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來遲
「這個型號的冷凍艙。」祝嘉寧面露不忍,「因為發生過嚴重的問題,已經被禁用很久了。」
冷凍艙用於醫療,當前科技無法治癒的患者,會被送進冷凍艙裡,等待著足以治癒的時代。但是NI-300型號的冷凍艙,是將近兩百年前就被禁止使用的那一批。
祝嘉寧說:「我記得有個學術研究曾經分析過,這個型號的冷凍艙在使用的過程中,有嚴重的缺點,被放入冷凍艙的人在沉睡期間,留有些微的意識,他們會覺得自己被困在一個狹小的地方很多年,意識保持著僅剩的清醒,身體卻無法移動,這是一種很痛苦的體驗,因此大部分人在醒來之後,都會忘記從前的很多事情,或者精神上人格上存在缺陷,恢復起來非常困難。很快,新型的效果優良的冷凍艙投入醫療使用,這一批產品也就被禁用了。」
「是這樣的。」薛琪點頭對祝嘉寧的分析表示認可,繼續對柯伊爾說,「所以我懷疑,你帶回來的這個孩子,很可能沒有5歲以前的全部記憶,而且他很可能會恐懼幽閉黑暗的環境,也很有可能會害怕大海。」
柯伊爾恍然,過往的場景紛紛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方聆期在封閉的審訊室裡焦躁不安,在琉璃號上時身上帶著莫名的撞傷與擦傷。
乘坐高速浮空車的少年,不顧高空的狂風,也要將窗戶大開。
方聆期在太空城上,落入安吉麗娜湖中因為恐懼忘記了呼吸,任自己和怪物一起沉入湖底。
以及在荒星上,方聆期對大海表現出極大恐懼,不論如何也不願意與他們一同潛入海下。
所有的一切,在這一事件,匯聚於一點,指向了薛琪所說的事實。待在無聲無光的海底將近百年,除了親身經歷者,無人能體會身在其中的痛苦與絕望,而人類的大腦會因自我保護而選擇性地遺忘一些痛苦的事情。
薛琪切斷了通訊,手術室的工作燈依舊亮著,薛琪的工作還在繼續,得知方聆期脫離生命危險的柯伊爾明顯放鬆了一些。
坐在手術室門前的幾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柯伊爾向後靠在椅背上,手中的記事本滑落在地上,他低頭撿起來,卻無意瞥見了記事本內自己的名字。
整整一個本子的記錄,字跡從生澀到工整,是方聆期從童年一路走向少年的字跡。
記事本翻開的那一頁,方聆期用歪歪斜斜的字跡寫著:
「軍部的蓋洛偷偷嘲笑我……作為報復,我在訓練的間隙,把他揍了一頓……」
「戴維踢了小七一腳,被我看見了……作為報復,我用精神力控制了他新買的太空梭,扔進了垃圾場,剛好星際垃圾車經過,他以後沒有太空梭了。」
柯伊爾:「……」
「西耶娜失手把我鎖在訓練場裡兩小時……作為報復,我改了她星艦的星圖導航系統,她從二等星區回達爾西星時,被導航帶到了礦星附近。」
「方遠弘剋扣光痕的能源,還讓我參加長時間訓練……作為報復,我把Omega抑制劑倒進了他的午飯裡。」
柯伊爾:「……」彷彿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這是什麼?」謝文卿覺得自己突然有點腦闊疼,看著本子上歪歪斜斜的字跡,眼角微微抽搐,「記仇?」
柯伊爾和祝嘉寧陷入沉默,顯然,這是方聆期的記仇小本子。
柯伊爾最初見到方聆期時對他的印象就是超記仇,小心眼,壞脾氣,因為被他們抓起來審訊,走的時候帶走了兩架小型星艦,開一架丟一架,像個壞脾氣的孩子。而現在,看到對方不為人知的小習慣,和整個記事本的記錄,柯伊爾竟然覺得對方有些可愛。
翻閱這本記事本,就彷彿看到了方聆期在帝國基地長大的整個過程,在記事本的最後一頁,方聆期的字跡早已由幼稚生澀變為工整,似乎是近期的記錄,他在記事本上認認真真地寫著——
「斯林安·柯伊爾喚醒了我曾經一度以為失去的感情,原本無知無覺的內心,徹底亂了……作為報復,我能……偷偷喜歡他嗎……。」
謝文卿面帶著驚色,看向自己的好友。
柯伊爾卻一言不發,他捧著方聆期有些破舊的記事本,緩緩將它貼近自己心口的位置,彷彿那就是無價的珍寶。
「能讓我看看這個嗎。」沉默了許久,坐在謝文卿身邊的祝嘉寧突然說話了,他站起身來,走到柯伊爾的面前,指著柯伊爾一直待在身邊的圓形半透明小盒子,盒子在柯伊爾的手中正閃爍著微光。
在得到柯伊爾的同意之後,祝嘉寧小心地端詳著那只盒子,透過半透明的外表,可以看到盒子的中央,有一個小小的球形物體,良久,他的目光中露出思索:「你打開過它嗎?」
柯伊爾搖頭,祝嘉寧向他投來請求允許的目光,在獲得柯伊爾的同意後,祝嘉寧伸手小心旋轉開了盒子,露出內裡的東西。球形的物體正在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倒映在祝嘉寧的眼瞳中,他的臉上明顯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怎麼了?」柯伊爾問,謝文卿也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祝嘉寧的聲音有些顫抖:「這像是古籍中記載過的一種東西,風鈴樹的果實?」
「風鈴樹?」柯伊爾和謝文卿同時出聲。
柯伊爾:「之前你提到過,那是流離者的母樹,已經在星曆757年被毀。」
這片已知宇宙中,有人類,有類人生物和非人生物,同樣還存在著流離者。流離者與人的生命形式不同,他們是以光的形式存在的高智慧生物,從來不與人類為伍,傳言流離者比人類生活在更高的維度,對他們來說,人類的生命不過是曇花一現。
「你怎麼會知道?」謝文卿很驚訝。
「在歷史資料中見過,而且風鈴樹的果實不難辨認,除了它之外,似乎沒有什麼東西,會發出這樣的光暈。」祝嘉寧說,「先前我們說過,流離者誕生於母樹風鈴樹上,流離者的孩子,身上帶有風鈴樹的金色圖騰,傳說中流離者的孩子靠近母樹的果實,果實會閃爍金色的光暈。」
「你的意思是。」謝文卿驚道,「方聆期是流離者的孩子?」
祝嘉寧搖頭,也有些困惑:「時間對不上,流離者的孩子出生於星曆750年,而如今整整過去了一百六十五年,方聆期的年齡不對。」
「難道說……」柯伊爾若有所思。
這時,緊閉了一夜的醫療艙門突然打開,薛琪帶著倦容從屋內走了出來,幾人將正在討論的問題拋在身後,柯伊爾立刻站起身來,迎了上去,薛琪衝他點了點頭,謝文卿發現自己一直緊繃著的好友似乎看到薛琪點頭的那一瞬間放鬆了下來。
醫療艙內的方聆期依舊緊閉著雙眼,但顯然已經脫離了危險。柯伊爾親手從薛琪那裡接過方聆期的醫療艙,推到了一間空出來的臨時病房裡。
「他要過一段時間才能醒來,我用抑制劑暫時壓制了他體內的信息素,但他的身體素質再好,也是Omega,他先前使用的抑制劑,對他的身體傷害很大,後續……」薛琪給醫療艙設置好了數據,看著眾人有些為難地說。
薛琪想說的是,方聆期Omega的本能被抑制劑強行壓制了很多年,如今突然解除禁忌,洶湧席捲而來的本能會讓他十分痛苦,只能在方聆期身體恢復後盡快找一個Alpha標記他,不然他將再次陷入危險之中。
「啊,對了。」薛琪補充道,「他的後背上有一個金色樹形的圖騰,當信息素不受壓抑或者情緒激烈的時候,就會顯現出來。」
柯伊爾點頭,原來他先前在方聆期身上見到過的金色圖騰,並非假象。
柯伊爾的目光一直沒從少年的臉上移開,聽到薛琪的話,他回頭說:「好,我知道了,等他醒了,我會問他的意思,你快去休息吧。」
薛琪向他行了一個軍禮,她的白衣還未脫下,衣袖上還沾著少年的血。
這是謝文卿第一次面對面見到柯伊爾一直念念不忘的少年,他不得不承認,躺在醫療艙裡的瘦弱少年,的確如自己好友說的那樣,是十分好看的,也大概能明白,為什麼殺伐果斷的柯伊爾在面對方聆期時一再優柔寡斷。無菌的醫療艙裡,少年睡的很沉,眼眸緊閉,溫順的黑髮貼在他的額角,幾縷髮絲有些微凌亂地遮擋在他的額前,或許是先前失血的緣故,少年的膚色略顯蒼白,與星際新聞所拍照片裡驕縱的模樣不同,他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就像是個漂亮精緻的娃娃。
柯伊爾在醫療艙邊坐下,將圓形透明的小盒子,放在了方聆期的身邊,他低頭去看艙內昏睡的方聆期,像是想要去吻少年蒼白的唇。
「快些醒來吧。」柯伊爾嘆道。
少年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脫離了危險,呼吸清淺,眉心微蹙,似乎依舊在迷夢中尋不到出口。
謝文卿一把攬過祝嘉寧,在他的唇上親了親,讓他快些回房間休息。祝嘉寧微紅著臉離開,謝文卿目送著他的Omega消失在通道的盡頭,才關上了病房的門,此時,整個房間裡,就剩下他和柯伊爾兩人,還有一個沉睡的方聆期。
「我們去隔壁聊吧。」柯伊爾帶著謝文卿來到隔壁房間,牆壁被調整成了透明的模式,在這裡他隨時都可以看到方聆期的情況,波風樹葉泡出的提神飲料散發著清香,謝文卿定了定神,將自己從今天發生的一切中剝離出來,深吸一口氣,揉了揉額角,將一本日記放在了柯伊爾的面前。
「這是?」柯伊爾向他投去疑問的目光,在很久以前,人們就習慣了在電子設備上輸入文字,紙這種東西,已經被人拋棄很久了,用紙來記日記的人,如今的確找不到幾個了。
謝文卿:「你讓我查的人,許南蝶。」
柯伊爾立即明白,謝文卿親自趕來這裡的目的,那日從中央資料館離開後,他為了讓謝文卿幫助自己查實驗事故的事情,將自己這邊幾個靠譜的軍人分配到謝文卿那邊幫忙,謝文卿自己就是情報部門出身,查人自然很快,謝文卿說:「你讓我調查的幾個人,包括他們的家人我都有調查,但是調查的結果並不如我想像中的樂觀。」
「怎麼說?」柯伊爾問。
「凡是當年參與實驗的人,大部分社會關係都非常淺淡。」謝文卿在剛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也察覺了其中不對的地方,「也就是說,很多人都沒有自己的家人,即便有,也對他們的去向並不知曉。」
柯伊爾立刻明白:「所以說這是個實驗一開始,就是個偷偷進行的隱秘項目,實驗的數據和結果都不能夠被公之於眾,如果當時沒有發生那起事故,那麼是不是實驗就會一直進行下去。」
「很可能是,但是實驗事故發生的時候,我們兩都還小,而且像你說的那樣,我向很多年長者打聽了這件事,大部分人並不知曉這件事。」謝文卿有點遺憾地說,「不過,因為你的緣故,那個叫許南蝶的人我比較在意,所以我著重調查了許南蝶這個人,發現她是當時中央大學醫學院的學生,所以我找到了大學裡當時的班級名冊,找到了許南蝶當時的同學。」
「多謝。」柯伊爾知道謝文卿接下來要說的必然是重要的信息,能在短時間查到這麼多,謝文卿必然費了不少功夫。
「許南蝶的這位同學叫喬莉,目前依舊居住在瑤台星,地址很好找,剛好我前些日子有空,我便親自去拜訪了一下。」謝文卿沉聲說,「結果你猜怎麼著,我剛開口詢問是否知道許南蝶和當年實驗室事故的事情,她就說『不是說二十年左右就會來嘛,你怎麼才來,這麼久了,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果然,喬莉知道一些當年的事情,他們的方向是沒有錯的。
「喬莉是不是給了你什麼?」柯伊爾問。
謝文卿點頭:「對,就是這本日記,一百多年前的日記,它的主人,是許南蝶,而且喬莉知道,許南蝶不是死在實驗室事故中,卻並不知道許南蝶之後的消息。」
重重迷霧中終於透露出那麼一些真相的意味,然而柯伊爾覺得離知曉事情的全貌還有一段距離。
喬莉告訴謝文卿,她的好朋友許南蝶家境不太好,在她畢業的那一年她簽了一份待遇豐厚的合約,似乎是為一家私人工作室,當時因為開出的條件很誘人,所以報名這個項目的人很多,但是到了最後,喬莉的班裡只有許南蝶一個人通過了選拔。
許南蝶離開的那一天,曾和喬莉說,要常保持聯繫,但是在她們彼此踏入工作之後,兩個人的聯繫卻越來越少,彼此之間的談話也少了很多。許南蝶似乎一直很不喜歡那個工作,在她們早期僅有的幾次聯繫中,許南蝶告訴她,她並不喜歡這份工作。
直到有一天夜裡,許南蝶敲開了喬莉家的門,她頭髮凌亂,神色疲憊,然而喬莉卻沒能從她那裡得知任何的信息,也沒能在雨夜,挽留住許南蝶,只從許南蝶那裡接過了她親筆寫下的日記,在那之後,她就再也沒見到過許南蝶。
直到前些日子,謝文卿對喬莉提起許南蝶的事情,喬莉才從一百多年的時光裡梳理出那麼幾分當年的事情來。
「這就是你拿回來的日記?」柯伊爾問謝文卿,「你剛才提到,當年許南蝶告訴喬莉,大約二十年左右就會有人回來拿這本日記,但是現在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這其間應該是出過什麼問題。」
「這個時間差,讓我不得不想到一個人,我想你也已經想到了。」謝文卿神色凝重。
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難讓人聯想到,方聆期在冷凍艙裡被封禁的百年時光,剛好與這個時間段,完整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