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無限大
錄取通知書在七月中旬寄到了芝芝的手裡。
象徵著國內最高學府的通知書成了關母的寶貝,她樂此不疲地向周圍的人展示著這項榮譽, 給父親看、妹妹妹夫看、老姐妹們看。
芝芝覺得有點羞耻, 但她容忍了母親的張揚。父母這一生碌碌無爲, 平庸至極, 沒有任何說得出口的成績,在親朋好友之中,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直到現在,他們的孩子獲得了中國人都承認的榮譽。
這不僅是她的高光時刻, 也是他們的。
有一天, 關父喝醉了酒, 半醉不醒地和女兒說:「你給爸長臉了, 我抬得起頭來了, 爸真的爲你驕傲。了不起啊關知之,你比你爹强。」
芝芝的眼泪刷一下就下來了。
而莊家明的不幸在於, 他希望自己能給令父母驕傲寬慰, 可其中的一個, 已經永遠不在了。
拿到通知書的第二天, 莊鳴輝沒有先給父母看,而是說:「我們去看看你媽。」
他們在路邊的花店裡買了一束鮮花, 去墓地探望長眠的舒沅。
不是冬至清明,墓地十分冷清。管理員無所事事地翹著二郎腿抽烟,院子裡幾隻流浪猫在喵喵叫。
舒沅的墓和其他人的墓長得一模一樣,但父子倆不必細看,就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她。
這是雙人墓, 墓碑上是莊鳴輝和舒沅兩個人的名字,一個黑的,一個紅的,預示著陰陽相隔的距離。
莊家明把鮮花放在墓前。
莊鳴輝拿了抹布,將墓台擦拭乾淨,把她生前最喜歡吃的綠豆糕放在上面。
「舒沅,我和家明來看你了。」
墓碑上,清麗可人的女子微微笑著。
莊家明喉頭梗塞:「媽——」
「家明考上清華了。」莊鳴輝平平淡淡地說,「特地來和你說一聲。」
莊家明說不出話來,默默掏出口袋裡的複印件,點燃了放到地上。火焰舔食著紙張,將這封錄取通知書燒給黃泉彼端的人。
紙頁在火中變爲焦黑的灰燼,隨風而逝。
莊家明的目光追逐著紙灰,心想:媽,你看到了嗎?你會爲我高興嗎?不要擔心,我過得很好,以後也會好好的。
天高雲淡,日頭曬得人眼暈。
莊鳴輝靜靜立了會兒,也不知道想了些什麽,良久,笑了笑說:「好了,走吧,太陽大,你奶奶他們該等急了。」
「好。」莊家明慢慢長大,漸漸理解了這種平靜的悲傷。他順從地點點頭,跟著父親離開。
車開離墓園的時候,有隻蝴蝶停在車窗上。
莊家明認出來,這是最常見的菜粉蝶,翅膀雪白,上面有一雙眼瞳似的斑點。莫名其妙的,他想起來童年的舊床單,白色的底,大紅的牡丹花,洗了很多次,顔色褪去,黯淡陳舊。
還有兩個小洞,不知是洗破的還是父親的烟火燙的。
幼年的他就睡在這樣的床單上,蓋著童毯,母親就睡在旁邊,散發著好聞的沐浴露的味道。
這是很奇怪的聯想,蝴蝶和床單有什麽關係呢?但他在這個刹那,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安慰,隱隱作痛的胸口平復下來。
他抬起手,指尖隔著玻璃窗,點中了蝴蝶。
蝴蝶扇了扇翅膀,飛走了。
他輕聲笑了起來。
暑假最後的時間過得飛快。
芝芝拿著相機鍛煉拍攝技術,幷且練習剪輯軟件,利用各種電影素材,剪了很多有趣的視頻。
咳,因爲是hp的粉,第一個遭她「毒手」的就是它。她剪了最火的德赫、斯哈、德哈等多個cp,靠著原著和cp粉,成功在b站出道。
當然囉,初出茅廬,不可能有太大的反響,播放量和硬幣都寥寥可數。
芝芝幷沒有灰心喪氣,她相信這種技術是需要磨練的,只要堅持下去,總有一天能成爲大觸。
莊家明原本以爲她是剪著玩,後來發現她有個計劃本,hp系列後面還有什麽拉郎系列,男神系列,目瞪口呆:「你不是學的中文嗎?」
怎麽搞得像是要去學影視後期的專業?
「對啊,我又不打算當剪輯師。」她耐心地選取著合適的電影片段,慢慢完善自己的作品,「選視頻,只是因爲看視頻的人肯定比看書的人多,現在的人越來越浮躁,喜歡簡單不費腦子的娛樂方式。」
莊家明若有所思:「你想靠這個賺錢?」
「這個賺不了錢。」芝芝笑了,「我要的是粉絲。」
互聯網時代,粉絲意味著影響力,不管未來從事什麽行業,這都會是她最大的基礎。
「再說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這也算是門手藝。」芝芝聳聳肩,「你也可以選個課來看看,網上都有。」
莊家明接受了這個建議。
他開始看高等數學的公開課了。
芝芝有點蒙:「你那個專業不是搞計算機的嗎?看數學不看編程?」
莊家明:「……那個是數學專業。」
芝芝倒吸一口冷氣,飛快查了一下這門專業的課程設置,看到幾何、代數、微分、算法之類的關鍵詞,就覺得眼前一昏。
「你牛x!」她服了,「幹啥選這個?」
「很有意思啊。」
芝芝:「……行叭。」
這門課大概就是那種普通人念了不尷不尬,學霸念了就會超神的專業。她一點都不擔心莊家明會念不好。
他絕對可以!
八月中下旬,出發去北京就提上了議程。
芝芝本來想著輕車簡從,只帶必需品去,其他生活用品找超市買就行了。因此也不需要父母陪同著去報到——他們都成年了啊。
可是,父母們堅决不同意,一定要陪他們去。
就當旅游吧,芝芝妥協了。
關母尤其興奮,提前三四天就開始收拾行李,還和芝芝說:「結婚的時候,你爸說帶我去北京看升國旗,結果呢?連省都沒出!」
芝芝:「……」
「那也是旅游景點,北京那麽遠。」關父爭辯。
關母冷笑一聲:「那麽遠,你別去啊,留在家裡好了,我陪女兒去就行。」
關父瞬間閉嘴,扭頭就走:「我去看看鶏脚鹵好沒有。」
呃,當關母打包行李,啥都要帶的時候,關父也沒閒著,買了鶏脚鴨脖鹵著,準備帶到火車上吃。
芝芝懷疑自己還生活在七、八十年代。
但無論她心裡如何吐槽,他們兩家人還是大包小包地帶著行李,踏上了去北京的旅途。
她和莊家明都非常淡定,各玩各的,偶爾眉目傳情一下。爹媽都很興奮,但强行裝出老練的樣子,開口就是:「我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出去……就坐了個公交,裡面口袋的錢都給摸走了,小偷那個叫多……還好我鞋子裡還塞著……」
芝芝啃著鹵鶏脚,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
對面的莊家明看著她笑。
「幹啥?」她吐出骨頭,「你吃不吃?」
他點頭。
芝芝把飯盒遞給他。
兩個人相顧啃鶏爪。
芝芝忍不住想,怪不得他們偶爾出格,父母都沒起疑,沒形象成這個樣子,哪裡像是小情侶?!
她會喜歡上互相見證過尿床歷史的竹馬,肯定是因爲莊家明的顔值作弊了吧?
漫長的旅程後,北京到了。
火車站人山人海,人海人山,人人人人人都是人。
「咱們打個車吧?」關父環顧四周,遲疑地說,「行李那麽多,不方便。」
芝芝接了個電話:「喂,您到了?好的,在哪個停車場?好,請等一下,我們這就過來。」
她挂了電話,舉手:「我預約的車到了,大車,能坐五個人。現在去停車場就行了。」
「哪裡的車啊?安不安全?」關母將信將疑。
芝芝一邊走一邊解釋打車軟件,等講完的時候,車也找到了。
司機大叔很能聊,開口就問:「來北京念大學的吧?」
「對,這您都看得出來?」關父最胖,坐在副駕駛,給司機讓了根烟。
「八月嘛,都是來讀大學的。」司機接過了烟,笑著問,「什麽學校啊?」
芝芝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把臉埋在莊家明的肩膀上。
他悶悶笑了聲,胸腔微微震動。
果然,下一秒,父母們就像是等著這句話似的,不厭其煩地「謙虛」:「孩子還算爭氣,一個北大,一個清華……」
「喲,這麽厲害啊。」司機的驚訝三分是真,七分是裝,但極大地滿足了家長的虛榮心。
芝芝木著臉,祈求時間進度條快點過去。
好,那就拉一下進度條。
一個小時後。
旅館到了。入住進房間。晚飯。睡覺。
第二天。
因爲是提前來的,不到報到的時間,前幾日都安排了旅游。
故宮打卡。頤和園打卡。天壇打卡。
芝芝化身攝影師,任勞任怨地替長輩們拍了很多很多照片。甚至心甘情願地當了一次冤大頭,讓父母穿上不是很合身的唐裝,拍了一張合照。
「就當是你們的蜜月照了。」她這麽說。
關母瞪她:「你這孩子說什麽呢?」
芝芝知道她媽是害羞了,哈哈一笑,飛快開溜。
因爲預算有限,他們只有三天的旅游時間,行程安排得很緊。芝芝每天回到旅館都累得像是一條死狗,但心裡頭却十分高興。
她的父母是世界上最普通的父母,有許多中國家長都有的毛病,但比起許多把孩子當做所有物的父母來說,又好太多了。
投胎就像抽籤,尋常人抽到的大多如此,不好也不壞。
她慢慢學會了和他們相處,盡其所能得照顧他們,滿足他們的心願。就好像小的時候,他們心裡想著「我生不出這麽笨的女兒」,但也耐心撫養長大了一樣。
尋常人家,尋常幸福,也很好。
開學報導那天,照例兵荒馬亂。
大學的校園比高中大很多,走了半天才到自己的院系。幸好有老生全程陪同接待,省了許多麻煩,除此之外,也無多少不同之處——芝芝是這麽想的。
但她爹媽眼睛裡有濾鏡,在聽一個學姐介紹的時候,至少說了七八次「不愧是北大」,仿佛那個比某些高中還要樸素的宿舍有什麽學霸buff,住進去就能漲智商似的。
芝芝:「……」行叭,他們開心就好。
關家夫妻沒有理會女兒的欲言又止,興致勃勃地參觀起了校園,於未名湖畔流連了很久。
最後,在代表性的中式大門下,他們一家人拍了張合照。這張照片被放在客廳的電視櫃上,在往後的幾十年裡,牢牢霸占了c位。
傍晚時分,芝芝和莊家明陪同父母簡單吃過晚飯,送他們上了出租車。
爲了節省這一晚的酒店費用,三位父母堅持坐晚上的火車離開,不肯多休息一天。做子女的拗不過他們,只能照辦。
爹媽們說:「好好讀書。」
子女們說:「路上小心。」
而後分別。
出租車遠去,消失在北京的車水馬龍裡。
莊家明問芝芝:「你晚上幹什麽?」
「看看書什麽的唄。」芝芝垮下肩膀,「我宿舍裡好幾個牛x人物,亞歷山大。」
他輕輕笑了起來:「一樣的。」
「不,你是人家眼裡的牛x。」她撓撓臉,「我覺得期末成績出來以後,我爸媽會很失望——我可能墊底。」
莊家明摸摸她的腦袋:「別這麽想,你行的。」
芝芝抱住他的胳膊:「我不行的話,要給我補課哦。」
「好。」他答應。
她又說:「我不聰明,你知道的,不能有了學霸小姐姐就覺得我很菜哦。」
他忍俊不禁:「我也很菜的,你也不能嫌弃我。」
「瞎說。」她笑了,「不過你放心,就算有豪門總裁追我,我也不會動心的……吧。」
他揚起眉:「吧是什麽意思?」
她一本正經道:「因爲沒有被追過,不敢百分之百肯定。」
莊家明:「……爲什麽我覺得你很期待的樣子?」
「我沒有!」她用力搖頭。
「你有。」
「我真的沒有。」
「你真的有。」
「你好幼稚哦。」芝芝綳不住,趴在他肩頭笑得肚子疼,「不和你玩了,我要回去好好學習。」
莊家明掐著她臉頰的軟肉,輕輕捏住:「我警告你,都讀大學了,不許再像高中的時候一樣了啊。」
「知道知道。」她舉手發誓,「好好學習,天天戀愛,保證哪個都不耽誤。」
「這才乖。」莊家明笑了,低頭親了她一下。
芝芝做了個醜醜的鬼臉:「那我回去啦,拜拜。」
「拜拜。」
霓虹燈下,他們揮手告別,各自走向自己的學校。
人生還很長,明天會有新的挑戰。
然而,無須畏懼,此時的我們,擁有無限可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