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0 章
寧王殿下似乎是遭了皇上厭弃。
滿京城的人,上至文武百官, 下至普通百姓, 幾乎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寧王到了出宮建府的年紀, 也開始入朝做事, 本來是該十分受寵的, 可最近幾次上早朝時,向來寵愛寧王的皇上竟是當著朝中衆臣的面把寧王訓斥了一通, 就連寧王主動請求辦差事,都被皇上毫不留情的駁了回去。
自從寧王出宮建府之後, 梁公公也還會時不時的從宮中出來, 帶著皇上的意思去寧王府找寧王,就最近些日子, 寧王府門口都沒了梁公公的身影。
不管是幾位皇子, 還是朝中諸位大臣,心中都納罕不已。
這消息自然也瞞不過甄好的耳朵, 她都不用聽裴慎轉述,光是去鋪子裡的那些人提起寧王時, 她便將所有話都聽了進去,而後擔心不已。
好端端的, 皇上爲何會厭弃了福餘?
皇上有多寵愛福餘,甄好是最清楚不過的,她心中却沒有不解,只有心驚膽戰。
難不成,是皇上知道了福餘的事情?若是這樣, 皇上會厭弃福餘,甄好也覺得情有可原。
若真的是這樣,甄好也就更加擔心了。
她特地找了個空閒的日子,把裴昀留在家中交給甄老爺看,自己坐著馬車去了寧王府。朝中的官員最會看臉色,寧王被厭弃的消息一傳出來,寧王府頓時冷清了不少。
甄好去的時候,福餘也就在王府之中,見她來了,心中也高興的很,連忙讓人端上茶點,面上看不出半點被厭弃的失落。
甄好看了又看,心中更加納悶不已。
她狀若不經意地提起:「上回我來看你時,還有許多人登門拜訪,看你平日裡忙的很,今日怎麽有空在家中?」
福餘含笑說:「最近沒什麽事情,有空的很,裴夫人不過來找我,我也是想要去裴府登門拜訪的。」
甄好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幾眼,試圖以自己活了兩輩子的眼力,看出福餘是不是在强顔歡笑。
可她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裴淳平日裡一直在家中讀書,是要準備秋闈,他上回還與我說,一個人在家中無聊,要我去多陪陪他,多找他玩。」福餘認真地道:「要不是裴夫人來得早,我本來就打算出門去了。」
甄好更加納悶。
她與福餘說了好些家常話,話語中都已經定下了福餘下回何時上裴府找裴淳玩,那說話的語氣,也當真像個十六歲的少年。
甄好越說越奇怪。
她幾次想找機會問福餘,可福餘連半點失落都沒露出,讓她想要關心,都無處下手。
兩人一說就說到了中午,王府管家上來問詢,福餘便連忙道:「裴夫人今日與我一塊兒用午膳吧。」
甄好頷首應了。
她是在寧王府用過幾次午膳的,福餘出宮建府之後,她來過好幾回。許是因爲都是從宮中出來的,王府裡頭的規矩也有不少,哪怕王府裡只有福餘一個主子,每次午膳也要擺上一大桌,每盤菜隻動幾筷子,到一頓飯用完,滿桌子的菜看著像是沒動過一般。
裴慎自小家境貧困,甄好也不是鋪張浪費之人,在家中用飯也都是數著人頭的數量,每回來寧王府,都吃得有些不習慣。
她本以爲自己依舊會見到滿桌的菜,可隨著福餘到了飯廳,却見桌上隻擺著三菜一湯,不說豐盛,也能不說簡陋,可對比從前,却是相當落魄了。
甄好心中驚訝:難道是因著被皇上厭弃,福餘的日子也一落三尺?
可福餘面上却沒有露出半分不滿,還高興地招呼她:「今日知道裴夫人要來,我特地讓人去買了烤鴨回來,就是從前我們最喜歡吃的那家。」
甄好遲疑落座。
王府裡的厨子是宮中禦膳房出來的,手藝自然是好,可除了那盤烤鴨之外,其他兩菜一湯也都是普通的家常菜,雖然精緻,可的確……十分普通,不像是甄好從前嘗過的宮廷菜。
甄好拿起筷子,又多看了福餘一眼。
原本福餘身邊應當還站著一個布菜的下人伺候,今日却不見了人影。
甄好小心翼翼地問:「最近王府裡的飯菜,是否合你的胃口?」
「當然合胃口。」福餘說:「王府裡的厨子做飯向來是好吃的,我也不挑食,吃什麽都喜歡。裴夫人,你也快嘗嘗看。」
甄好這才夾了一筷子。
味道依舊是好的,可、可她總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怪。
她心不在焉的嘗了好幾口,再抬眼看福餘。福餘吃飯的模樣依舊端莊,那是宮裡頭出來的規矩,吃相也優雅,他吃得快,當真如他所說的那般,不挑食,都喜歡,很快便下去了半碗飯。
甄好心中就更納悶了。
她又小心翼翼地問:「你平日裡都吃這些?」
福餘聞言楞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是不是裴夫人你吃的不習慣?三個菜的確是少了一些。」他轉頭去吩咐下人:「讓厨房再做幾個菜端上來。『
甄好:「……」
福餘轉頭對她道:「我平時這樣吃習慣了,一下子疏忽了,下回我會記得的。」
甄好是當真弄不明白了。
她索性放下筷子,直接便開口說了:「你是不是今日手頭有些緊?要是這樣,我這兒還有些銀子,回頭我讓人給你送過來。以前你給我的那些東西,我都還留著,我回去就整理出來,只是東西多,得要費兩天工夫。」
「我怎麽會缺銀子?」福餘連忙拒絕:「我給你的那些東西,本來就是給你用的,那是孝敬你的,哪裡有送回來的道理?我都十六了,怎麽能拿你的東西,再說了,我還是個王爺,怎麽會缺銀子?」
甄好看了看桌上的三菜一湯。
福餘這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意思。
他摸了摸鼻子,說:「是我自己覺得,先前那樣太浪費了,平時王府裡頭就我一個人,你不來,其他人也不會坐下來陪我吃飯,要是做一桌子的菜,我一個人也吃不完,最後也是全都倒掉,做菜的都是好料,一桌子就要費不少銀子,倒掉太可惜了。」
甄好:「你當真不是缺銀子了?」
「當真不是。裴夫人也知道我從前是哪裡來的,那會兒我連飯都吃不飽,看著每天鋪張浪費,實在是心疼。」
甄好狐疑地看了他好幾眼,見他說的誠懇,這才勉强信了。
她讓福餘把下人叫回來,也不必大費周章再做幾個菜來,三菜一湯足够兩人吃飽,等吃過之後,兩人便移步到外頭的花園裡,邊散步消食,邊說著話。
甄好還注意到,王府花園裡有不少人在忙碌,地也被翻了一圈,她從前見過的各種名貴花種都被拔掉,好好的一個花園,如今放眼望去,看到的是大片裸露的泥土,而王府的下人們彎腰在種些什麽。
福餘給她介紹:「那些花也不能吃,這麽大一塊地,放著種花太可惜,我叫人種了菜,以後王府裡頭要吃的菜都能自己種出來。」
甄好:「……」
兩人又走到花園湖邊凉亭裡,甄好垂眸往下一看,滿池的錦鯉消失無踪,一條大黑魚拍著尾巴躍出水面,在空中翻了個身,掉回去濺起一片水花,搖著尾巴消失在了荷葉之中。甄好看著滿池如先前一樣的荷花,緊皺的眉頭這才舒展了不少。
福餘說:「池子裡的魚也是,原來養的那些魚,中看不中用,我也讓人在池中養了不少魚,等養肥了之後,我讓人給裴夫人也送一些過去。還有這些荷花,現在還不是時候,等明年花開了,蓮子也熟了,做起來也是好吃的。我記得裴夫人就喜歡蓮子的甜品。」
甄好:「……」
甄好忍不住再問了一遍:「你當真不缺銀子?」
「不缺,我真的不缺。」福餘說:「我出宮時,皇上賞了我不少東西,就說平日裡,我是個王爺,每月都有銀子可以領,我怎麽會缺銀子?」
甄好心想:要是不缺,怎麽都要自給自足了?
像外頭的那些王爺,哪個不是宮裡頭出來的?錦衣玉食慣了的人,自小得到的就是好東西,出了宮也是成群的人伺候,哪個會在府中花園裡種菜,池子裡養魚?
如今只是傳出來福餘被皇上厭弃的流言,可福餘這日子過的,怎麽好像已經被圈禁在王府之中,徹底翻不了身了?
甄好到底是做過首輔夫人,知曉如今只是流言,皇帝的心變得快,只要沒有正式下旨意,都不代表最終的結果。像其他失勢的皇子,那可是接過聖旨,徹底翻不了身了。
甄好隨他在花園裡走了一圈,心中的疑惑更深。
可她來到王府之後,就一直觀察福餘的臉色,福餘神色輕鬆,沒有半點如外面流言所傳的鬱鬱寡歡。
甄好險些要把自己憋壞了。
等家常話說過之後,她到底還是沒忍住,把心中的困惑問了出來:「接下來你是如何打算的?」
「打算什麽?」
甄好一邊觀察他的臉色,一邊說:「你還打算入朝做事嗎?」
福餘楞了一下。甄好的心也跟著一緊。
福餘沉默思考了許久,才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應該做什麽。」福餘滿臉茫然:「我見過的人……除了裴淳,就是靖王他們了,我也不知道我應當向誰學。」
他見過的人實在是太少了,也沒有人教他該做什麽。
那天夜裡,他親口把憋了很久的話說給了皇帝聽,之後會引來皇帝震怒,訓斥,冷漠,他心中也早就已經有過心理準備,幷不算意外。甚至是這些日子裡,原本向他表示出親近意圖的官員開始疏遠,梁公公再也沒有到王府裡來,他能在王府裡說什麽就是什麽,再也不用聽底下人提起皇上如何如何,他也幷不覺得失落,甚至還有些高興。
初進宮時,他震驚滿桌精緻菜肴,命人將多餘菜式端走,之後殿中的那些宮人就遭了責罰,他就再也不敢做出那樣的事。他也看不懂那些花的名貴好看之處,還指著御花園裡的十八學士說不如鄉野油菜黃花,遭宮女偷笑,後那些宮女也被責罰,他也不敢再對那些名貴花種評頭論足。
他想按著自己的心意做,但在宮中總是不行的。他要是一意孤行,受責罰的總是身板人。初進宮時,他戰戰兢兢,總聽著那些宮人說,要是他不守宮中規矩,皇帝就要會責罰他們,他就什麽也不敢做了。
他什麽也不必做,宮裡頭的人就安排好了,久而久之,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皇帝總說,讓他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用顧忌,可宮中所有人都聽皇帝的話,他想做的事情,永遠要看皇帝的眼色。
皇帝說他不能出宮,他每日望著宮門,一年能得到的機會一巴掌可以數的過來。
皇宮裡頭的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麽,那些皇子一誕生起,就知道自己要爭皇位,讀書也好,習武也好,都是爲了要爭那個位置。
裴淳讀書,是要考科舉,要出人頭地,要娶徐姑娘,他要入朝做官,也是養家糊口,光宗耀祖。
他學裴淳,可他也不必考科舉。他學靖王等人,可他又沒資格。
小時候,他只想要每日能吃飽就好,不必受其他乞丐的欺負,不用忍饑挨餓,有能遮擋風雨的地方。現在他什麽都有了,却也不知道自己還想做什麽。
京城裡有許多紈絝,鮮衣怒馬,每日都過得瀟灑快活,可還會受人指指點點,說是丟了家族的臉面,進了家門,也還是要看家中長輩的臉色。
皇帝要他過那樣的快活日子,可他看來看去,也不知那些平日裡皇帝提起時也會失望嘆氣的紈絝子弟有什麽好。
可要他想,他回想起來,想到的也只有宮中的各種規矩。
他隻隱隱約約覺得,這天底下最能按照自己心意做事,不用被其他人心意左右,真正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的,好像也只有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他的皇兄,當今的皇帝。
福餘想了很久,也還是想不出來。
甄好柔聲道:「你還小的時候,還在江南的時候,那會兒與裴淳一樣跟著裴慎讀書,那時候你也不是也說,想要做大官嗎?」
福餘抿了抿唇,說:「那時候我想著,若是我做了大官,比裴大人還厲害,裴大人就不能欺負我,若是我再想與你玩,他也不能攔住我。」
甄好啞然。
「可如今……我都這麽大了,就算是還在裴家,也不能粘在你的身邊,裴淳都已經想要娶徐姑娘了。」
甄好道:「若是你看中了哪家的姑娘,以你的身份,也沒有配不上誰的。」
「可我也沒有……我也沒有喜歡的姑娘。」福餘垂著頭,有些失落地說:「那裴大人呢?裴大人想要做大官,又是想要做什麽呢?」
「他入朝做官,是想要做實事,爲天下百姓做事。」說起裴慎來,甄好眼中都帶著溫柔:「京城裡頭那間居養院,你也是去過的,他當初提出來時,便是不忍心那些孤寡老幼無所依靠,如今還辦的好。」
「我知道,外頭的人說起裴大人,說的都是誇他的好話。」福餘抿緊了唇:「可我……我也沒有想過這些。」
他不是裴慎,小時做乞丐,只想著要保全自身,甚至到現在,在御書房大聲對皇帝說了那番話,惹皇帝生氣,他也全是按著自己的心意來。他是個自私之人,心胸狹隘,幷沒有爲誰做事的欲望。
是皇帝教他,全都可以按著自己心意來,不必顧忌其他人。
甄好想了想,問:「那你說想要入朝做事,想要做的,難道就沒有其他的事嗎?」
福餘茫然地看著她,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朝中的那些大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最後惠及的都是天下百姓。或許其中是有不好的,可不管是爲了什麽,考科舉時,不管是誰,都是有一個目的的。」甄好說:「就連我,我開鋪子,做生意,也是因爲不想待在後院之中。剛開始,我是想要與裴慎和離的,這事你也知道,甄家就我一個人,若是沒有裴慎,我就得一個人撑起甄家,我不想嫁給其他人,我才去學做生意。」
福餘遲疑地道:「我也不想做生意……」
「你已經比許多人都厲害,已經可以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甄好鼓勵地說:「只是你出身高貴,一舉一動都讓人看著,不管是做什麽,都要經過深思熟慮。不管是我,還是皇上,我猜想,我們都指只想你過的快活。」
「想要爭什麽也好,或者做鄉野村夫也好,若那都是你真心想要做的,你下定了决心,不會後悔,那我也都不攔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