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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中記》第246章
第二百三十八章

 往京內這段路上,雲鬟極少說話,多半只是閉眸養神。

 趙黼雖在對面坐著,卻也不肯安分,起初還只是看,後來見雲鬟似乎對周遭之事並不在意,便趁著車子一個搖晃,借機轉到她身旁坐了。

 雲鬟仿佛未曾察覺,只仍閉著眼睛沉思,趙黼見她這般安穩,連白自己一眼都不曾,疑心她睡著了,便轉頭盯著看。

 卻見她鬢絲清晰整齊,越發顯得臉容秀麗絕倫,五官皆如同描畫出來般,目光一頓逡巡,就落在那嬌紅的唇瓣上,雖只是看著,心裡卻浪濤起伏,不由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抬手按了按胸口,那處又怦怦亂跳起來。

 趙黼忙轉頭,不敢再看下去,只是呼吸卻又重了幾許。

 正意亂神迷,忽聽雲鬟道:“世子……當時為何會信我?”

 趙黼一愣:“什麼?”

 雲鬟睜開眼道:“先前在客棧裡,那艾老爺吃了白粥,並無異樣,那只雞一時也並沒有死,為什麼世子會信我?”

 趙黼這才知道她指的是此事,隨口道:“這有什麼?我只是知道你絕不會看錯罷了。”

 “但……”雲鬟微微皺眉,“人總有失手。”

 趙黼見她當作正經大事似的來問起,歪頭想了會兒,才說:“人大概總有失手,但是你跟我之間的關係不同。我雖然得罪了你,你雖然不理睬我,可是你卻能在這樣情形下發現異常,及時阻止我喝那毒粥。對我而言,這已經足夠了。”

 雲鬟蹙著眉心:“世子,換作任何其他一個人,我也會如此。”

 趙黼仰頭冥想片刻,說道:“我心裡是什麼樣兒的滋味,也很難跟你說清楚,總之……我很喜歡就是了。”

 雲鬟無言以對,當下也不再追問。

 車輪滾滾,不到晌午,眼見京城在望。

 雲鬟心裡不由悸動,離京這許久了,再次回來,卻是以全然不同的身份,竟不知迎接她的,會是吉凶禍福?

 尤其是那些曾認得的人,他們如今是什麼情形,若再相見,可會認出她?暗中深吸一口氣,袖底的雙手忍不住握緊了些。

 不知不覺間,馬車便進了城,趙黼見她始終不言語,心中暗暗計較,就說:“你進京住在哪裡,就住在我世子府可好?”

 雲鬟道:“我自住客棧。”

 趙黼道:“客棧裡不免也龍蛇混雜的,很是不便,倘若再生出像是方才那樣的事件來,可如何是好?”

 雲鬟道:“多謝世子關懷,我先去吏部看一看,或許吏部自有安排呢。”

 趙黼才要再勸,忽地馬車緊急停了下來。

 雲鬟猝不及防,身子往前一晃,正撞在旁邊趙黼身上。

 趙黼出手如電,忙將她摟在胸前,問道:“撞到了沒有?”

 雲鬟還未回答,就聽到車外有人道:“裡頭是什麼人?還不下車!”

 這聲音竟滿含怒氣,趙黼聽著不對,當即放開雲鬟,道:“你別動,我看看是什麼人這樣大膽。”

 趙黼跳下車去,見到眼前之人時候,卻幾乎笑出聲來。

 原本他還想進京之後,再隨意找京兆府或者三法司去料理此事,誰知此事仿佛非要落在他手裡一般。

 如今在他眼前的,竟是艾老爺的馬車,裡頭隱隱地有些嗚咽之聲。

 而旁邊站著的,不是別人,卻是老熟人,此刻的兵部主事隋超,身邊兒幾個隨從都耀武揚威地瞪著車馬。

 只是見趙黼從車內跳出來後,隋超才驚動起來,忙斂了怒氣,拱手行禮道:“不知是世子車駕,下官魯莽了。”

 趙黼掃一眼艾府的車,卻不見艾老爺的身影,只是隋超雙眼發紅地橫在這兒,趙黼便問道:“隋大人,你是在做什麼?”

 隋超飛快定神,道:“因舍妹跟妹夫定在今日會到京城,所以下官親來接他們,誰知道……”

 趙黼道:“誰知怎麼樣呢?”

 隋超抬頭看向趙黼,目光透出不善之意:“敢問世子,是不是跟下官的妹夫認識?先前還在同一家同福客棧裡吃過早飯?”

 趙黼索性抱起雙臂,說道:“沒有錯兒。”

 隋超道:“世子是不是給我妹夫吃過一碗粥?”

 趙黼點點頭道:“是。”

 隋超滿面悲憤,道:“我妹夫跟世子無冤無仇,世子如何竟要害他?”說到這裡,艾老爺的馬車內嗚咽之聲便高了幾分。

 趙黼挑眉道:“誰害他了?是他自己說喜歡喝,拿了去的。而且他離開客棧的時候活蹦亂跳,所有人都是看見的,莫非出了事了?”

 兩人才說到這兒,就見一隊巡城兵馬迅速而來,又有一名老熟人也風一樣席捲而至,竟是京兆府的蓋捕頭。

 蓋捕頭原本是聽說兵部主事派人報說出了命案,便忙帶人來查看,誰知不期然正好兒遇見趙黼,當下又驚又喜,忙行禮道:“世子如何在此?”

 趙黼笑道:“才回來,怎麼你也來了?”

 蓋捕頭還未回答,不料隋超因見他兩個熟絡,便道:“是下官派人去報了官的。”

 趙黼問道:“你因何報官?”

 隋超走到那艾府的馬車跟前兒,將車廂門用力一推,道:“因為世子毒殺了我妹夫!”

 車廂開時,便聽得那哭聲越發大了,蓋捕頭忙走到車前,往內看時,卻見裡頭直挺挺地躺著一具屍首,細看,卻是五官出血而亡!死狀有些可怖,自然正是艾老爺。

 屍首旁邊兒跪著一名婦人,並一個丫頭,正哭得死去活來。

 趙黼也跟著走了過來,笑道:“喲,果然是死了啊?”

 蓋捕頭見他竟滿面不在乎,不由拉住了:“世子,如何還能笑?隋主事可是在告你毒死了人呢!”

 趙黼說道:“不是我做的,有什麼可怕的,我還要告他一個老眼昏花,訛詐良人呢。”

 隋超聞言,便悲怒交加道:“世子雖然向來聲名不佳,但我素來敬重你是一位英雄,不料竟也是如此睚眥必報之人,只因我妹夫言差語錯,便要將他毒害,也忒歹毒了!世子雖然勢大,我拼了這條性命,也要替我妹夫討一個公道。”

 這會兒因馬車停在大街上,很快也圍了些看熱鬧之人,聽了這話,頓時議論紛紛。

 蓋捕頭忙勸隋超:“主事大人,不可先妄下斷言,世子並不是這等人。”

 趙黼嗤之以鼻,道:“你叫他只管說,不過是一個糊塗蟲罷了。待會兒真相大白,讓他哭著向老子道歉!”

 隋超聞言,越發氣得要死過去。

 且說眾人在外議論,雲鬟在馬車裡,聽趙黼一位高高在上似的口吻,心裡暗暗著急,只不過以她現在的身份,倒是不好貿然出面。

 正在猶豫,忽然聽趙黼道:“小謝,你出來,告訴蓋捕頭事情到底是如何的。”

 雲鬟猛然聽他叫的是自己,不免震驚,這會兒因眾目睽睽,又有一名京兆府的捕頭,雲鬟心中實在不安的很,一時竟有騎虎難下之感。

 箭在弦上,外頭許多隻眼睛都盼著,那許多聲音嗡嗡然湧上來,不絕於耳。

 雲鬟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心底想起白清輝臨行之言,他說:“索性去看看能走到哪一步”,又道“願君光明如太陽……”

 雲鬟把拳一握,邁步下車。

 這是京城,不是僻遠的小城會稽,這是京城,處處都有她昔日熟悉的人,熟悉的影子,並不是曾對她一無所知的水鄉。

 但是自從出了車廂,下車之時,雲鬟卻仿佛又成了小城之中人人敬重的謝典史,那個看著面無表情,謹慎寡言而明辨是非的典史大人。

 在場的眾百姓,猛然見出來一個十分雋秀清麗的少年,都覺眼前一亮,紛紛議論這是何方神聖。

 隋超見了,先是皺眉,繼而瞥一眼趙黼……便淡淡哼了聲。

 蓋捕頭睜大雙眼,見雲鬟氣質非凡,便問趙黼道:“世子,這位是?”

 趙黼道:“這是我新認識的,是進京來參與吏部銓選的,南邊兒的人。”

 吏部銓選,蓋捕頭自然也是知道的,忙點頭道:“常聽聞南邊兒的人多半生得文弱,果然不錯。”又見雲鬟年紀不大,卻已經有資格來參與銓選,心中不由有些狐疑。

 此刻隋超冷哼道:“你是何人,有何話說?”

 雲鬟拱手,端正作揖後,方道:“在下謝鳳,江南人士,隋大人既然已經報了官,此事只該上公堂解決才是。”

 不料隋超因見此事跟趙黼有關,且此人又是新近戰功累累,生怕進了公堂後,不管京兆尹還是三法司的人,只怕都要賣他面子,便執意要鬧大出來,因道:“是非黑白,在哪裡說都是一樣的,又怕什麼?如今蓋捕頭也在此,苦主也在此,你若果然能說出個明白來,讓天理昭彰,人盡皆知,豈不更好?”

 雲鬟見他性子如此固執,便點頭說道:“既然主事大人執意要求,也罷。只是我要說的真相,十分駭人聽聞,且跟大人的私事有關。主事可想好了。”

 隋超冷笑:“我從無苟且陰私,難道還怕你?”

 雲鬟走到車廂旁邊,往內看了一眼,道:“事情的起因,便從這位艾夫人——也就是主事大人的妹子說起。”

 隋超皺眉:“何意?”

 雲鬟看向車廂內的艾夫人,正她也抬頭望過來,目光相對,雲鬟道:“這位夫人,乃是假的。真正的艾夫人,已經被他們殺害了。”

 周圍眾人聞聽,均都轟然驚動起來。

 隋超也大驚,忙走過來,先往內細細看了一眼,才斥說道:“胡說八道!是我的親妹子無疑,難道我還會看錯?你……你竟然當面胡說!是不是失心瘋了!”

 雲鬟不答,只是回頭,卻見趙黼站在身側,真抱著雙臂,笑微微地看著她。

 雲鬟這才又回過身來,正色道:“大人稍安勿躁,聽我將經過仔細說來。”

 當下,就把船停滄州,如何看他們下船上船,如何看出異樣,那叭兒狗如何死了……後來滄州府發現屍體,客棧裡下毒等等,一一說來。

 雲鬟因在會稽歷練了這兩年多,對於處理案件,十分熟練,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要講明白這樣複雜的案子,實在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兒,且若有言差語錯表達不明,極容易讓聽者迷糊,然而她口齒清晰,語言練達,短短一句話卻每每直中要害,竟是說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百姓們早驚疑議論起來,蓋捕頭不由拉住隋超,低聲問道:“這少年說的這樣有來歷,隋大人,你可看清楚了?這位果然是令妹不是?”

 隋超目光中流露狐疑之色,聞言卻斬釘截鐵道:“我自己的妹子,我難道能認錯了?”因見蓋捕頭疑惑,便顧不得了,到車廂邊兒上,道:“阿妹,且節哀,你先下來。”

 那艾夫人聞言,便果然下了車。

 蓋捕頭在旁相看,面容裡果然有幾分跟隋超相似,隋超又將這女子上下打量了一遍,說道:“正是我妹子,不錯。”

 因回頭又瞪向雲鬟道:“你那推斷,不過是捕風捉影而已,何況你也說當時是夜間,必然是你看錯了。”

 艾夫人也紅著眼說道:“方才這位公子的話我也聽見了,哥哥,你送我的那叭兒狗,我本來甚是喜歡,所以上京也要帶著,只是那一夜它不知如何發了狂,竟跑了出去,最後聽說是淹死了……並不知道是被人殺死的呢?或許是別的船上有人不喜歡它,便歹毒害死了,可知我心裡已經極難過了,如今偏偏老爺也……他們又說我做了那些古怪的事,可見這一行,委實不該來……”說著,就伏在隋超肩頭,哀哀地又哭了起來。

 圍觀人眾聽了雲鬟的話,本正疑心此女,忽地又見她聲淚俱下,不覺又有些同情。

 隋超安撫了兩句,道:“我妹子屢次遭逢不幸,已經極為可憐,偏你們又一派胡言,必然是推脫罪責的狡辯之詞!謀害了我妹夫,又來誣陷我妹子。”

 雲鬟道:“既然如此,滄州府的女屍如何解釋,我想大人應該先認一認屍,才好說這些話。”

 隋超哼道:“一具女屍罷了,我妹子好端端在跟前,我為何要去認一具無名屍首?”

 趙黼皺眉之餘,心中有些後悔,應該讓滄州府的人把屍首運來此處,扔在隋超面前,且看他會不會閉嘴。

 誰知雲鬟因見這艾夫人很有“有恃無恐”之意,且提到屍首之時,她只是輕微色變而已。

 雲鬟便猜一來或許這艾夫人吃定了隋超的性情,知道他絕不會跋涉認屍,二來……只怕他們用了什麼法子,讓這屍首就算在隋超跟前兒,隋超也難以辨認。

 雲鬟心下轉念,有些犯難。

 這會兒圍觀之人越發多了,紛紛指指點點。

 隋超見雲鬟不語,便道:“怎麼,無話可說了?”

 趙黼見狀,心裡著急,便上前來說道:“好個有眼無珠的糊塗鬼,錯把個害了你親生妹子的毒婦看做親人,卻不聽好人言。你想知道這女人的真假?很容易,你走開,讓我給你一試就知道了!”

 隋超見他來意不善,似要動手般,忙緊緊地護著艾夫人,怒道:“世子!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對一個婦人動手?你、你實在是……令人髮指!”

 趙黼笑道:“別急,還有更令你髮指的呢……”

 不料正在此刻,卻聽得雲鬟道:“不必世子動手,便能辨認真假。”

 眾人轉頭齊齊看向她,卻見雲鬟離開這邊兒,反向著人群方向而去。

 此刻圍觀的百姓裡,貴賤貧富皆有,又是京城繁華地方,圍觀者中,有一名富家子弟,手中便抱著團雪白的叭兒狗,正也眼巴巴看著。

 雲鬟向著那男子行了一禮,道:“勞駕,可否借這只狗兒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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