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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中記》第380章
第372章

 此正是黃昏時候,夕陽的光從薄雲之後透出來,昏黃的微光透過菱花窗落在地上,影子斑駁迷離。

 書房內雖是有人,卻悄然寂靜,沒有誰先開口說話。

 晏王坐在書桌之後,一聲不響,雙眼微微眯起,細看眼前之人。

 卻見她垂手立在面前,臉容身上,均被淡黃色的夕照映著,閃閃爍爍,幾乎叫人看不清臉色神情。

 晏王的心也如此刻的光影一般,隱隱約約,撲朔迷離,他忍不住換了個坐姿,道:“你上前一步。”

 雲鬟聞聽,先應了一聲“是”,才邁步往前,距離桌邊一步之遙處停下。

 兩人離得近了些,晏王再度定神看去。

 起初因趙黼對此人太過親近的緣故,讓晏王心底先入為主,覺著謝鳳此人,男生女相,且容貌偏陰柔,叫人不喜,是以竟始終未曾認真正眼打量。

 然而此刻定睛打量,卻見容顏俊秀,五官清麗雋美,通身上下,端莊出塵,卓然超逸。

 身形雖看著有些……說不上來,但若真的往那一方面去想……

 夕光仍是駐留在她的臉上,似乎不忍離開般。

 那容顏甚是恬然寧靜,溫柔微暖的淡黃光芒將她身上向來的清肅減去了三分,是以眉間竟多了一許柔和似的。

 只是畢竟肌膚有些太過白皙透淨,被光一照,越顯得無瑕,眉目若畫。

 不管是外貌,行止,氣質,都跟方才崔鈺于晏王面前的張惶猥瑣不同。

 這人身上,有一種雖天生疏離淡然,卻無法不讓人心生親近的氣質。

 晏王放下先前那些成見,改換眼色,如此看著看著,心裡那股惱怒不知不覺竟消散開去,忽然也有些明白為什麼趙黼對待“他”,竟是那樣的不同尋常了。

 沉默過後,晏王道:“聽說你雖是從南邊來的,卻並不是南邊土生土長的人?你原來籍貫何處?”

 雲鬟聽問的是這話,便仍是垂眸道:“回王爺,下官原本是冀州人士。“

 晏王笑了笑,又問詳細地方,家中可還有什麼人之類的,雲鬟越聽越覺異樣,可也仍一一應答。

 晏王從頭細問下來,見她仍是不動聲色,回答的也輕和緩慢,絕無任何倉促慌亂之意。

 這等人物,倒果然不愧是在眾人都是格外耳聰目明的刑部裡、也能遊刃有餘從容不迫的。

 就算晏王將崔鈺所說信了七八分,但此刻直面當事之人,卻仍不敢就徹底確認。

 晏王便道:“你可知本王為何竟問你這些?”

 雲鬟道:“下官不知。”

 晏王笑道:“其實,是今兒跟靜王爺一塊兒吃酒,不覺說起你來,原來靜王妃認得京中一戶官宦家的女孩兒,正是妙齡,也算是品貌雙好,你也正是這個年紀了,本王便起意,想給你們做個月老,不知你意下如何?”

 雲鬟雖在答晏王所問,實則心裡也在暗暗地想他究竟何意,突地聽見這句,才緩緩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些詫異之色。

 晏王對上她的目光,卻見澄澈清蘊,猶如兩汪明湖之水。

 晏王不覺又將她通身看了一回,心中竟恍惚想:“若真的是那樣……卻也不差……跟黼兒……”

 正不由自主亂想時候,雲鬟輕聲道:“王爺雖是美意,只不過,下官目前並無此心。”

 晏王一笑:“這卻是為何?正是郎才女貌……”

 這種事,卻是雲鬟最不願提起的幾件兒事之一,心中有些窘然,也不願跟晏王信口亂說,因此她並不認真去想什麼理由搪塞,只默然道:“下官著實無心於此,請王爺恕罪。”

 晏王緩緩地斂了面上笑意,道:“莫非你心有所屬?還是說有什麼難言之隱?”

 見雲鬟搖頭。晏王追問道:“當真都沒有麼?”

 雲鬟道:“是……”

 尚未說完,便聽晏王喚道:“崔雲鬟。”

 雲鬟乍聞這一聲,渾身猶如寒風繞過,雖不曾抬頭,雙眸卻已經睜大,垂著的雙手也不由交握在了一起,手指微微用力,指節略微顯出,亦似是透明的玉色。

 雖是在靜謐的書房之中,卻似有焦雷隱隱連綿。

 雲鬟心頭驚擾,口中乾澀,她不知道晏王在這時候叫出自己的名字,是因為什麼。

 只是有一點,他自然不會是無故這般。

 忽地又想到晏王故意所說“提親”的事,只怕也是試探,可見,必然是哪裡走漏了風聲。

 可是,滿京城之中知道她的身份的人,趙黼,白清輝,季陶然,巽風,崔承……他們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往誰人透露半分……

 心中震動,雲鬟驀地想起一個人來。

 ——崔鈺。

 可巧崔鈺上門要脅,可巧晏王就知道了她的真名。

 這極快的瞬間,雲鬟已經猜到。然而此刻擺在她面前的,卻叫她如何面對,何以選擇?

 屏住呼吸,雙眸微閉,耳畔卻聽得晏王道:“你如何不答?”

 就像是有一把刀架在脖子上,森森然逼近。雲鬟道:“下官,不懂王爺此言何意。”

 果然,晏王道:“無妨,我可以告訴你,只因有人跟本王揭發,說你其實是女兒身,真正的身份乃是崔侯爺的嫡女,崔雲鬟……你對此有何話說?”

 那絕望之意飛快散開,雲鬟問道:“王爺所說的,是崔鈺麼?”

 晏王見她竟然一猜就中,便道:“不錯,正是崔鈺。我因見他在你府外鬼鬼祟祟,便拿來審問,他懼怕之下,便招認了。”

 當時被晏王一番威嚇,崔鈺魂不附體,只想脫身。

 何況他先前在侯府裡被崔承打了一頓,心中早就怒火難以按捺,今日吃了酒,趁著酒性上門大鬧,又偏被雲鬟趕了出來,他心裡的火積壓著,可想而知。

 本來正尋思著該如何教訓兩人,不料晏王偏發現他形跡可疑,捉來審問。

 崔鈺戰戰兢兢之時,心中一動,便想:“我正愁無法奈何崔承那小子……偏偏崔雲鬟這賤人又死不肯承認,我難道就真的去監察院大理寺鬧出來?父親的意思尚不知道,倘若因此也遷怒於我,又如何說?偏偏這個王爺來問,我不如順勢就把那賤人供了出來……橫豎他們不給我好兒,我便也讓他們知道得罪了老子的下場。以後父親問起,就說是王爺逼迫所致。”

 崔鈺心中轉念,當即再無猶豫,便把懷疑謝鳳乃是女兒身,且正是崔家原本投水而死的嫡女之事說了。

 晏王原先雖覺著眼皮底下有些真相難以看穿,卻完全想不到這點,聽崔鈺說了之後,才似醍醐灌頂,豁然開朗似的。

 當即心中飛轉起來,因想:“是了是了!我怎麼竟沒想到,這謝鳳是崔雲鬟?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只有如此,黼兒才會對他那樣異常。”

 可是驚怔之餘,卻又有些擔心,便道:“你休要瞎說!謝鳳可是正經的朝廷命官,你這般誣人,若是追究起來,你所罪非輕!他縱然生得跟崔雲鬟有些相似,畢竟你沒有十足憑證!”

 誰知崔鈺道:“王爺容稟,我是有憑證的。”

 晏王幾乎站起身來:“你、你有何憑據?”

 原來崔鈺此人雖然性情有些陰險,可卻也並不愚笨,方才晏王問的時候,他心裡也自尋思,卻真的給他想起一個人來。

 崔鈺一笑,道:“王爺不知,這謝鳳身邊,有個丫頭,叫做晴姑娘,是從南邊兒跟著來的。”

 晏王即刻想起先前靈雨所提過的那個,卻不動聲色問道:“又如何?”

 崔鈺面上透出幾分得意之色,道:“先前那崔雲鬟小的時候,在鄜州那邊住著,父親曾親自去探望過她,隨身帶了幾個嬤嬤跟丫頭,後來那些人不知怎地得罪了崔雲鬟,便給父親攆了回來,我聽其中一個丫頭曾抱怨提過,說是崔雲鬟身邊兒有個叫什麼曉晴的,是最牙尖嘴利不饒人……我今日看見過這晴姑娘,的確也是個牙尖的,只要讓我們府裡的丫頭認一認……必然就能看出端地,又或者派人去審問審問,試問一個毛丫頭罷了,又哪裡經得住審問拷打,必然會如實招供。到時候王爺就知道一切真相,不至於被那賤……被那謝鳳蒙蔽了。”

 崔鈺只顧洋洋自得說著,差點兒脫口而出。

 不料晏王聽到最後,臉色陰晴不定。

 晏王又問了崔鈺幾句,便叫侍衛來,讓把崔鈺的嘴堵起,押下去,暫時困在柴房。

 崔鈺沒想到竟得如此待遇,忙叫道:“王爺!這是做什麼,我說的句句屬實,王爺不信,可以叫她來,我跟她對質!”

 那侍衛不許他說完,早封住嘴拉走了。

 晏王說罷,便看著雲鬟道:“你還想否認麼?”不等雲鬟回答,晏王道:“其實,本不必這許多證據,只要做一件事,就立刻能夠知道真假。你應該明白。”

 雲鬟雖仍是靜靜站著,卻仿佛被凍成了冰柱一般。

 晏王未曾明說,可她也是知道……其他人行事,或者仍會顧忌“謝鳳”的刑官身份,而她或許可以直言抗辯,就如同先前震懾退了崔鈺一般。

 但晏王身份畢竟不同,而雲鬟……也的確不想跟晏王花言巧語或者玩弄心機。

 雲鬟長籲一口氣,舌尖兒卻真似凍住了一般。

 室內重又死寂,晏王問道:“你……可還有什麼話說?”

 雲鬟才低低道:“王爺,可信崔鈺的話麼?”

 晏王道:“我本來是不信的。”

 雲鬟抬頭看他,晏王會意,一笑之餘,便道:“你可知道,當初黼兒在雲州跟遼人交戰,傷及了腹部,被開膛破肚,遭受那般非人的苦楚……他生死一瞬之時,叫的是誰人的名字?”

 雲鬟並不知此事,滿心震徹,越發不能出言。

 晏王盯著她,沉聲道:“他叫的,就是’崔雲鬟’三字。”

 雲鬟慢慢轉開頭去,無法再聽。

 晏王道:“後來他跟你那樣狎昵,雖然他強辯說是惜才,我委實想不通是哪種惜才,會讓他守在床榻之前,寧坐一夜也不離開的。”

 複笑了笑,晏王道:“他對崔雲鬟用情至深,我不信,竟會那樣快移情到別人身上,除非,你跟她,本就是一個人。”

 雲鬟已無言相對。

 晏王出了會兒神,繼續說道:“原本聽了崔鈺所說之後,可知我心裡其實是震怒之極的?我不信,世間竟會有這樣膽大包天的女子,能做出如此驚世駭俗之事。雖然你……的確有些能為,可是畢竟不合世俗。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麼?你這是欺君,甚至,不僅僅是你自己。”

 雲鬟聽了這句,便緩緩地跪地下去。

 晏王望著她,道:“你做什麼?”

 在等雲鬟來的時候,晏王又細想過:倘若崔鈺所說是真,除了崔雲鬟自己跟趙黼外,此事京內還有誰人知道?

 他想到了白樘,畢竟,白樘是當初追查崔雲鬟“投水而死”之人,自然對這女孩子是極熟悉的,何況以白樘的為人,縱然崔雲鬟能瞞得過天下人,又怎能瞞得過白樘,乃至做到當面不識?

 除非白樘心知肚明,卻不點破。

 而且照趙黼的性子,倘或崔雲鬟出了事,他又怎會置之度外?只怕也有一場潑天大鬧。

 因此晏王細思極恐,不敢輕心。

 雲鬟跪地道:“王爺,此事若是揭破,我一人承擔,不與任何他人相干。”

 晏王道:“就算你如此想法,難保聖上是什麼意思,這般大事,就算是遷怒整個刑部,也未可知!”

 雲鬟心頭一凜,晏王又道:“且黼兒的性情,你難道不知道?他待你如此之重,又怎會許你出事?”

 雲鬟似聽出晏王的意思,道:“王爺……是想說什麼?”

 晏王起身,緩步走到她的跟前兒,垂頭望著眼前之人,道:“我已經想好了,你,立即辭官,然後我會派人秘密送你去雲州,你便在雲州跟黼兒成親……橫豎你成了世子妃,再隨意假借一個雲州本地的身份,便無人再敢說什麼了。就算懷疑,也無任何憑據。”

 這一句話,卻有些像是昔日趙黼曾勸過她的。

 雲鬟震驚之餘,本能說道:“王爺,我、我不能走。”

 目光再次相對,晏王擰眉道:“趁著現在一切安泰,尚且能抽身,如何不走?倘若以後無法收場,只怕數敗俱傷,無法挽回。”

 雲鬟尚未回答,晏王道:“你莫不是還擔心崔鈺?放心,我會處置此事。”

 晏王竟自己拿定主意,口吻裡多了一絲急迫。

 而雲鬟如吞了黃連汁,面對趙黼的時候,她尚且能夠拼力一求,得他約定。

 可晏王從來跟她並不相熟,且又是個王爺,就算她開口相求,晏王又何必理會?又何必聽從?他並不肯立刻治她的罪,已經算是意外大恩了。

 雲鬟怔然之時,晏王琢磨了會兒,抬手指著里間兒,道:“你暫入那裡等一等。”

 雲鬟不知他何意,卻遵命起身往內退去,卻見裡頭是間小書房,陳列著羅漢榻,並一個小小書櫃,是主人暫時歇息的地方。

 不知何時,夕照已經隱沒不見,冬日的傍晚顯得格外幽暗,裡屋並未燃燈,更見黯淡陰涼。

 雲鬟走到羅漢榻前,木然緩座,心亂意濁,無處妥帖。

 此一刻,竟無比盼著趙黼在此,若他在,或許事情會有轉機,也未可知?

 正朧忪之時,卻聽外間晏王吩咐了幾句,半晌,有聲音道:“王爺,人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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