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光陰
翻開日記本,柯伊爾發現,日記的主人是個很安分的人。
實驗室新開了花,新來了朋友,一些日常生活的中的瑣事,都被她用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能看出來,許南蝶是個很喜歡歲月靜好的人。
許南蝶不喜歡實驗室的日子,卻又能在清苦的生活中耐得住寂寞,她有一個很好的朋友,許南蝶剛來這裡的時候,她們就認識了,相處的很好,不過許南蝶從來沒在日記中提到她朋友的名字,她的朋友似乎也是實驗室的工作人員,來的時間比許南蝶要早上很多。
兩個人的工作似乎都很忙,許南蝶並不是每天都記日記,每次也都是寥寥幾句話就結束,卻真真切切記錄了她在研究所工作了三年的很多瑣事。新星際時代,很難有人再願意於以白紙黑字記錄下自己的星星點點,許南蝶卻做到了。
但是在這本日記的最後幾頁,許南蝶的日記風格卻發生了巨大變化。
她的字跡開始變的潦草,從被筆尖劃破的紙張上可以看出,這段時間日記主人的情緒發生了強烈的波動。
在那本日記的最後幾行,原本平鋪直敘的生活日記戛然而止,在一片混亂的字跡中,柯伊爾勉強辨認出了幾行文字:
「最近她不開心,我也不開心,這不公平,他們不可以這麼做。」
「當初我就不該來到這裡,如果不知道這一切,我大概不會這麼痛苦……」
「她也是有名字的,我們叫她……而他們只知道叫她的編號……」
「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實驗品……」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不能放過他們……」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方忱,必須死……」
日記的最後,許南蝶打翻了墨水,很多潦草的字跡更加模糊不清,紙張被筆尖撕扯劃破,日記結束那一頁,時間剛好是星曆797年實驗室事故發生的前一天。
方聆期記得自己最後看到的是茫茫的星空,那之後他的意識一直在一片混沌之中徘徊,意識彷彿離開了身體,所有的痛苦與焦灼在那一瞬間都遠離了他,希望與愛,仇恨與痛苦在那一瞬間也變得可有可無。
如果不抱有希望,大概也不會太絕望,可是他還太小,尚未被這時間的瑣事磨平心性。
人終將歸於虛無,可他尚未看遍這世間,他還不甘心,如果人的一生,能歸零重來,該有多好。
淚水無意識地劃過少年的面頰,有人替他擦去淚水,輕輕地喚著一個名字,他循著聲音,循著那照進黑暗中的一點微光,竟然摸索出一條閃著微光的道路。仇恨與痛苦在那一瞬間重現,愛與希望也悄然熠熠生輝,他毅然決然選擇走上了那條路,尋著光,一步步摸索著,直至道路的盡頭,天光乍亮。
那一瞬間五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先前的那種無力感和莫名的焦躁感重回了他的身體,夢境中一直聽到的聲音竟是逐漸清晰了起來。
「路燁……你要記得……」
路燁是誰,他有些艱難地回想著,這個名字,對他來說,竟然算不上陌生。
夢中的霧氣逐漸散去,方聆期有些吃力地抬頭,感到自己的身體似乎縮小了很多,他發現自己似乎坐在一棵樹下,背靠著樹幹,漫天的紅葉如雨,洋洋灑灑地潑滿了他的夢境,將灰白的世界染成一片艷烈的紅。
「媽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那是一個年幼的孩童才會發出的聲音。
媽媽?在他的記憶之中,他從未尋到過他家人的影子。他循著記憶的痕跡抬頭,面前的女子卻鬆開了他的手,朝他的方向笑了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走向了那片紅葉的深處,唯一留給他的,是淺金色長髮的背影。
紅葉紛飛,他向周圍看去,彷彿看見了機器人小七,和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揉揉眼睛,想再去看,紅葉卻在那一瞬間瘋狂飛舞,染紅了綺麗的夢境世界,將他包裹在其中,繾綣著迎來了一片溫暖的金色光芒,引導著他找到了代表夢境出口的一片光亮。
方聆期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看到了滿眼雪亮的燈光。
「這是哪裡?」他想了想,一時間想不起來,他想坐起身來,才發現自己全身都沒有力氣,只能微微挪動自己的手指。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躺在一個醫療艙裡,封閉的環境讓他有些煩躁,但他暫時沒辦法移動自己的身體。
他怔怔地看著天花板好一會兒,記憶才如潮水般湧入了他的腦海中。軍部狹小訓練室裡布諾特對他開槍時他內心的絕望,許林霜提著匕首刺過來的尖銳疼痛,辛西婭阿姨含著淚光的眼眸,畫面一幕幕清晰起來,卻無論如何也連不起來。
所以我到底在哪兒,他有些頭疼地想。
他的記憶畫面,停留在許林霜將他塞進救生艙的那一瞬間,後面的事情,他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許林霜做事讓他心有餘悸,他一度以為,自己會死在茫茫的宇宙中,被救生艙帶到一個不知名的角落裡,在那裡漂浮上百年的時光,卻不知道他有再次醒來的機會。
方聆期有些艱難地扭了扭脖子,有些意外地發現在他躺著的醫療艙的外面,有一個人倚著他的醫療艙睡著了,那人的軍裝外套搭在椅背上,右手撐著下巴,似乎進入了淺眠的狀態。
他難以相信自己所見,覺得自己還在夢中。
「柯伊爾?」方聆期張了張嘴,無聲地喚了一聲,對方卻彷彿聽到了一般,緩緩睜開了眼睛,轉過頭來,在看到他醒來的那一瞬間,目光中滿是驚喜。
「我在哪裡?」他想問,卻沒能發出聲音。
方聆期這才發現柯伊爾的目光深邃,眼睛裡倒映出他自己的影子,在戰場上發慣了命令的將軍,目光中總是帶著幾分冷意,想必用這麼一雙眼睛看人時,會讓人覺得敬畏和膽寒,而此時那雙眼睛在望向他的時候卻寫滿了溫柔,自己在哪裡,柯伊爾為什麼在這裡的問題,似乎瞬間都不重要了。
如果這是夢,能不能讓他在這裡停留得更久一些。
「你睡了好久。」柯伊爾的聲音有些沙啞,隔著醫療艙傳到方聆期的耳邊,有幾分不真切的意味。
方聆期張了張嘴,發現自己依舊無法說話之後,徒勞地垂下了眼簾,想了想,柯伊爾似乎還在等著他的回應,他抬起自己唯一能動的右手,在醫療艙透明的艙壁上敲了敲。
艙壁發出了沉悶的聲響,柯伊爾也抬手貼上艙透明的醫療艙,隔著一層材料,眼裡的笑意多了幾分,點了點方聆期的手心。
兩個人似乎在這種無聊的遊戲中得了趣味,你來我往地敲個不停。
「敲什麼敲什麼?」薛琪在數據監控上看到了方聆期醒來,剛抱著一堆瓶瓶罐罐走了進來,就被自家上將臉上溫柔的笑意和有些幼稚的行為嚇的哆嗦了一下,跟著柯伊爾作戰這麼多年,她還是第一次在柯伊爾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
「病人需要靜養,不知道嗎?」薛琪將一堆藥瓶和營養品放在了桌上,轉過身來打量躺在醫療艙裡的方聆期,方聆期毫不示弱地盯著她看了回來。薛琪這才發現,方聆期那天緊閉雙眼躺著不動的時候模樣很乖巧,看起來就是個身嬌體弱的Omega少年,她昨天還在奇怪為什麼柯伊爾會這麼重視這樣一個Omega,直到看到方聆期的眼睛,她才發現,這和她見過的每一個Omega都不太一樣,她太熟悉那種氣息了,這是在戰場上浴血而生的人才會有的氣質。
薛琪將一堆藥物的使用說明簡單和柯伊爾講解了一下,回頭看躺著的方聆期,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方聆期彷彿一直在找自己的存在感,在艙壁上敲個不停,薛琪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安分點兒吧,祖宗,摘除生物芯片的副作用,學藝不精,技術不好,難為你多恢復一些時間,大概一天後你就能說話了,不過還是盡量不要移動身體比較好。」
不是夢嗎?
方聆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安分地躺了回去。不過沒多久,柯伊爾就發現,方聆期似乎很不喜歡待在醫療艙裡面,聯繫之前帝國軍部對方聆期做過的事情,柯伊爾很容易想到原因。
方聆期有些難受地用手指去戳醫療艙的表面,對封閉環境的恐懼,彷彿與生俱來,在帝國的時候,在那種痛苦的刑罰中,他會在狹小的空間裡將自己弄的遍體鱗傷,像這樣,即便能看到光亮,卻知道自己待在封閉的環境裡,他依然覺得恐懼。
「別怕。」他聽到柯伊爾這麼說,隔著強化玻璃,對方抬起手覆蓋在醫療艙上,影子將他的手覆蓋在其中,「別害怕,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裡陪你。」
方聆期安了幾分心神,彎了彎眉眼,貼近柯伊爾的方向,少年溫潤的氣息讓艙門上凝結了一層水霧,他抬起手,劃過那層水霧,畫了一個醜醜的愛心,接著敲了敲他畫的醜兮兮的小心心,示意讓柯伊爾看。
柯伊爾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他,他害怕嚇到少年,還未徹底表露心意,方聆期倒好,剛一醒來,就先來撩撥他,不知道在他的心裡,已經惦記了很久嗎。
方聆期只覺得好玩,他本能地想親近柯伊爾,在荒星的時候就是這樣,在這裡更是如此,如果像布諾特說的那樣,Omega的本能讓他必須被一個Alpha標記,那麼他更希望這個來標記他的人是面前的柯伊爾。
方聆期迷迷糊糊地想著,卻不知道柯伊爾淺藍色的眼睛裡此時已經是波瀾壯闊,神色中也顯露出幾分危險的氣息,他盯著眼前的方聆期,努力克制著自己身體深處被壓抑了許久的衝動。然而眼前的方聆期是撩完就跑的典型,虛弱的身體只允許他清醒那麼一小段時間,這時候的他,又陷入了睡眠之中。
只留下柯伊爾,心裡像是被幼貓撓了幾下,無語地盯著少年恬靜的睡容,努力忽略自己叫囂的身體,然而當年在生理課上學過的知識,此時卻莫名如潮水般湧入了他的腦海,成了無法阻止的思緒萬千。
方聆期卻在對方的凝視中,安然入睡,生物芯片的取出,切換了他和帝國最後的聯繫,他失去了小七,失去了辛西婭阿姨,從此一無所有,但能夠離開,對他來說,好過擁有了所有。
門外傳來輕微的敲門聲,謝文卿敲了敲門,小聲地問:「還沒醒?」
柯伊爾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未發覺自己的臉上帶著笑意:「剛才醒了一小會兒,又睡過去了。」
謝文卿一看他的表情,就大概明白發生了什麼:「……」
謝文卿再次壓低了聲音,指了指床上的方聆期:「他的終端裡被植入了一段程序,程序中攜帶了一段視頻資料,我覺得你可以看看。」
謝文卿迅速將終端裡的內容傳給了柯伊爾,柯伊爾打開,發現這是一份很模糊的監控資料,拍攝的角度很不好,能勉強看清楚是一艘太空艦的內部,拍攝源似乎被一個人帶在身上,鏡頭有些搖晃。
不過,他們依舊可以看清,這是一架軍用的太空艦,這架太空艦的風暴防護設備很強大,艦上還配備了開採設備,彷彿是一艘軍方的資源開採艦。
鏡頭轉向舷窗外,可以看見,這艘太空艦降落在一片海面上,打開艙門,開採設備探入了海面以下,整個過程持續的時間很長,謝文卿和柯伊爾卻目不轉睛地盯著探入海面以下的「抓手」。終於,開採設備帶著採到的「資源」回到了太空艦中,那是一個巨大的半圓柱形物體,立刻被傳送帶送走。開採設備繼續工作,太空艦的底層很快鋪滿了採回的「資源」。
「夠數量了。」監控裡有人的聲音說。
金屬設備收回,太空艦的艙門再次合上,拍攝源在移動,挪動到了「資源」的身邊,柯伊爾這才發現,被他們從海底抓取上來的,是一個個冷凍艙,每個冷凍艙內都躺著一個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人。
「你在幹什麼,怎麼會有這麼小的?」一個尖銳的聲音傳來。
視頻晃動了一下,就停在了這裡,拍攝時間是星曆902年。
兩個人面面相覷,皆是感覺到自己的後背上湧起了一股寒意。
「這個冷凍艙的型號。」柯伊爾將畫面往前調了一些,指著終端上時候,「這個型號,與薛琪分析的禁用冷凍艙型號是一樣的,很久以前就被禁用的NI-300。」
謝文卿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視頻裡的畫面上,一個想法同時出現在他和柯伊爾的腦海中。
視頻裡的這顆無人星球,是一座監獄,一個不被允許存在的非人道主義監獄,星曆802年分裂戰爭後,方聆期就是在這顆監獄星球,被封存了整整一百年的時光。
「其實我一直很奇怪。」謝文卿說,「當年萊伊納帝國在聯邦的邊境建立起來,為什麼反對的聲音那麼小,似乎也沒發生過多少次的武裝衝突,現在我大概明白了,反抗的人都在海底呢,可我始終不太明白,帝國的那群人為何對聯邦抱有這麼大的敵意。」
「一個政權存在百年,總有他存在的理由,即使是被人為製造的理由,而且當年,最先的分歧,起於議會內部,一部分頗有聲望的議員帶著兵力離開,發動了分裂戰爭。」溫雅的聲音從病房門口的方向傳來,柯伊爾抬頭,發現祝嘉寧站在病房的門口。
短暫的休息讓祝嘉寧的精神恢復了很多,謝文卿走過去將他攬到自己身前,祝嘉寧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謝文卿,沒有成功,面上泛起幾分紅暈。
柯伊爾頗為不屑地瞥了謝文卿一眼,謝文卿毫不示弱,用目光示意沉睡的方聆期。
祝嘉寧失笑,從以前開始,這兩個人只要一對上,行為就會變的十分幼稚,好在他終於想起了自己過來這邊的目的:「你之前說,他有可能就是你遇到的那個叫路燁的孩子,但是年齡對不上,我想了想,加上那段視頻,基本也有個明確的答案了。」
話音剛落,祝嘉寧發現,謝文卿和柯伊爾的臉色都不太好看。祝嘉寧說的話,剛好印證了方聆期帶來的芯片裡透露的事情。方聆期的年齡,他對封閉環境的恐懼,風鈴樹種子時隔三年再次閃現的光暈,冥冥之中將柯伊爾引向了那個他不太願意接受的事實——
星曆802年,安德維特聯邦議會意見不合,幾個議員帶著部分兵力離開,分裂戰爭爆發,位於戰區的星星海星區受到了波及,新式武器在戰爭中得到了試用,L-7星[楓]及其周邊星群在戰爭中被摧毀,大部分人和他們的行星一起支離破碎,小部分人乘坐太空艦,逃離了戰區,卻被帝國的人抓住,為了掩蓋戰爭的事實和排除不穩定因素,這部分人被關進了禁止使用的冷凍艙裡,扔到了某顆無人星球的海底。
年僅5歲的路燁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候,被帶到了深海的海底,在寂靜的深海中,度過了將近百年的光陰,直到被作為帝國精神力實驗的實驗品,被資源開採艦從深海裡帶出,而這個時候的他,已經失去了童年的很多記憶,只留下內心深處對幽閉環境刻骨的恐懼,在灰色晦暗的生活中,逐漸掩蔽自己內心的情感。
那個與他約定好再見的孩子,最終竟是未在炮火紛飛中殞命,卻被命運指引向了一條更為苦澀的道路,在漫漫長夜裡時光被凍結百年,忘記了自己的出身和來歷,直到百年後他們在戰場上,以敵對的身份再次相見。
柯伊爾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切,對路燁來說,對方聆期來說,是幸還是不幸。
——第二卷 辰星獨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