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顒琰將手裡的宣紙隨手不經意放到一旁,他睨了一眼門口處,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平身吧。皇后怎麼過來了?」
皇后心知皇上問這句話,真正介意的是什麼,她的目光盯著落在桌案上的那幾張宣紙,恭敬回道「皇上曾許臣妾這個時候可以出入養心殿,臣妾今兒個來得早,怕皇上睡著,便逕自進來了。」
她又鄭重屈膝行禮道:「還望皇上恕罪。」
顒琰想起來,自己仿佛是曾說過這樣的話。午後這個時辰是他留給皇后的。在這偌大的皇宮,他不想當個孤家寡人,願在這時候,見一見自己的妻子,談談心事,敘敘家常。
可那時候,養心殿裡還沒藏著人。
本來除了在正殿見大臣商討國事,實屬機密,餘下允准中宮皇后隨意出入,並無不可。且皇后一直堅守祖宗家法,即便他許了,每每必經鄂囉哩通報,方才入養心殿覲見。
偏偏今日皇后卻進了來。
偏偏在這幾日。
他含笑著抬手虛扶了皇后一把,溫和道:「是朕許皇后隨意出入,皇后有何不是。」
「臣妾謝皇上。」皇后隨著起了身,抬頭迎上皇帝的目光,「皇上您在寫字?難得皇上有這個雅興,不知是寫的什麼,臣妾可否有幸一觀呢。」
「這……」顒琰正為難,卻見皇后已然走近了那堆宣紙,隨手拿起兩張。
「皇后......」
他喚她,卻見皇后狀似漫不經心地瞧了瞧,便面色淡淡的無事般放回了原處。
顒琰有些被識破的尷尬,想想那上面都是《女則》的內容,皇后出身名門,她怎會不識得他寫的是什麼。
但皇后始終不動聲色,給他留了極大的顏面。她身為皇后能做到如此,是她的長處,也是他一直滿意於皇后的地方。後宮裡任何的妃嬪都比不上皇后識大體。
他先開口,淡淡解釋了一句:「那常在鈕祜祿氏的字跡皇后也看到了,簡直不堪入目。朕見她寫得實在差勁,才一時興起,對照寫了幾個字。皇后不要多想。」
他不管皇后會不會相信這樣的說辭,「總之,這事兒若傳出去,勢必會在後宮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和爭端,掀起軒然大波,皇后記得,你看看也便罷了,別教後宮的人知道。」
沒人知道,皇后在見到那宣紙上的字時,是什麼樣的滋味。猶如一把尖刀深深刺進她的心裡!
皇上他是天子,是她的天,是她生命中神聖不可侵犯一般的存在!她這樣長久以來一直悉心伺候恭敬著的君主帝王,卻甘於給一個低微十倍的女人抄書,堂堂九五至尊,竟抄寫《女則》這樣的東西!
這簡直成何體統!
而皇上此時的幾句叮囑,更無異於是尖刀刺進她的心裡,還要翻轉著再攪幾下。
這般撕心裂肺的疼,卻都只能完全淹沒在身為皇后的得體笑容之下,順從著應皇上一句:「是。」
顒琰見狀,贊許著點點頭,向她揚起手,「皇后坐下說話吧。」
「是,」皇后垂眸回道,「皇上先請。」
待皇上回到上方的龍椅前,落了座,皇后還在原地沒有坐下,只是轉而面向雙蘭,雙蘭便將食盒裡的燕窩粥端上來,送到皇后娘娘手邊。
她接過燕窩,將其送到皇上的手邊,柔聲道:「皇上,臣妾聽伺候您的人說,您入秋以來,每天都要批上五六個時辰的摺子,如今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到了寒冬時節,皇上為國事操勞,也要多多進補,保重您的龍體,臣妾才好安心啊。」
顒琰點點頭,「皇后有心了。朕明白,綺雪心裡一直都記掛著朕。」
聽到皇上喚自己的閨名,皇后的臉上才染起了點笑意,她不由含了幾分情意道:「不單臣妾會記掛皇上,皇上心裡也記掛著臣妾啊。前些日子,鄂囉哩來儲秀宮傳皇上的意思,皇上您體念本宮平素不喜愛酸食,特將伊犁將軍進貢給您的紫玉葡萄盡數換了給臣妾宮裡的青玉葡萄,皇上待臣妾之心,臣妾實在感激,恨無以為報。」
皇后發自肺腑之情,顒琰的表情卻微微有些僵硬,他不動聲色避開了皇后的目光,「不過是些葡萄罷了,下回皇后喜歡什麼,與朕說了,朕全都給你送去。」
皇后笑了一聲,道,「皇上還瞞臣妾麼!這些貢品葡萄一送進來,儲秀宮便聽說了,這批伊犁進貢的葡萄在當地都是實屬罕見的珍稀品種,難得在寒冬時節還能得了這些,千里迢迢送入皇宮,除了路上壞的,兩種加起來一共不過十串,連謕妃的宮裡都沒有呢,謕妃來了臣妾的宮裡瞧見,整整不高興了一兩日。臣妾送了些與她,才稍稍作罷。」
皇后說著,便瞧見御前案上的另一側,正擺著兩串碧綠葡萄,用和田玉碟盛著,可不就是從儲秀宮換走的那青玉葡萄,她展顏一笑,「果真皇上也愛這個,臣妾羞愧,難為了皇上,若不是為著臣妾,您此刻享用的就是清甜的紫玉葡萄,而非這酸甜之物。」
說來皇后心裡也有些奇怪,她跟著皇上許多年,印象中,皇上從前大多喜愛甜膩之物,她竟疏忽至此,連皇上何時換了口味都懵然不知。
但這也算好事,皇后欣然道:「從前太醫就一直跟臣妾說,皇上的飲食過於葷腥油膩,也一直勸著您,如此不利於龍體安康,如今皇上倒是願意改換口味,臣妾也寬心些。」
皇帝呐呐應著,皇后見他的反應,忽然想起,自己好似一直忽略了什麼。
她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問道:「皇上,玥常在犯錯受罰抄寫《女則》《女訓》,書稿仍在這兒,她人呢,臣妾怎不見她人在何處?」
繡玥從沉睡中睜開眼,她揉了揉眉心,緩緩從榻上爬起來,頭昏沉沉得厲害。
皇上又將她拉到了這西稍間,好一頓作弄,後來誰給她沐浴更衣統統都不記得了,睡得極沉,醒來便是這個時候。
昨個外面又下了場大雪,房間裡地龍燒的滾熱,熱得口乾舌燥,繡玥此時醒來止不住的口渴,便是渴醒的。
顒琰起身離了這間屋子,那些御前侍奉的宮人們誰還會留在這兒理她,西稍間空落落、黑魆魆的,她環視了一周,別說茶杯,連盛水的傢伙式兒都跟著伺候皇上去了。
繡玥將散亂了的幾縷頭髮簡單盤了回去,披了件外衣,穿好鞋襪,便想著出西稍間去弄些水喝。
前殿應該還有許多她早上沒用完的瓜果擺在那。
她有心喚一喚這養心殿裡的宮人,可御前的人都僅供著皇上驅使,若是皇后妃嬪也便罷了,誰將個常在放在眼裡,稍稍對她示意一下便走過去了,她幾次有心想說句話,奈何根本開不了口。
這時候,還是只能求助於皇上。皇上雖然不待見她,卻也是這殿內唯一肯理她的人啊。
她朝著西暖閣的方向走,睡得昏昏沉沉,腳底下像踩著棉花,一深一淺,繡玥微捂著嘴,輕輕打了個哈欠,頭還是渾得要命,若不是渴醒了,她恐怕像昨天一樣睡到申時,也說不準。
到了西暖閣,鄂囉哩平時一準在外邊候著,今日卻不見蹤影,她瞧了一眼鄂囉哩的那個徒弟常永貴,小太監自是比不得師傅圓滑老道,一副要開口、卻欲言又止的樣子,她便也沒多做停留,畢竟午膳到現在一直渴著,急著尋水來喝,便逕自走了進去。
這幾日她隨進隨出皇上的書房都成了尋常事,養心殿內伺候的奴才們也都見怪不怪了,都沒人攔著。
繡玥進了房間,看見皇上在位子上,低頭在翻看著本帳冊,旁邊一摞摺子整齊放著,看起來都已批完了。
她剛睡醒,腦中還有點混沌,眼前只覺得一片亮光,光線晦暗不明。繡玥揉了揉眼睛,瞧著十分神清氣爽的皇上,走近道:「皇上萬安。」
顒琰的目光從帳冊中轉向她,打量著她的裝扮,責道:「你這身是什麼樣子,真是沒有規矩。」
繡玥心想,她弄成這樣,那是拜誰所賜?
「回皇上,嬪妾出來只是想找水喝,喝過之後嬪妾還要回去後殿再歇一歇呢。」
繡玥話音落下,便瞥見那盤和田玉碟子盛著的青玉葡萄,她繞過去,拎起一串葡萄,摘下來一粒放進嘴裡,先解解渴,「這青葡萄前天嬪妾都吃光了啊,怎麼今天又擺上了?」
她笑笑:「皇上這兒果真什麼奇珍異寶都有,嬪妾從前從未吃過這種貢品葡萄,味道也別具一格,酸甜得宜,嬪妾就喜歡這個酸甜,一點不似純甜的葡萄那般甜膩......」
「住口。」
顒琰喝止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顯得有些坐立不安,「你來養心殿是受罰的,你當是什麼?還不抄你的《女則》去!」
繡玥恍惚站著瞧他,這是怎麼了,經過昨天的事兒後,一直都相安無事的,怎麼忽然又這樣大的反應,嫌棄起她僭越來了?
她停下了吃葡萄的動作,試著遞一顆葡萄到皇上嘴邊去,「皇上?」
顒琰猶疑了一下,還是伸手將她推開,忍著道:「朕不吃。」
「吃個可以消消火,皇上。」繡玥就是有這個性子,不厭其煩地一再遞過去,如是在三,終於給皇上默許著入了嘴裡。
既然吃了她的葡萄,便是沒什麼要緊的,她想。
繡玥放下心了,才又道:「皇上,嬪妾剛剛都跟您說了,一會還要回西稍間去歇一歇,現在先不抄書。」
皇上臉上似乎是有些繃不住了,方要開口,繡玥卻因著他吃了自己的葡萄,寬了心,想起了那日儲秀宮的事兒,淳嬪娘娘畢竟對自己有恩,接著問了一句:「皇上,嬪妾有點不懂,您對嬪妾尚且如此寬容,為何要對玉貴人的宮女那樣苛責呀,說到底,那小宮女也沒將皇上怎麼著,皇上您是不是就......」
「放肆!」
她正說著,大殿內突然而起的拍案之音打斷了她的話,繡玥手一抖,葡萄滾落了幾顆在地上。
她轉過頭,才瞧見下方左側座位上的皇后娘娘站了起來,橫手指著她的臉,厲聲道:「皇上!常在鈕祜祿氏不分尊卑!不敬皇上!如此以下犯上!請皇上恕臣妾身為中宮管教不嚴之罪,臣妾即刻將其關入慎刑司,將其從重治罪!再發落冷宮,治鈕祜祿氏母家大不敬之罪!」
一連串誅心的話語如晴天霹靂一般,轟隆隆震懾著繡玥整個人,她咋一見到皇后在房間內的時候,已然震得魂都飛了。
那點纏綿的睡意刹那間也都跟著煙消雲散了。
好半天緩過神來,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著求道:「皇后娘娘,請饒恕嬪妾,嬪妾有口無心的,求皇后娘娘恕罪,求皇后娘娘饒了嬪妾!」
她真是悔死了,半夢半醒的,怎麼就沒留神這殿內還有人呢。都怪自己,被皇后娘娘撞了個正著,若由著皇后帶走她處置,這次只怕不單她要死無葬身之地,還會牽連母家!
繡玥跪在地上,不住地側頭去向皇上求助,就像個漂泊無依的浮萍,下意識去扯皇上龍袍的衣角,皇上明明都已給了她暗示,她今天怎的這般迷糊呀!繡玥真是腸子都悔青了,不過是在養心殿過了幾天好日子,就這般放下警惕,渾忘了在宮中步步為營了嗎?
跪伏在地,她看不到此刻坐在龍椅上皇帝的臉,但惹出了這樣的事端,惹得中宮皇后在養心殿大動干戈,只怕皇上此時心底也已經惱極了她罷!
劇烈的大驚大悲之後,繡玥癱在地上,餘下的只有萬念俱灰。
她不能奢求著皇上為她一個區區的常在,而與中宮皇后為難。
方才半夢半醒的倦怠,如同被迎頭淋了一盆冰水,此時全然醒了,絕望了,卻還下意識死死抓著皇帝的衣角不放,似乎那是她抓著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喧嘩過後,房中有一刻是死灰般的安靜。
還是皇帝先傾下身,從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衣角。
「起來。」他端坐在上,沒有瞧她,用手點了點她的肩膀。
繡玥抬起頭,只看得見他的側臉,她愣著又瞧向皇后,垂頭道:「嬪妾不敢,嬪妾不敢。」
「皇后,」顒琰索性不再理她,從龍椅上站起身,負手而立,沉吟著對皇后道:「依朕看,玥常在不過是一時失言,她入宮不久,年紀又還小,比不得宮裡那些資歷深的嬪妃們循規蹈矩,皇后耐心些教導她也就是了,不必過於苛責。」
「苛責?」皇后聞言,失聲退了一步:「皇上覺得是臣妾在苛責玥常在?」
她用力指著跪伏在地的繡玥,「她伺候皇上,申時才起,衣衫不整的來見駕,見皇上時連禮都未曾向您行過!樁樁件件她都是大不敬的罪過!」皇后不可置信輕搖著頭,痛道:「皇上您不責罰玥常在,反而怪臣妾在苛責她?」
面對皇后的質問,他豈不知身為帝王,不該在此時出言袒護一個常在,將自己與皇后置於兩難的境地。
只是這個鈕祜祿氏,一個時辰之前他還在與她兩情繾綣、抵死纏綿,難道轉瞬之間,就要他做到決絕無情?
他是帝王,天下大權盡在他掌握之中,即便皇后不甘心也罷,都只能遵循他的意思來轉圜。
「皇后。」顒琰的語氣冷了些,「朕的皇后一向端莊持重,朕一直最看重你的,也是這點,皇后不要失了分寸,失了朕這些年在朕心中你的賢慧。」
他嘴唇微抿,聲音低沉幾分,「若皇后是為著貢品的事情心裡過不去,有意怪玥常在冒犯,這當中也有朕的不是,是朕自己的主意,換了你的青玉葡萄給她,但朕亦將自己的補償了予你,不過是些葡萄而已,身為國母,你也要同妃嬪們去相爭嗎?皇后的心胸眼界不該過分狹窄,因區區幾串葡萄如此不依不饒。最多下回皇后想要什麼,朕多賞賜予了皇后便是。」
他一甩手,強硬道:「此事到此為止。」
皇后站在原地,不顧雙蘭的苦苦阻攔,不甘道:「皇上,您,您真的要偏袒她至此嗎?」
「皇后!」
「皇后娘娘誤會了!」繡玥眼見皇后即將失了冷靜,忙出聲搶白道:「皇上向來公正無私,絕不會偏袒嬪妾的!今日之事都是嬪妾的罪過,是嬪妾不懂規矩,失了分寸!嬪妾應當領受責罰,只求皇上皇后千萬不要因為嬪妾這卑微之軀生了齟齬,嬪妾自請禁足延禧宮,求皇后娘娘息怒!」
延禧宮本就如同冷宮,她這樣折中,算是全了皇后的顏面。而且皇后要處罰的樁樁件件裡,只有禁足延禧宮是繡玥最無關痛癢的,她在延禧宮早就住慣了,禁足後閉門不出,不受外面紛紛擾擾,也屬無妨。
繡玥突然出言自請降罪,禁足延禧宮,皇后的情緒這才漸漸冷靜下來些,隨之亦恢復了不少理智。
皇后隱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緊,是她被進入養心殿的一幕幕刺激得太過厲害了,以致於剛剛險些失了中宮的分寸。
她是大清朝的皇后,後宮的主子,執掌鳳印!為了個區區的常在,差一點兒,她便在皇上面前失言了。
想到方才竟險些把持不住,這些年來她在皇上心中贏得的讚賞嘉許、信任厚愛,數年的苦苦堅持與付出積攢下來的基業,夫妻之情,剛剛竟差一點兒在皇上面前失態而破壞殆盡。
好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