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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夢金》第18章
鶴齡文魁

  睿親王后半夜才從銀安殿值廬裡出來,丫鬟們擠在廊間裡取熱,凍得上牙磕下牙,眼睜睜看著他用自己的那條緞地盤金龍斗篷裹了念瑭,橫抱在懷裡匆匆走了。

  她們踮腳兒張望,元卉嘖嘖道:「就這股親熱勁兒,誰也比不上,人這一走八成不會再回銀安殿了,再見面指不定個兒頭都要比咱們高半截兒了。」

  常杏嗤了聲道:「花盆底可不是那麼好穿的,一個不當心就會崴腳,要我說那是活活兒遭罪受。」

  王府裡的丫鬟一律只准穿平底的繡鞋,花盆底是主子們的特權,聽她這話說得有股掂酸吃醋的味道,豆子努嘴說,「憑它是塊兒爛泥糊腳底呢,也得有福氣才配穿上呢,聽你好像穿過似的,當真滋味兒難受嗎?念瑭頭天入府那回,我可見她穿起來穩穩當當的,也沒見人家崴腳呢!」

  常杏啐了口道:「哎呦,這可不得了,都還沒當上主子呢?就有人在背後討乖賣人情兒了,好等著人家出頭,曳你一把,趕明兒倆人一起在王爺房裡回見,這才叫親感情呢!」

  豆子氣紅了臉,「別介,我可比不得你心裡野岔兒多,裡外人都知道王爺房裡不用丫頭,是誰背地裡老跟人常公公打聽衍井齋的用人調度?你自個兒眼熱人念瑭,還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的居心,我要是你臊都臊死了,居然還有臉埋汰別人!」

  見兩人越說越過火,之春趕忙拉和勸架:「這樣吵有意思嗎!誰能賺誰個痛快不成?我勸你們嘴上放尊重些,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們心裡就沒點數兒嗎?」

  什麼王爺房裡不房裡的,這話傳出去,她們還能在府上當差嗎!

  倆人都在氣頭上卻也不敢再過多爭論,甩臉子進屋去暖和了,剩下的人被冷風吹得直打哆嗦,瞧夠熱鬧也跟著回了值廬。

  衍井齋這邊,睿親王把念瑭安置在東室的寧緒殿裡,掖著一肚子的火氣回到正殿,手下的一名蘇拉太監一杯茶沏得燙嘴徹底把他給得罪了。

  祝兗摔了茶碗,一腳踹了出去,吼了句「滾!」

  這太監心窩上挨了重重一擊,登時眼前火花星子亂竄,嚇得屁滾尿流也顧不上吃痛,捂著胸口跌跌撞撞地退下去了。

  邊上伺候的其他太監驚得大氣兒不敢喘,噗噗通通跪了一地,請罪說讓他息怒。

  他踢開散落一地的碎瓷片走到窗邊看了眼沉沉的夜色,狠狠扯開領口處的紐襻放覺順下口氣兒來,「人怎麼還沒到?讓你請個人我看是請到天上去了!」

  常祿幹噎著一張嘴沒話說,今兒老天爺成心跟他過不去,王爺的心思沒能賭准,差事也辦不順當,他雖摸不透睿親王的脾氣,但是這麼些年下來但凡他經手的事務從未出現任何差錯,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了這樣的偏差?

  「回王爺,」他沒點兒底氣,心裡漏著風道:「自打蔡大人從太醫院下野以後,搬回到了他在皇城西榆樹胡同裡的老宅,跟王府隔著幾座紫禁城的腳程,不過奴才已經派了隨侍處身手最快的幾個人前去請了,估摸著快了。」

  「常祿,」祝兗眯起眼看他,「你在王府上當差多少年了。」

  睿親王眼光如刃,剮得他心裡砰砰一陣亂跳,常祿軟下腿兒,躬身道,「回王爺,奴才是宏泰十九年入的王府,距今已經有三十六個年頭了。」

  祝兗唔了聲說,「原來已經這麼長的年栽了,要是在我這裡的俸祿吃絮煩了,可以給你換個地方,換換樣兒......」

  常祿猛地抖了個激靈,渾身上下冷汗直流,「......我瞧你最近當差愈發不上心了,白白糟/蹋了這麼些年攢下的本事,看在你前頭十年侍奉老親王的情份上,我不辦你的難看,自覺上長史處掛牌子吧,回頭我給你介紹個地方養老,俸祿照舊,一樣不短了你的,別忘了從你的徒弟中間挑幾個得心應手的,眼下實心伺候著,將來也好有人送終。」

  聽意思是要革他的職,這一記悶棍橫掃過來,徹底把他給打懵了,意料之中祝兗會因為念瑭懲辦他,沒想到後果會這麼嚴重,奴才們當差,若不是自動請辭退,被主子揪了錯藉故開發出去,哪裡還有臉面可言,他一輩子的心血都搭在了王府上,幾十年的經營勞碌瞬間化為烏有,這等刺心的滋味兒,還不如一根白綾來的有尊嚴。

  畢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年輕伺候太王爺那會兒,犯了錯要遭料理,刀刃都架到脖子根兒了,他一通嚎嗓子請罪照樣保了個全須全尾,相比之下今兒這場小打小鬧算不得什麼。

  他定下心,也不扮相裝可憐,睿親王最不耐煩那一套,況且身後還有一幫太監等著瞧他的熱鬧,龜孫子們不安好心,不定當中有幾個巴望著他下馬,好自個兒往上爬,更不該在他們面前露了怯。

  常祿嘩嘩一甩袖子俯下身,後腦的翎子高高撅了起來,「王爺息怒,您先消消氣兒,奴才謝王爺的恩,奴才這一條爛命都是王爺的,隨王爺處置,不過奴才有個請求還望王爺恩准,這個月原不剩下幾天了,還請王爺准許奴才在您跟前多伺候兩日,也算奴才對您最後的一點兒孝心了,王爺也好趁這個當兒事先找好替補,代了奴才的職缺兒,免得耽誤王府內的運作。」

  話說到這,當真動了真情,常祿的嗓子微微發哽,流露出萬般的不捨。

  身後那幹太監聽得暗中咋舌,什麼叫薑還是老的辣,就這道行,夠他們往後修煉的了!

  祝兗並非決計要攆他出府,他氣得是主奴多年的默契下來,常祿居然沒能領會到他的暗示,他就像是他身後的尾巴,他走到哪裡常祿跟到哪裡,這回上皇陵巡視,特意交代他留在府上,這奴才老眼昏花,不明白他的意思,念瑭病在了他眼皮子底下,他愣是給忽視了,得虧他自己早了兩日回來,不然照她發病的跡象,再往後延遲,等他回來人在不在了都難說。

  有了前車之鑒,很難再信他,祝兗轉著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問,「說了這麼半天,知道到底因為什麼原因罰你嗎?」

  再不明白就是腦泡子裡發大水了,常祿咚地一聲磕頭道:「奴才知道,但求王爺往後甭再碰上奴才這樣的雀蒙眼兒,遇事兒看不透明理,還不如狗鼻子嗅得靈。」

  說得像回事兒了,「就先照你說得這麼來吧。」祝兗擺了擺手叫起他們所有人,一起陪著他心緒不寧地喝了一盞茶的時間才等到常祿請的太醫。

  來人蔡文魁,原先是宮裡太醫院的左院判,後來辭官返市,在一家名字叫做鶴齡堂的藥鋪裡當坐堂大夫。

  他們家以膏藥聞名,拳頭藥品之一叫做「一貼膏」,據坊間的口碑來說,男婦五勞七傷,跌打損傷,諸虛百損,骨筋折斷橫豎什麼功效都有,所以才專門請他過門來醫治。

  大半夜被人從炕上叫起,蔡文魁滿臉的癔症,對襟馬甲的扣子沒有一顆是扣准的,扭曲得跟條蜈蚣似的,渾圓的油肚子半個露在外頭,進了門要行禮,被祝兗一概免了,讓人帶著直接去了寧緒殿。

  蔡文魁瞧病有脾氣,除了病患,不讓多餘的人在場,說是人多氣場犯衝,陰陽不調和,太監例外,因為太監算不得男女。

  事先知道章程,便讓常祿跟去了偏殿,睿親王則單獨留在了正殿內,他負著手來回踱步,腳下越來越沉,靴底踩在鬆軟的寧夏毯子上像是陷入了泥沼之中,愈發抬不起步子。

  他朝南窗上擺放的紫檀嵌螺鈿的鐘錶上瞥了一眼,玻璃罩上映出三根指針的影子,約摸過了有半個時辰,這麼長時間了還沒個確切的診斷,難免會讓人多想。

  他停下來有些茫然地望著錶盤,又等秒針走了整整一圈,方聽見偏殿那邊有了動靜,兩人一前一後繞過落地罩走了過來。

  祝兗踅過身往偏殿裡望了一眼問,「怎麼說?」

  常祿往旁邊斜視一眼,蔡文魁忙打個橫兒,躬下身說:「王爺放心,不是什麼大的病症,普通的感冒發燒而已,奴才開了兩劑藥,待會兒請主子喝了,不出半刻鐘便能驅寒退熱。」

  蔡文魁不清楚念瑭的身份,還以為她是睿親王的內眷,常祿本來怕這樣的稱呼會引起睿親王的不適,投眼去看見他的臉上沒什麼彆扭的地方,只好識相兒地閉了嘴。

  祝兗面露懷疑,「你的藥這麼管治?人先前一直昏迷著,這樣有什麼大礙?」

  蔡文魁道:「王爺放心,主子先前昏迷是因為之前用的藥不對症,而且衣裳蔽體,一味地注重驅寒,反而是避重就輕了,這兩劑藥散熱的功效極好,等到藥效發揮出來,病人很快就能轉醒。其實冰敷最有利於散熱,只是主子的額前受了傷,不能採取這個法子。」

  說起念瑭頭上的傷,蔡文魁的口氣有些輕微的抱怨:「聽常公公說人是一頭栽到了灶臺上,這的確有些太過不當心了,幸虧主子的腦殼硬,不然撞酥了骨頭,或是撞到了後腦,八成會留下後遺之症,這已經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祝兗心裡生出一絲後怕,沒來由的還有些自責,臉上不是個顏色起來,常祿趕忙勸慰道:「王爺安心吧,蔡大人的醫術高明,好口碑都是百姓們實實在在口口相傳的,念瑭洪福齊天,遭了這麼一個劫數兒,後頭再來的都是福氣,奴才已經讓人把藥給熬上了,讓姑娘喝下去很快就能好起來的。」

  祝兗懸著的心逐漸放了下來,靠在圈椅裡坐下身問,「隻這些?其他的還有什麼交待?她額頭傷得這麼厲害,恐怕一副膏藥不盡夠。」

  蔡文魁道個是,「膏藥需得現成的熬制才能最大的發揮作用,放置的時間過長藥用容易失效,等奴才回去再熬制一些,儘快派人送至王爺府上。」

  祝兗頷首,喝茶潤了潤嗓子道:「越快越好,等回頭把人治好了,王府上必有重謝。」見他還立著,點手請他坐下喝茶。

  蔡文魁還惦記著家裡的熱炕頭,客氣推脫說:「時候不早了,奴才還是不打擾王爺休息了,奴才這就回去吩咐他們準備藥材,等天明就開始熬制。」

  祝兗嗯了聲說好,吩咐讓常祿送客順便帶人上司房裡領出診的費用,等他們跪了安離殿,他默默喝完了一杯茶,起身往寧緒殿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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