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皇上走到永壽宮門前,他看著上面的字,三個月的功夫,他和裡面的人就是被這道門隔開了。
他在門前默默駐足了片刻,這次沒有掉頭離去,終還是讓奴才伸手推開了門。
三個月,這座宮殿裡該遣走的人都走了,該撤的東西也都搬空了。
房間裡除了一張床,就只剩下一張舊桌子和幾個板凳。
繡玥這時候正坐在桌邊,費力繡著一個嬰兒的肚兜,傍晚時分屋裡光線幽暗,繡得很吃力。她穿著件素白色的衣裳,頭上一枝素簪子也沒插,隻隨手挽了個髮髻,她聽到細微響動,抬起頭與走進的皇上目光相撞。
繡玥於是站起身,屈身行禮道:「……參見皇上。」時隔三月,她不知該如何自稱,語氣透著平靜,仿佛再見到他是件很平常的事,沒有吵鬧,沒有哭訴,沒有波瀾。
說完了,她靜靜站在原地,沒有別的話。
顒琰站在門邊,有一刻的恍惚。這個想了很久的這個人,明明與他想像中的人完全一樣,再見到本人,心底卻忍不住悸動。
目光下移,她腹中的孩子……該有六七個月大了。
他壓下心底的五味陳雜,面上若無其事的走進房中,在桌邊默默坐下了。
繡玥便也跟著坐下了,重新拿起手中的繡樣,在燈光下費力穿針引線。
「朕第一次遇見你,想著如何處置你……想了三天,今次想著如何處置你,想了三個月。」
「繡玥,」他道,「你總是令朕為難。」
「皇上,」繡玥放下手裡的繡樣,「只要不遷怒到楊府上下,奴婢無力反駁那些指證,落得如何下場,都不會怨皇上。」
「皇上今夜登門,想必心裡已經有了決斷罷。」
皇上轉向門口處,揮揮手,便有奴才低頭躬身上前,端來一碗湯藥。
「縱然你千百般對不住朕,」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繡玥:「朕不會殺你,在朕斬斷與你之間的感情之前,朕都不打算殺了你。」他的目光飄向遠處,「服下這碗絕育湯之後,你下半輩子都會幽禁於此,朕還會來看你,會用你這副不潔的身子,」他冷笑一聲,朝她道:「誰讓朕到這一刻還是捨不得你呢。」
繡玥仰頭望著他,她一直靜靜坐著,低下頭,看了眼前那碗好一會兒。
她腹中的這個孩子,同她是一樣的命運。她有外祖父的庇護,額娘的疼愛,在普通的百姓家尚要遭受如此多的苦難,何況這個孩子還要在宮中生存,被皇帝所忌諱,她生下來,這一輩子的路,都會很難走。遜嬪娘娘的女兒便已活得那般痛苦,何況是任何一個宮人挑唆,都可以隨時萬劫不復的孩子。
有時候,她也感到很厭倦了。既然在宮中步履維艱,即便強哭求皇上保下這個孩子又有什麼用呢?
被生父所忌,她身為人母,又何必讓孩子如此多災多難。
繡玥無聲地笑笑,拿起了那隻碗。
喝下這晚藥,她親手打下自己的孩兒,雖然兩害取其輕,她仍將一輩子遭受錐心之痛。即便這件事皇上有情可原,但他受人蒙蔽,永遠也擺脫不掉,他是最後讓這件慘劇發生的劊子手。
罷了,既然注定是要這樣的結局。世間萬物皆是苦,他跟她都無可奈何。
繡玥將碗遞到嘴邊,她沒有求他,也沒有反抗,這樣意外的冷靜,讓皇上有些意外和不安,他忍不住出聲道:「你就沒有什麼要對朕說的?」
聽到皇上的問話,繡玥想了想,轉過頭,很認真看著皇上的模樣,看了一會兒,才轉回盯著藥碗。
「這樣也好,」她輕輕苦笑,「一切也都可以結束了。」她與皇帝,與這宮裡……質本潔來還潔去......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怎麼,你想這樣就與朕斷個乾乾淨淨?」皇帝顯然是憤怒,「你與那個狗奴才作出如此下作的事,朕饒你不死,你尚且不知足,還要朕放過你們的孽種?」
「尋常百姓,尚且不能容忍的,朕是天子!是天下萬民的皇帝!」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繡玥掉了眼淚,她根本就不知道何時被人在何處動了手腳,這都是無力回天的事情,一切注定是這樣悲劇的結局,對她,對皇上,對他們的孩子,她又能怎麼樣呢?
「好啊,你是不是心裡想著,喝了這碗藥,要與朕一刀兩斷,恩斷義絕,從此斷得乾乾淨淨!」
他竟還是心有不忍,他竟還是不捨,這樣一個背叛了他的女人,事到關頭,他竟還是不甘心這樣收場。
藥碗從繡玥手中被打飛了出去,摔在地上。
「你曾救朕一命,朕今日就還給你。從今以後,你將永生永世禁足在此,朕不會再給你任何與外人苟且的機會,用你下輩子的自由,換這個孩子平安。」
「等她出生之後,朕會送出宮去,交給親王撫養。」
其實他是強迫自己找理由,若說欠,他放過了繡玥,早就還清了。還欠什麼。
繡玥雙手還停在半空,維繫著端藥碗的動作。她已經心如死灰,在偽造的真相面前,在鐵證如山的事實前,她都已經認了命啊……他居然還可以做到容忍她,包容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就為了拼命挽救他同她……這一份支離破碎的感情。
皇上對待這份感情的心,比她還要堅硬,他對這段感情的付出,遠超出她千萬倍。
他都已經不惜天子高高在上的身份,奮力踏著血淚走出這麼多步,她也應該咬緊牙關,堅強地站起來,忍痛勇敢地向前走出一步。
原本……她都已經想要放棄了……
「皇上,寶燕還活著嗎。還有柔杏,木槿,小祿子他們……」她問了一句。
顒琰明顯覺得她的態度放軟了許多,他下意識就告訴了她,「都在辛者庫服苦役。」他連罪魁過手都放過,殺這些奴才又算什麼。
那就好。
繡玥朝他笑笑,「皇上,嬪妾也不想出去了。您就這樣關著嬪妾,嬪妾就在永壽宮裡,下半輩子就清白了,每天只等著皇上,盼著皇上來,好不好?」
如是這樣就好了。她說得這些,他也有些憧憬。
「只不過,我身為人妻,身為人母,都不得不給皇上,給我腹中的孩子一個交待。等到臨盆過後,皇上將養心殿信得過的心腹借我幾日,我一定要親手拆開這件事背後的真相,找到始作俑者。」
皇上聽她這般說,下意識皺起眉,「你的意思,你還堅持是被陷害的?」
這個孩子……所記的日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他的。雖然他心裡也盼著事情能有轉機,有一天他醒來,告訴他這些是一個噩夢。
「現在沒有證據,嬪妾不想說什麼漂亮話。等到她生下來的那一日,不知道滴血驗親,能不能驗得出來。」
繡玥現在全無把握,她現在還不知道,對方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下的手,更改了她有喜的日子,不知會不會也影響孩子和皇上的血相融。
「滴血驗親……」他喃喃著,「繡玥,你讓這個孩子與朕滴血驗親,你明知她的時辰和朕對不上,你還想證明什麼呢……朕都被你弄得糊塗了。」
「皇上還是別抱太大希望,」繡玥對他說,「嬪妾也不想到時候皇上滿心的希望幻化成失落。嬪妾現在也不敢確定,孩子到底被動了什麼手腳。」
但她這樣說,總歸讓顒琰這些日子的憂思煎熬減輕了不少。
後宮這些日子想盡了方法讓他開懷,總是不及他親自見到她,聽她說得這些話。
也許,他不是真的相信她,而是沒有別的法子,只能選擇相信她,才會讓自己好過一點。
「皇上……」常永貴試探地在門口稟告了一聲,「為如……如嬪準備晚膳的嬤嬤,還在外面候著……膳食怕涼了……」
他冒險稟這一句,也是在押寶。
皇上轉頭瞧瞧他,「那就端進來罷。」
老嬤嬤進殿,先施禮請安,複又將食盒中的膳食端出來,不過一碗白花花的熱米飯而已,別無旁的。
為著孩子,繡玥一直很努力地進膳,爭取讓她在自己腹中停留得長久一點兒。
顒琰看見她坐在桌邊,一聲不吭地用力嚼著,她嚼得極認真,吃了小半碗。
他心底還是有些忌諱著那個孽種,嬤嬤將飯碗收進食盒的時候,皇帝的手指敲著桌邊,還是沉下目光叫住了她。
「明日起,給如嬪換上有孕的膳食。」
嬤嬤愣了愣,瞧瞧桌邊另一側坐著不語的繡玥,心底好生驚訝,還是忙屈身應了一聲。
回過皇上的話,嬤嬤提著食盒走到牆角,開始將地上的碎片一併收進食盒。
繡玥的目光無意中瞧向嬤嬤,看她收拾地上剛剛被皇上揮出去的藥碗,她忽然擰起眉,「是湯藥!」
寶燕和她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回憶過所有的飲食起居,絕無遺漏,唯獨那一次……她因蘭貴人發現了避子湯藥的藥渣,被單獨關在永壽宮,皇上灌下了一碗作假的打胎藥!
那時候,皇上明著說是打胎,其實換了方子,她還覺著欣慰,便沒有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