撒手去了,孩子又該怎麽辦?」
「音音,這個世界上,最堅强的人就是母親,爲了自己的孩子,她們可以戰勝一切,甚至可以痛苦地活著。」
蒔音看著母親溫柔又悲哀的眼睛,仿佛明白了什麽,又覺得自己其實什麽都沒聽懂。
她自小聰慧,一點就通。
很多時候旁人的僞善、假笑、故作驕矜,她一眼就能看透。
長這麽大,人生中唯二兩個她認真去琢磨了,却始終無法琢磨明白的人,一個是裴時榿,一個就是母親。
她無法確定母親是不是真的愛父親,也無法確定母親是不是真的愛自己。
她惴惴不安,迷茫不清,一面愛她,一面又恨她。
她看不懂她。
十七歲的蒔音,就像一隻倔强的幼鹿,用稚嫩的鹿角去對抗這個世界,却自以爲已經成熟。
她總想著快點長大,快點長大,長大了就可以脫離這個家,自力更生,乾淨坦蕩地生活。
但她從來沒有想過,命運會用這樣撕心裂肺的方式,來讓她迅速長大。
「我這次期末考試,還是第三名,十二校排名第二十四。」
女生把試卷拿給她看,彎了彎唇,
「理綜考了273分,是不是超級厲害的?」
「嗯,你理綜這學期進步真的挺大的哦,不過語文要是分數能再提高一點,估計還能再進幾名。」
「我也是這樣想的,而且我語文老是錯在基礎題,所以裴時榿他跟我說了一個方法,就是把現代漢語詞典從頭到尾看一遍,一天十頁,把不清楚的字音和字形抄下來,後面只要跟著記那些不會的詞就行。」
「人家那是腦子好,你也不要總是跟著別人的路走,要懂得靈活運用,現代漢語詞典挺厚的一本,你看的完嗎?」
「看得完啊,我算過了,一學期就能看的差不多了。你就等著吧,說不定高考我還能考個狀元回來呢。」
「先不說高考,我問你,你自招想要報哪個學校了嗎?條件够不够得到?」
「媽媽,我不打算報自主招生了。」
她垂下眼眸,
「我想報Q大,但是我又沒拿過全國競賽的獎,高二一學年的成績排名綜合下來好像也不够……我想,要不然就高考直接考算了。」
「不是還有夏令營嗎?我幫你問過了你們張校了,你這個成績,去報夏令營,自招還是很有可能性的。」
「夏令營的專業我不喜歡呀。」
「蒔音……」
「哎呀媽媽,你放心好了,我現在年級第三,按照去年的水平,肯定能考上Q大的。」
「去年是去年,你萬一失誤了怎麽辦?高考就是一錘定音,你要是出個什麽小問題,後悔都來不及!」
「我知道,但是總之,你不用擔心我。」
女生幫她捏了捏被角,語氣很柔和,
「等下又要熱療了,你先睡一會兒吧,我在旁邊寫作業,你要是有什麽需要,就叫我。」
「唉。」
蒔母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呀。」
女生彎彎唇,抱著試卷俏皮的揮了揮手。
……
今天才放暑假,醫院人挺多,底下的小廣場傳來小孩子嘰嘰喳喳的嬉鬧。
蒔音走過去關窗。
因爲剛剛下了一場雨,所以一面向窗外,能感覺到空氣裡都帶著雨後清新的泥土和青草氣息。
讓人感覺到勃勃的生機。
這個病房是背陰的,不用開空調,也很凉快。
甚至坐的久了,還讓人有些發冷。
她看著母親平和的睡顔,沉默了一會兒,輕手輕脚地走到一旁的小桌子邊寫作業。
語文的閱讀材料非常熟悉,是龍應台的《目送》。
這篇文章,大概是因爲太過真實又煽情,所以成爲各種模擬試卷裡最泛濫的閱讀材料。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她剛好停在第十六題:
請結合全文,聯繫生活實際,談談你對最後一段話的理解。
蒔音的筆尖顫了顫,停在空中老半天,最後也沒能落筆。
期末考試的前一天,她再一次半夜被噩夢驚醒,下床去客廳接水喝。
結果剛打開臥室的門,就看見厨房開著明亮的燈,何叔叔正坐在餐桌旁打電話。
蹙著眉,滿臉疲倦的愁容,明明眼裡全是煩躁,聲音却帶著一種壓抑的柔和,
「……是,現在在醫院,查出來是中期,還是挺有希望的,醫生說先要住院治療看看。」
「沒告訴蒔音,她剛好期末考,子卿怕影響她心情,隻讓我說她去省裡學習了。」
「子卿也不讓我跟你們說,但是我想了一下,還是得讓你們知道一下比較好,這段時間,蒔音蒔諺他們,也麻煩您多照顧著點。」
「……哎,好,好的,您放心吧。」
……
蒔音站在臥室的門邊上,手裡還端著一個水杯,明明只聽到了隻言片語,却忍不住渾身發顫。
中期。住院。
沒告訴蒔音。
真相幾乎不用推測就能脫口而出。
何叔叔剛好挂了電話,一抬頭,就對上女生明亮的眼睛。
她攥著水杯,聲音還帶著幾分沙啞,
「是……媽媽嗎?」
「……」
「你告訴我,是我媽媽嗎?」
何叔叔沉默了一下,滅掉烟頭,
「是。」
「她生了什麽病?」
小姑娘的眼睛很亮,亮的驚人。
就這麽固執地盯著他,仿佛一把鋒利的刀,讓人忍不住就避開視綫。
「……乳腺癌中期。」
乳腺癌中期。
是媽媽。
沒有水杯碎裂的聲音。
也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和不敢置信。
甚至連眼泪都流不下來。
蒔音緊緊地攥著手裡的杯子,只覺得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古時民間有一種說法,叫做天煞孤星。
有該命運的人注定孤獨,會給身邊的人都帶來不幸,直至死亡。
可生離死別這種東西。
她經歷的太多了。
也該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