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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與嬌花》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這聲如洪鐘的一句話, 敲得沈令蓁一陣眩暈。

  霍留行進京了,這個消息,恰與方才聽聞河西傳來的喜訊時,那種隱隱約約浮上她心頭的緊張忐忑遙相印證了起來。

  「誰家英雄出少年,河西霍郎笑談間」——正如這十一年前爲汴京文人爭相傳頌的詩篇所言, 除了霍留行, 誰還擁有如此通天的本事, 能够兵不血刃地收復河西?

  而既然霍留行順利收復了河西,早在一年多前便已有意拉攏霍家, 重新起用霍家的聖上又怎可能不將他召進京城?

  沈令蓁看著孟去非,目光却好似透過這張臉, 望向了某個遙遠模糊的地方。

  見她當街失神,蒹葭與白露小聲提醒她眼下的情况。

  她這才注意到周遭混亂不堪的場面, 眼見街邊好幾個攤販被砸翻了鋪子, 忙吩咐兩人去賠銀錢, 察看是否有人受傷。

  孟去非理了理額前兩撮兒蝦須似的碎發,神情散漫:「表嫂出手好生闊綽,我闖禍, 你買帳, 果真是自家人。初次會面便叫表嫂破費,去非在此謝過表嫂。」

  年齡差距雖是鐵打的事實,但他這吊兒郎當的樣子, 再加一口一個熱切的「表嫂」, 却叫沈令蓁莫名多了一份爲人長輩的責任感, 自覺應與他講講道理。

  她清清嗓子:「不客氣,但你往後別再這樣了,鬧市縱馬是非常危險的,傷財事小,傷人事大。所謂法不阿貴,繩不撓曲,這回僥幸未曾釀成大禍,倘若再犯,縱使你身份尊貴,亦當按律懲處,到時我也護不了你。」

  孟去非笑得一雙肩膀拼命打顫:「表嫂小小年紀,七老八十似的嘮叨,我表哥竟受得了?」

  這特別講道理的,碰上一點都不講道理的,講得再多都像一拳頭砸在棉花上,盡是無用功不說,還不小心就會鑽進人家下的套子裡去。

  沈令蓁楞了楞,下意識地道:「他沒有受不了我……」說著有些不太確定地跟了句,「吧?」

  孟去非面露欽佩之意,點點頭:「那我表哥可真能忍。」

  「……」

  蒹葭和白露上前一步,將沈令蓁半掩在身後,無聲暗示她不要再跟這種不知禮數的紈絝子弟糾纏。

  沈令蓁的確也有些憋屈,又知自己不宜在外抛頭露面太久,便朝他頷了頷首,準備告辭。

  正這時,遠遠來了一位頭戴三山帽的宦侍,人未到聲先至:「哎喲,我說這街上怎得堵成了這樣,原又是孟郎君呀!」

  孟去非朝來人拱了拱手:「叫楊公公見笑,是我又擾民了。」

  沈令蓁瞧見來人心底一凜,也朝他點了點頭致意:「正當午的時辰,楊公公怎會特意出宮來?」

  這位楊公公是聖上身邊的宦侍,一般人輕易勞動不了,出宮多半是天子的吩咐。

  楊公公笑眯眯一指天:「小人正要替上頭到國公府與孟府傳話呢,不想給堵在了這街上,只好巴巴地下車一通跑,幸好半道裡剛巧遇見了兩位貴人。」說著比了個「請」的手勢。

  兩人自幼在權貴圈長大,這點眼力見自然少不了,知這手勢是聖上有請的意思。

  孟去非笑道:「那還真是巧奪天工了!」

  這一會兒「趾高氣揚」,一會兒「巧奪天工」的,到底會不會用成語?

  沈令蓁心裡一陣納悶,側目去瞧孟去非,却見他似有意似無意地深看了她一眼。

  她得了這眼色,一楞之下隱隱聯想到什麽,却又一時沒能全然參透。

  孟去非若無其事地笑:「我這就收拾收拾,與楊公公走一趟,只是一會兒,楊公公可千萬別與貴人說起我闖的禍事。我今日本是好好遛著彎兒的,真不知那蠢馬爲何忽然失心瘋似的撒起野來了!」

  楊公公說一定賣他這份面子,隨即差人去疏通道路。

  沈令蓁轉頭回了馬車,待街上亂子平息,便叫蒹葭跟上楊公公的車駕,改道去皇宮。

  宮人將兩人領到了垂拱殿。

  沈令蓁知道,垂拱殿是天子平日聽政,召見衆臣的地方,但她與孟去非皆非仕人,與聖上也聊不了政事,眼下被一幷帶到這裡,只能說明除兩人之外,裡頭很可能還有個與聖上談著公務的「別人」。

  但哪個「別人」會與她及孟去非皆有關聯,適合與他們一道面聖?

  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也是在此刻,沈令蓁豁然明白了,方才孟去非看她那一眼的含義。

  他說著「巧」,其實却在提醒她,今日這事一點也「不巧」。

  怎麽他孟去非的馬就這麽恰好地受了驚,衝撞上她國公府的馬車?怎麽聖人就這麽恰好地,在霍留行進京的頭一天召請他的妻子與表弟入宮?

  沈令蓁已經不是那個身在深閨,對世事一無所知的小姑娘了。

  她猜到了這是一場試探。聖人在試探她、霍留行、孟去非之間的兩兩關係,趕在他們一別多時,絕對來不及私下碰上一面,有所準備之前。

  所以,此刻的垂拱殿裡,一定有霍留行。

  沈令蓁一路低垂著頭跟在楊公公身後,思考著該以怎樣的神情、言語面臨接下來的這場重逢才最合適,待跨過殿門門檻,終於忍不住抬了抬眼皮。

  這一抬,輪椅軲轆先入眼,再往上,便見一身天青色竹葉紋直裾的霍留行正含笑望著她。

  她一個恍惚,驀然記起,新婚翌日,隔簾初見,他也是穿了這一身,也是這樣遠遠地笑著看她。

  見她思緒亂飄,霍留行揚了揚眉,似乎在提醒她注意分寸。

  她慌忙低下頭去,守好目不斜視的禮數,與孟去非一齊向龍椅上的人叩首。

  「都起來吧。殷殷,你與留行一年沒碰面了吧。」皇帝笑著賜了座,將沈令蓁安排在霍留行的右手邊,見她點點頭,又與兩人對面的孟去非說,「去非更久,該有十來個年頭了。今日叫你們二人入宮,沒別的,就是讓你們見見留行。他這剛到汴京就被朕召來談公事,別回頭叫人說朕不通情理,不許他與久別的妻室手足團圓。」

  沈令蓁忙說:「皇舅舅言重,正事要緊,我沒關係的。」

  孟去非倒是大方:「承蒙陛下體恤,我的確思念表哥了,想上回見表哥,還是與他一道在這汴京的馬場縱馬馳騁,如今再重逢……表哥,你這腿真站不起來了啊?」他說著,似忍不住好奇,起身要來撩他袍角,走出兩步,意識到殿前失態,又坐了回去,搖頭晃腦道,「哎,可惜可惜,沒人陪我打獵了。」

  沈令蓁拿看潑皮無賴的表情瞧著孟去非,又瞅瞅眼底一黯的霍留行,輕撫了撫他的手背,暗示他別傷心。

  霍留行朝她淡淡一笑,搖頭示意不在意。

  皇帝「熱心解圍」:「留行啊,去非這孩子說話直,你別往心上去。你這腿,朕非給你治好了不可。你這次進了京,就在這裡安心住下,朕拿最好的藥,派最好的醫士送到你府上去。」

  沈令蓁一楞,看看霍留行。

  霍留行看了眼皇帝,得了許可才與她解釋:「陛下準備給我封官,以後我就在汴京開府了。」

  沈令蓁心底還在思考不知該喜該愁,面上已經表露合理姿態,喜笑顔開起來:「當真?」

  「你問陛下。」

  皇帝笑著搖搖頭:「你這孩子,高興壞了?留行助朕收復河西,是大功一件,朕要好好嘉賞他,自然當真。」

  「我方才在路上就聽說了這件事,却不知原來助我大齊收復河西的人是郎君。郎君是怎樣辦到的?」

  「這個我知道!」孟去非一激動站了起來,眼看皇帝幷無怒色,繼續道,「我來講,我來講……前些日子,朝堂上吵來吵去,有人主戰,說要收復河西,有人主和,說要適可而止。結果表哥可厲害了,坐著輪椅上去跟人家西羌談了場判,這仗也不用打了,河西也拿回來了,過陣子,西羌還要派使者來汴京上貢稱臣,跟陛下簽訂降書呢。要我說啊,我這表哥簡直是天縱之……」

  「去非!」霍留行皺著眉頭低叱一句,「慎言。」

  天縱二字可絕非兒戲,那是拿來諛美帝王的。

  孟去非連「哦」兩聲,撓撓頭:「我又用錯成語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皇帝繼續「熱心解圍」:「無妨,你們小輩之間說說鬧鬧,不必太過拘泥。」說著看向被霍留行那一聲怒斥驚著的沈令蓁,「留行,你看你,嚇著殷殷了。」

  霍留行看她一眼,却似乎還沉浸在對孟去非失言的介意中,幷未寬慰她。

  皇帝第三次「熱心解圍」,說沈令蓁守陵方歸,一路勞頓,讓她先回國公府去,他要再留霍留行談談政務。

  沈令蓁依依不捨地看了霍留行一眼。

  霍留行輕輕摩挲了下她的手腕:「去吧,我晚些就來。」

  沈令蓁看一眼似乎打算死皮賴臉留在這裡旁聽的孟去非,點點頭,告退離開,待一路從轎攆換到馬車出了宮,才脫力似的靠住了車壁。

  伴君如伴虎,這一場短暫的重逢裡,沒有人真正做了自己。

  她扮演著一個柔順乖巧,對霍家心無芥蒂的妻子,孟去非扮演著一個頭腦簡單,缺乏教養的貴公子。

  而霍留行呢,對這個被養壞了的表弟展露著恰到好處的不滿,對她這個妻子雖溫和有禮,却又絕沒有過分的投入與在意。

  似乎每個人都在夾縫中尋找一種賴以生存的姿態。

  經此一局,沈令蓁隱約生出一種預感,霍留行封官入京或許幷非時勢所趨,而是蓄謀已久。霍家與孟家,好像在醞釀一場大事。

  而現在,有一股力道驅使著她,或者說驅使著英國公府,也參與到了這件事當中。

  從她走出陵園的那一刻起,一切似乎就已經無法回頭。

  *

  回到闊別一年許的國公府,沈令蓁第一眼便見父親扯脖子瞪眼,望女石似的負手站在府門前。

  沈學嶸一見她就迎出來:「不是說好了巳時到?這都未時了,你再不來,阿爹就要出城去尋你了!」

  「中途被皇舅舅召進了宮,我也是沒辦法,阿爹怎麽這麽『傻』,守在外邊不熱嗎?」

  他抹抹一頭的汗:「熱啊,還是你阿娘聰明!哦,你阿娘是不是早就猜到陛下要召你入宮,這才如此從容?也不與我說一聲,叫我乾著急,真是……」說著又打量起她這巴掌點大的瘦削臉頰,「哎喲,你說你,非忌了一年的葷腥,你皇外祖母在天有靈,看到你這清减的樣子,能高興嗎?」

  「阿爹真嘮叨,我這麽嘮叨,一定是跟你學的,以後要是被嫌……」沈令蓁說到一半頓住,收了笑意,虛扶著他進門去,瞧見長公主趙眉蘭迎面走來,叫她,「阿娘,我回來了!」

  趙眉蘭淡淡一笑:「給你留了午膳,去吃吧。」

  「阿娘,」沈令蓁壓低聲上前去,「我有些要緊話想與你說,我方才在宮裡……」

  「阿娘都知道,」趙眉蘭搖搖頭,打斷了她,「你先去沐浴歇息,晚些再講。」

  知道母親是說一不二,凡事成竹在胸的性子,沈令蓁也便不著急了,轉頭先去拾掇自己,待填飽肚子,酣暢淋漓地沐浴完畢,揉散了一身的疲憊,轉眼已是黃昏時分。

  記著阿娘說的「晚些再講」,還沒等頭髮幹,她便披散著烏髮,穿了件居家單薄的鵝黃色高腰襦裙,套著夏季穿的雙齒木屐,去了趙眉蘭的院子。

  結果走到院門前,却見四下空無一人,放眼望去,方圓半里連個通報的小厮丫鬟都沒有。

  她只得再去找阿爹。不料沈學嶸的主院也一樣,人手都撤了個乾淨。

  她正奇怪是不是自己一年不在,國公府改了格局,却見沈學嶸書房的門移了開來,阿爹阿娘與一身材頎長的男子先後走了出來。

  之所以說是「身材頎長的男子」,是因爲這個人本不該這樣直挺挺地,讓她發現他的身材很頎長。

  沈令蓁一張小嘴張成了棗兒大。

  回京一年,她始終替霍留行保守著秘密,連家人都不曾開口,結果他怎麽一進門,就當著她阿爹阿娘的面站起來了?

  霍留行抬眼看見她,低頭笑了笑。

  這笑與方才在皇宮中截然不同,他是真被她這見鬼了似的模樣逗笑的。

  沈令蓁看著三人和諧而立的模樣,對這氣氛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怎麽好像從頭到尾只有她一人心事重重,他們都跟沒事人似的。

  沈學嶸朝她招招手:「楞著做什麽?看誰來了。」

  連趙眉蘭也一改往日冷面,難得笑得有幾分真意:「陛下賜的府邸還不能入住,這些天留行暫時在這裡落脚,就住到你院裡,你帶他過去。」

  沈令蓁「哦」了聲,猶疑著上前去。

  霍留行看她慢吞吞的樣子,主動迎上來,一抬手就去摸她臉頰,皺眉道:「怎麽瘦了這麽多?方才在宮裡,差點一眼沒認出。」

  沈令蓁對他這若無其事的親昵問候感到一絲彆扭,低著頭支支吾吾道:「也沒有差很多吧……」

  「怎麽沒有?好看了不少。」

  她一楞,抬頭望向他含笑的眼睛,耳邊忽然響起去年慶陽霍府,從他口中說出的,那句她幷沒有多當真的承諾——那你再好好長一年,一年後我定發自肺腑地誇你好看。

  他竟然真的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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