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對於這種情况,裴慎早有預料。
他初到懷州, 本就不抱有什麽懷州百姓能够立刻信任他的希望, 懷州的百姓們排外, 他一個外地來的官員, 想要獲得懷州百姓們的信任很難。最初對懷州百姓們的那番話, 他也是故意那麽說的。
懷州城的存亡,懷州百姓也同樣關心, 他那樣說,也只是想讓懷州的百姓放心, 不用懷疑他, 至於之後信任的問題,以後慢慢來也不遲, 信任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堆起來的。
別的不提, 在外族開始進攻之後,懷州城上下同心協力抵禦外族的攻擊, 在懷州待了那麽久,裴慎也一直在幹實事, 他的所作所爲,懷州百姓都看在眼裡, 近日裡對待他的態度也軟化了許多。
可偏偏出乎裴慎意料的,出現了這種事情。
饒是他早有準備,可如今看到百姓們滿臉的不信任,也不禁心頭一緊。
裴慎眉頭蹙起,却也沒有多在意, 而是問道:「出了什麽事?」
「有人在井水裡下毒!」
「大夫來看過了沒有?大夫怎麽說?解藥找到了沒有?有多少人中毒了?」
城中的大夫都來了,可所有大夫努力過後,只知道這是什麽毒藥,却也不知道該如何解毒。就連這毒藥,也是某位大夫靈光一閃,想起在某本醫書上看過,連叫什麽名字都不記得。
裴慎眉頭緊皺,對著懷州百姓們滿臉的緊張與憤恨,却也是無可奈何。
他令全城的大夫都抓緊時間去尋找解藥,然後又讓人把這口被下了毒的井封起來,避免讓其他人誤喝了裡面的井水,等做完之後,對著那些中毒了的百姓,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手臂上的紅綫消失時,此人就會身亡,那等紅綫消失這段時間,大約是要多久?」
想起從某本醫書上看過這種毒藥的大夫回想了一下,琢磨說:「大約是要一個月。」
「一個月?!」
那些中毒了的百姓紛紛變了臉色:「那我們就剩一個月可以活了?!」
「話也不是這麽說,若是找到瞭解藥,解了毒,問題也就迎刃而解。」
「那解藥呢?去哪裡找解藥?」有人憤憤道:「這毒是外族人下的,他們巴不得我們死,怎麽可能會給我們解藥。」
「再說了,被下毒的是井水,誰知道其他的井裡頭是不是也被下了毒,我們連下毒的人都找不到,萬一……萬一其他的水井也被下毒了呢?!」
此話一出,不少人都變了臉色。
大家都覺得,此事幷不是不可能。
懷州的百姓們互相看了看其他人,可身邊的人都是自己的親朋好友,懷州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這兒的百姓團結的很,互相也認識,誰也不敢相信會是自己的熟人下手。
可城門口守得那麽嚴,其他外來的人口也進不來。
衆人之中沉默了片刻,才有人問:「有誰靠近過水井?」
「平日裡,大家可都是來井中打水,凡是住在這附近的人,有誰沒有來過這兒?要不然,大家怎麽會中毒?」中毒的也都是常來這邊水井打水的人。
「誰會害自己啊?」
「也沒見得有誰鬼鬼祟祟的,不過夜裡頭大家都睡了,再偷偷摸摸過來下毒,也幷不是不可能。」
衆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裴慎頭疼。
他揚聲道:「好了,城中所有的大夫先去找解藥,大家暫時先到其他水井打水,要是誰有綫索,就報到官府,若是能找到下毒的凶手,官府重重有賞!」
「誰知道其他水井是不是可被下毒了。」
「現在我連水都不敢喝了。」
「那凶手還藏在我們中間,萬一他又偷偷摸摸往其他水井裡下毒了呢?」
百姓們之中又慌亂了起來。
裴慎還想要說什麽,忽然有人憤憤道:「我們懷州的人怎麽會害自己人,我看,說不定就是這些外來的人下的毒!」
裴慎:「……」
有不少人附和,還有不少人偷偷摸摸的自以爲隱蔽地打量著周遭的人,如裴慎,如靖王手底下的士兵。
裴慎沉下臉:「你說我害你們,若是懷州的百姓沒了,就算是守住了懷州,又有什麽用?」
「你又沒中毒,可別站著說話不腰疼。」百姓們憤憤道:「就算是懷州沒了……沒了懷州的人是我們,你們回了京城,也照樣是高官厚祿,哪裡會管我們的死活!」
「是啊,先前他便說了,不會相信我們,也不用我們相信他,依我看,下毒的說不定就是他們!」
「要是城裡頭空了,這城守著也沒有用,既然如此,還不如讓我們自己來守著懷州!還說什麽會保護我們,城門口就是他們守著,可還把外族的人放了進來,給我們下了毒!」
百姓之中的聲音越來越大,看著他的表情也更加憤怒。
裴慎深吸了一口氣,將心中複雜的情緒壓下,開口時是壓抑的憤怒:「我先前就已經說了,懷州城不能丟,懷州城裡的百姓一個也不能少!我就在這兒,如今我是懷州的知府,不論你們願不願意,懷州如今就是我在管,若是你們出了事,我也沒什麽好下場。如今的當務之急,不是你們懷疑我,而是找到解藥,找出下毒的人……」
他頓了頓,又道:「你們懷疑我也可以,若是能找到我下毒的證據,我就任由你們處置。可若是找不到,你們就乖乖聽我的話。中了毒的人,大夫說什麽,你們就怎麽做,沒中毒的人,加强人手管理水井,白天夜裡都派人守著,若是有人能找到可疑的人,就來官府告訴我。」
懷州百姓冷笑:「誰知道是不是賊喊捉賊。」
裴慎也對他們冷冷地道:「那你們就找出證據來,我說了,要是能找到證據,我任由你們處置。既然你們想把我趕出去,就快點找到下毒的人是誰,若是能找到是我,到時候,靖王就在那裡,你們儘管讓他處置了我,再讓京城派一個新的知府過來。」
不等懷州百姓再說什麽,他忽然又嗤笑一聲,面露嘲諷:「連證據也沒有,就敢指著別人喊他是凶手,我看你們也不過如此。」
「你……!」
在百姓們憤怒的瞪視之下,裴慎甩袖走了。
等他走了之後,留下來的百姓憤怒的聲音幾乎要翻了天。
「他怎麽敢這麽對我們!」
「不就是因爲還沒有證據嗎?我看下毒的人就是他,等我們找到證據,就讓靖王……不,不讓靖王動手,我要親手砍下他的腦袋!」
「沒錯!一定要快點把證據找出來!」
懷州百姓們的情緒空前的高漲,所有人都不甘心,恨不得立刻把證據找出來,好把裴慎這個討人厭的知府處决掉。
城中的水井本來就是懷州的百姓們在看管,從前他們只在白天的時候派人看著,這個時候,連晚上都加派了人手,讓人換班看著,而其他時候,則又抓緊時間,調查起人們中毒之前的可疑之處來。
外面外族人還盯著懷州,他們的懷州這麽好,可不能讓這些黑心眼的人害了!
裴慎看在眼裡,也讓官府的官差去幫他們,幫這些沒什麽經驗的百姓破這個案子。
就連謝琅聽說了這件事情,都特地抽空過來嘲笑他。
「我可都聽說了,你和那些刁民大吵了一架,如今那些刁民可比先前還要更加恨你了,就連對我的態度都好了不少。」從前他走到路上的時候,還會收到懷州百姓的白眼,這會兒可就不一樣了,那些百姓看他還充滿了期盼,就盼著他能動用手中的權利,把裴慎直接給斬了。
自從入了懷州之後,謝琅哪裡收到過這樣的待遇,一時心中飄飄然,心裡頭也美滋滋的。
裴慎:「……」
裴慎的臉色却不好看。
「我還沒去找你,你倒是先來了。」他問道:「城門口可是你守著,外族的人混了進來,你竟然也不知道?」
謝琅正了正臉色:「這可不怪我。」
「怎麽說?」
「出了這種事情,我也特地去問了底下的人,你也知道,如今不管是出城還是進城的人,都要先經過嚴格的盤查,尤其是外來的陌生面孔,但是開始打仗之後,就沒有人來懷州了,那些外族人長得人高馬大,一眼就能看出來,哪裡會這麽放過他們?這段日子進出的,也就只有懷州本地的人而已。」
裴慎眉頭緊皺:「你是說出了內鬼?」
「我看多半是如此。」謝琅說起來,還有些幸灾樂禍:「懷州本地的百姓倒是團結的很,可要是他們知道是他們中間出了內鬼,也不知道到時候會怎麽想。」
裴慎:「……」
「你這麽高興做什麽?」裴慎冷哼:「內鬼是誰也沒抓到,你也不怕下一個中了毒的人是你。」
謝琅這才收斂了。
「打仗的事情是我來,城中的事務可全都是你的活,你快點讓你手底下的人把內鬼抓到,這樣也就不用擔心這種事了。那些外族人可當真歹毒,這麽熱的人,有誰能不喝水,偏偏把毒\藥下在水井裡,這不是全城的百姓都要遭殃嘛。」
裴慎垂下眼,想的却是還沒翻完的,他先前爲了尋找地下河而翻的書。
裴慎在翻書的時候,甄好也在翻書,只不過她翻的是醫書。
上輩子,她看了不少醫書,因著也只是打發時間,不論什麽方面的都有涉獵,關於懷州百姓中的毒,她聽說之後,竟是隱隱約約也有些印象。只是與城中那些大夫一樣,想不出如何解毒。
甄好便有意識地將城中書齋裡頭的醫書找了出來,這些日子,與裴慎一塊兒看。
裴慎聽過之後,也十分鼓勵:「若是夫人能比城中那些大夫更早找出來,那官府也重重有賞。」
甄好原先心裡頭滿是擔憂,這會兒也被他逗笑了:「你別拿糊弄百姓的那一堆來糊弄我,難道我還缺這點銀子不成?」
裴慎摸了摸鼻子,又說:「夫人不要銀子,其他我能給起的,我當然也願意給夫人,夫人想要什麽,我都幫夫人找過來。」
甄好想了想,却是想不出來。
她道:「早知道會有這種事情,當初來懷州的時候,就應該從皇上那兒求一個御醫過來,宮裡頭的御醫醫術高超,說不定也知道如何解毒。」
「我已經給京城裡頭去了信了。」裴慎說:「先前我也想到了,所以特地讓人快馬加鞭把消息送過去,只希望在一月之內,京城裡頭的大夫也能找到解藥,只是京城離這兒遠,這個毒又離奇的很,也不知道能不能來得及。」
甄好頓感壓力頗大。
若是一個不慎,說不定連裴慎的官途都要交代在懷州了。
哪怕是懷州城守住了,可懷州若是死了人,中毒的人那麽多,要是沒找到解藥,這對裴慎來說便是天大的罪過,要是真出了那樣的事情,別說回京城了,或許裴慎頭頂的烏紗帽都要丟了。
她心覺這輩子出了這麽多的變故,還有自己的緣故,若不是因爲她重來了一回,做了許多上輩子沒有做的事情,裴慎也不會到懷州來,懷州也更不會出事,要是裴慎出了事情,與她也脫不了關係。
這麽一想,甄好的心裡比裴慎還要沉重。
她日以繼夜地翻著醫書,試圖從裡面找到什麽綫索來,一日找不到,她就一日比一日要焦躁,家裡頭的人都能看出她的不對勁。
裴慎便連忙放下手中的事務來安慰她:「夫人不用逼自己,城中的大夫,還有京城裡的大夫,所有人都在找,夫人是做生意的,也不是大夫,若是找不著,此事也怪不了夫人,夫人可千萬不要因著這個緣故責怪自己。」
甄好心想,如何能不怪她?
要不是她遇著了秦姑娘,裴慎也不會去調查秦大人的事情,之後也不會找出戶部的事情,戶部的那些人不被抓到,外族人就不會提前這麽多年進攻,裴慎也不會被派到懷州來,更甚至是,上輩子可沒出過什麽懷州百姓中毒的事情。追根到底,不還是因爲她嗎?
裴慎便說:「我的運氣向來好的很,或許到了時候,解藥就自己跳出來了。」
甄好狐疑地看著他。
他這個「向來」,實在是不準確,就憑她知道的裴慎的過往,哪裡有和好運沾上關係的?
裴慎想了想,才說:「雖然從前過的不好,可裴淳才剛出生沒多久,我爹娘就死了,那時候我的年紀才多大,連養活自己都難,却總能找到掙銀子的辦法,把我和裴淳養大了。雖說後來祖母去世了,可我走投無路時,又遇到了甄老爺,連上門入贅,都能遇到夫人這麽好的人,遇到了夫人之後,我無論做什麽事情都順利的很,不管是考科舉,還是後來在源州……源州那麽厲害的洪水,可我還是活了下來,還救了一個人,就連現在懷州出了事,被下毒的也不是我們家的水井,難道我還不算幸運?」
甄好被他說的啞口無言。
裴慎一本正經地道:「再說夫人,夫人就更厲害了,先前甄老爺也中了毒,滿城的大夫,可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來的,就只有夫人,夫人一眼就瞧出了老爺喝的藥不對勁,救了老爺一命,還有福餘和秦姑娘,要不是夫人,他們如今一個做不了王爺,另一個也沒法平反,懷州的百姓遇著了夫人,肯定也能交著好運。夫人去外面走走,外頭有多少人駡我的,就有多少人誇夫人的。」
甄好:「……」
甄好被他這麽胡亂安慰了一通,心情倒是當真好了不少。
想著懷州百姓,她不禁關切地問:「你那地下河的事情,又找的如何了?」
說起這個,裴慎也不禁嘆氣:「暫時還沒有頭緒。」
「那下毒的凶手,又找的如何了?」
「懷州的百姓們都在找,目前找到了一些綫索,但是也還沒有找到。」
裴慎說著,又忽然道:「這麽一瞧,我的好運氣這會兒還沒來。」
甄好不解,不明白他忽然說這番話是什麽意思。
裴慎表情肅穆,一本正經地說:「說起好運,我還是比不過夫人的,有了夫人,我才能有好運氣……我還得夫人幫幫我才行。」
「幫你?」
裴慎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也許抱一抱夫人,我的好運就能被夫人帶過來了。」
「……」
甄好那焦躁不安的心情徹底沒了。
裴慎的好運氣來沒有來,甄好不知道,只是懷州百姓們的好運氣却不見了踪影。
在第一口水井發現被下了毒之後,很快那口水井就被封了,之後大家也特地繞開那口水井,去其他的水井打水,連看管水井的人也加了,白天夜裡都在水井附近轉悠,防著可疑的人。
就在這樣的小心提防之下,却是有第二口水井也被下了毒。
當又有許多人感覺腹痛難忍,手臂上出現紅綫之後,懷州百姓們都懵了。
他們都這樣小心了,爲何還會有人下毒?!
可把看管水井的人叫來問過之後,得知裴慎與靖王手底下的人根本沒有人靠近那口水井,衆人才不得不相信,真的是懷州百姓之中出了內鬼。
發現了這件事情,所有人的心裡都不好受。
懷州與其他地方的不同,這兒地處邊關,與其他地方離得遠,時常有外族的人來騷擾,因著當地的前知府不作爲,這兒的人空前的團結,城中所有人都像是家人一般。
也正是如此,但凡任何人發現自己被「家人」背叛,一時都無法接受。
百姓們圍在第二口水井附近,全都沉默了下來。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才終於有人爆發出一聲怒吼:「到底是誰幹的!」
「懷州裡怎麽能出現叛徒?!」
「外族人沒有把懷州打下,懷州自己人却要出賣自己人了嗎?!」
「懷州人怎麽能做……怎麽能做那種通敵叛國之人!」
衆人紅著眼,互相看過對方,如今看向其他人的眼中,終於帶上了懷疑。
「不是裴知府做的,也不是靖王手底下的人做的,我們日防夜防,外族人都沒有靠近這裡,竟然被自己人給害了!?」
這不就是……這不就是被裴知府說中了嗎!
想當初,這個新知府剛到懷州的時候,可還說了,若是他們之中出了通敵叛國之人,他定不會輕饒。那時所有人心裡頭都覺得,哪怕是任何人有可能,懷州的人也絕對不會出賣懷州!
可結果……
結果……
百姓們沉默下來,一時更加不敢相信這件事情的真相。
他們這些日子調查下來,其實也調查出了一些綫索,如今那些綫索都指向自己人……
有一壯漢重重地踢了打水的木桶一脚,他赤紅著雙眼瞪過衆人,手臂上的紅綫鮮紅顯眼。
「我不管是誰下的毒,等找到那個人,我一定會親手砍下他的腦袋,把他吊在城門上,把他的肉拿來喂狗!」
「我……我也是!」
「絕對不能輕饒!」
「不能放過!」
懷中百姓們握緊了拳頭,一個個表情憤恨,雙目赤紅。
衆人却又不敢喝水,也不敢不喝水,在凶手被抓到之前,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出現第三口被下毒的井。城中封了兩口水井,一下子,連用水都變得緊張了起來,可偏偏天氣炎熱,用水量比從前還要大,在衆人提心吊膽小心翼翼的同時,河面的水位也降低了不少。
雨水當真變得越來越少了。
連平日裡打水時,繩子放的都比平時還要長。
懷州的百姓又開始擔心起來,在所有人都被毒死之前,會不會先被渴死。
不只是甄好,連裴慎的壓力都大了不少,每日夜裡,書房裡點著燈,兩人各自坐在一頭,沉默地翻著書,一個看醫書,一個看關於水道的書,各個眉頭緊鎖。連裴淳都被緊張的情緒感染,平日裡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連大聲也不敢,每日從學堂回來之後,便躲在自己的屋子裡溫書,不敢打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